《陰差陽錯》 - 曼珠沙華

　　「別過來，不然我立即跳下去！」少女聲嘶力竭的聲音，響遍了整座大廈。

　　談判專家和少女兩人，已僵持了將近半個小時，地面封鎖線外圍觀的群眾中，有一名大叔笑了笑：「死丫頭，要跳就快跳吧，浪費警力，又浪費大家時間，大家說對不對？」

　　尋求大家認同的他，沒有得到太多回應，不是大家有一顆善良的心，僅僅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在死亡的問題上，說出這種沒心沒肺的話，怎樣也是不光彩，即使心中有同樣的想法，也不會有人這樣「沾污自己的雙手」。

　　少女是有名的十優狀元，雖然不能算上有知名度，不過因為她突出的成績，所以也在電視露過面。

　　照道理，應該是模範生中的模範生，如同教科書中的勝利人生。

　　不過，何以這樣的少女，會萌生自殺的念頭？

　　又有誰知道，一天前的她，被同學們欺凌，向校方說明情況，卻得不到任何的幫助，得來的，只是敷衍了事之話？

　　又有誰知道，一個小時前的她，跟家人一起吃午飯，這一頓飯，除了夾雜電視聲，還有錯誤婚姻所造成的吵鬧聲、父親對母親施暴的毆打聲，最後是母親對少女發泄的巴掌聲？

　　又有誰知道，萌生自殺念頭的前一刻，這些都是少女的日常？

　　風光的背後，往往是不堪入目的，為了逃離家庭，少女才會努力於成績上。

　　她以為，這樣可以擺脫現在的一切，直到她發現，死亡更來得輕鬆。

　　然而，在場的任何人，後方的警務人員、大廈地面圍觀的群眾，以及少女面前的談判專家，沒有一個人真心想了解她的故事，不是湊熱鬧，就是為了完成工作。

　　看透這一切的少女，雙腳一蹬，淚水於空中留下一道澄澈的流星，不作道別，不再苟且，少女的身體向下急墜。

　　片刻過後，大廈的下方，便傳來人群的慘叫聲。

　　除了其中一名警員，沒有人願意走近天台邊緣，他沒有將手放在欄杆上，只是探頭望向下方，儘管大廈的天台，離地面有一段距離，不過依然清楚能見，少女的軀體下，猶如於地上開了一朵艷麗的紅花。

　　忽然，天下起雨來。

　　毫無疑問，雨水會將少女以生命為世界帶來的最後一朵大紅鮮花，不留情面地沖走。

　　慢慢地，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一個少年，他非但沒有離開，還走近了死者生前最後一刻所坐的位置。

　　看見這個畫面的人，或許會推測他是死者的朋友，想在離開前，跟死者道別。

　　可是，他甚麼都沒有說，單純地坐在少女位置的旁邊。

　　原來，少女沒有離開，只是現在還可以看見她的，就只有旁邊這名少年。

　　人的靈魂，一旦脫離了肉體，就只是一個殘影。有些時候，死者的執念太深，那麼這個人的殘影，就會一直盤踞在同一個地方，久久不散。

　　有些傳說也提及過，如果人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死得不明不白，那個人就會一直徘徊在同一個地方，重複他們死亡前的動作，因為他根本無法理解，自己已然死亡的事實。

　　少年先觀望一下少女的情況，只見少女望向自己逐漸沒有實體的身影，陡然哭了起來。

　　起碼這名少女，是知道自己死了。

　　此時，少年終於開口道：「怎樣？痛不痛？」

　　少女哭得更厲害，點頭道：「痛，非常痛。」

　　在幾十層樓的高空，跌落到用石屎堆砌的馬路，怎會不痛？

　　但是，少年知道，少女所說的「痛」，不是肉體上，而是心靈上。

　　少年沒有再說任何話，望向遠方的他，思緒好像不被困在自己的軀殼中。

　　少女從未見過這個年紀的男性，會有這樣的神態，她思考着，眼前的少年，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還是一名判官？

　　是甚麼也好，既然他能夠看見已死的自己，他肯定是陰間派來的使者。

　　少女好奇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少年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回答卻非常乾脆：「我叫弈玄。」

　　鬼魂對於我們在生的人來說，是神秘莫測的事物，但眼前的叫「弈玄」，比起已成鬼魂的少女，看來更為神秘。

　　少女又問道：「為何你可以看到我？」

　　弈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點了一枝煙，又吐出一圈煙。

　　少女呆了一呆，不是弈玄的動作有何奇怪，而是他的眼神，就如死寂一樣，了無生氣，那一種滄桑，亦非是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

　　少女又問了幾個問題，弈玄一個都沒有回答。

　　直到少女問道：「你不怕鬼麼？」

　　弈玄才終於回答：「比起鬼，我更怕人。」

　　這句話，直接打入少女的心坎裏，她再次哭了起來。

　　沒錯，鬼是可怕的，但是對於一個已死的人來說，自己也成了鬼，回望自己的一生，才發覺真正可怕的，是人，而不是鬼。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弈玄才道：「那位男孩子，比起你早走，在家中燒炭的。」

　　少女根本聽不明白，弈玄在說甚麼，便道：「你是說誰？」

　　弈玄望向了少女：「你真的甚麼都記不起來了？」

　　少女搖了搖頭，弈玄的雙眼好像閃過一絲光芒，但那一絲光芒閃過後，他的雙眼又回復了空洞，他嘆了一聲：「或許這就是你們兩人的宿命，你以為你此生已過得十分悲慘，你卻沒想到，你們二人生生世世都要受這樣的苦。」

　　此時，少女開始理解到一點，弈玄之所以如此滄桑，是因為他已看透了太多事，少女沒有這樣的能力，她當然完全聽不懂弈玄在說甚麼。

　　弈玄也沒有再糾纏下去，他知道少女的事，就是源於「執念」二字，如今再執着下去，亦於事無補。

　　弈玄揮了揮手：「既然此生無緣，就唯有來生再見，你是時候要走了。」

　　隨着弈玄口中振振有詞，少女的身體開始變得更加透明，她明白弈玄現在念的，應該是一些咒語之類，幫助超渡自己。

　　少女連忙道：「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弈玄淡然道：「到了那邊，你就不會再記得我了，此生此世，你們無法相見，但這已是前塵往事，期望總有一天，你們會相遇。」

　　不知道最後的幾句話，有沒有傳到少女的耳中，無論如何，少女在空氣中消失了。

　　天台終於只剩下了弈玄，他望向了地上隱約能見的「紅花」，長長嘆了一口氣：「二人合為彼岸花，卻永世無法相見，此情此景，於忘川上，比比皆是，嗚呼哀哉。」

　　弈玄又坐了一會，直到自己口中的香煙抽完，正當他打算離開，一名中年男性的聲音，從弈玄的背後傳來：「喂，你是怎樣上來的！」

　　那名中年男性穿着保安的服裝，弈玄不像警務人員，當然會被保安趕走。

　　弈玄的回應非常平淡：「對不起，我現在就走。」

　　保安沒有追問弈玄，或者他也見慣了，還呢喃了幾句：「現在的年輕人，終日游手好閒，不務正業，視規矩如無物，真的一代不如一代。」說罷，保安嘆了一聲。

　　弈玄沒有理會他的話，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就離開了天台。1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jR1ezk9Jr

　　弈玄剛離開大廈，就見到一位小朋友，打算撿了地上的一毫子。

　　當小朋友的手，離那枚一毫子只有幾厘米之距，弈玄就抓住他的手臂，喝道：「小朋友，你爸媽沒有教你，地上的錢不要亂撿嗎？」

　　弈玄的語氣相當嚴厲，小朋友年少無知，除了哭之外，沒有別的反應。

　　他一邊哭，弈玄一邊道：「地上的錢，是燒街衣時給鬼的，不是給我們的，你聽到麼？」他激動的反應，跟面對少女時完全不同。

　　小朋友掙扎的時候，把化寶盆推倒，隨着金屬碰撞石屎地的響聲，灰燼在空中飄散，未燒盡的冥通銀行鈔票、往生咒、元寶和溪錢，一下子瀉出來。

　　弈玄的力度應該十分大，以致小朋友在掙扎時，也能看見手臂紅腫，再這樣下去，應該會連瘀血都能看到。

　　在馬路的對面，有一名中年婦人衝了過來，將孩子擁入懷中：「神經病！小孩子不懂事，那麼兇做甚麼？」

　　那名中年婦人應該就是小朋友的母親，弈玄瞪向了她，她就再罵了幾句，並且急忙將小朋友帶走，生怕弈玄不只是動口，還會動手。

　　「你們聽到了吧？小孩子，不懂事，別計較那麼多了。」弈玄跟化寶盆旁邊的鬼，說了這些話。

　　那些鬼，沒有真實的形體，跟少女不同，他們的輪廓只勉強能見，即使如此，亦能看出他們目露凶光，甚是心寒。然而，他們都沒有任何動作，與其說是放過那個小孩子，不如說是看在弈玄的份上，不敢鬧事。

　　弈玄轉身離開前，還發出一下嘲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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