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雪》 - 第一章 · 平沙（3）

　　而那人口中所謂「少爺」，現和他師弟被一把撇在州治郊外，近山邊一幢牆皮陳舊得掉色的藥廬裡——師徒三人平時起居皆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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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回來，師父好像已經許久沒回來了，」床榻上的少年側著支起身，朝向房的另一頭，案前還燃著一盞豆燈的背影道。

　　那人不知是懶得搭理他還是真沒聽見，只給了他大半個微垂著的後腦杓，顧自翻著手上一本毛了線裝的舊書，看得正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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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早料到會有這麼個答覆，他渾不在意地顧自接著嘆道：「她不在，哪兒都不能去，整天都只能悶在這兒，真無聊——你說是不是啊，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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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還挺好的。」就在他以為自己再次被無視當兒，那個始終沒吭聲的師兄這回總算發了話，不過這話不說事都沒有，一開口就很是不講道義的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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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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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扉頁相摩時沙沙作響，在一片無語凝噎後餘下的滿室死寂裡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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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眼瞅著是聊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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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翻過身面朝暗壁撇了撇嘴，行吧，反正好像也不是第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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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總說少年人想得開，心性易轉，他不消一會兒的功夫就豁然開朗了，於是乎在床榻上滾了一圈，打算起身下榻一探究竟，他師兄這幾日到底都埋首埋到什麼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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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輕手輕腳的躡著步子，沒想到就在差了這麼臨門一腳，就被他師兄逮了個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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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遙找我有事？」

　　他師兄作賊心虛似的覆手將書頁朝桌面一倒扣，側過身子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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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遙撓了撓頭，訕訕地對他師兄扯出一個笑臉：「我只是想看看師兄這幾日都在看些什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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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說這書頁上的究竟有東西不能見光，連給人看上一眼都不願意，還能不讓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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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師兄似是被他這麼個反應逗樂了，聳肩輕哂了一聲：「沒什麼好看的——若你非要看就拿去吧。」

　　遞過來的那本書封已然斑駁泛黃的舊冊，上頭寫著「洗冤集錄」四個字。

　　拿去吧，要是看得進去我也真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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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阿遙似乎不曾察覺他師兄正擺著一副嗑瓜子看戲的樣子，好整以暇等著他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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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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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說這回目頁吧，看幾眼尚能持著不動聲色，但他隨手翻過幾頁後便登時繃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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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相經絡圖爬了滿紙，綴著一旁描繪血墜、驗屍驗骨的附註堪稱歷歷如繪——和他師兄年歲相若，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間擠作一團，爭相著傳閱的那種東西，怎麼說也算是一樣的圖文並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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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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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樹影這時適逢其會招搖起來，在深夜裡幢幢如鬼魅影。

　　襯著此情此景，阿遙霎時揚手就把那本《洗冤集錄》往他師兄懷裡扔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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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光正欲晞，四周的無風寂寂響起一陣枝葉摩挲簌簌，驚動林鳥振翅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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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若一向淺眠，聽得響動，旋即醒了。

　　他默然地把自家睡得四仰八叉的師弟很是不客氣伸上來的一條腿掀了下去，便起身往探查動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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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起得還挺早。」

　　蘭若雙手撐上窗櫺正欲傾身向外看時，樹梢間傳來一道聲音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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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頭循聲望去，只見影影綽綽間似有一人支著額斜倚其間，另一隻手中拋轉著的、看上去是短簫一類的物什，連同著他的容貌在一片昏昧裡望不真切，不過一絲濛亮晨曦恰到好處敷在了那人綰髪的簪上，透光透影、瓷華潤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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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根無二的瓷簪，和這種時候出現在這麼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蘭若怕是一時半會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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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這麼快就被認出來了啊，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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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意興闌珊停下了手中動作，短桿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另一手的掌心，隨後俐落一翻下便往窗子這兒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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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師父還沒回來呢。」他佇在窗邊向裡頭打量著顧自嘀咕道，忽然瞥見了躺在蘭若書案上那一摞書。

　　還沒等蘭若回應，羿先生逕自把堆在最上頭的一本抽了過去：「《洗冤集錄》——你怎麼想起看這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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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呢——《疑獄集》……」他邊信手翻著邊沉吟了半晌，「我本想著經年你隨師父浸淫醫病藥理，日後大抵也是算著奉行一生的，沒想到志向竟在這處，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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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醫確實能扶傷治病，救死卻是不能夠的，但反過來或許行得通。」蘭若淡然應道，一邊給自己斟了杯昨晚擱至現在早該冷透的殘茶。

　　羿先生聞言，輕笑了聲：「你委實長進不少。」

　　不過在蘭若藉著那盞濃茶清醒過來的神識裡，他似乎聽出了別樣的絃外聲。

　　那聲笑更像是嘆，從羿先生那雙淺色瞳眸中閃過的一絲雜著讚賞之意的異色，又很不巧的被他一眼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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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若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對了，」興許是察覺到自家徒弟投來異樣眼光，羿先生趕忙斂了斂神色，「我此番來，是要給你個東西的。」

　　他一手越過窗欄，「磕」一聲清脆響把方才手裡正把玩著的東西按在書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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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想著明年待生辰時給你的，不過我眼下得離開代州了，」他話至此嘆了口氣，「此一去未見得能回來。」

　　「這東西倒也沒什麼講究，袖箭就是防身之用，沒什麼玄機。聰慧如你，隨手玩一玩也就摸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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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筒袖箭隨後便逕直被塞進蘭若手裡，「不過非到用時就盡量少用，」他接著道，話裡平添一絲嚴肅，「還有，收好別讓你師父找著了——省得她到時問起來，我可就麻煩了。」

說完羿先生又回歸平時那副渾不正經的笑臉，那偶然繃起的正色轉瞬逝了無痕，彷彿方才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蘭若莫名其妙地反覆端詳手中袖箭，像是試圖從那爬著斑駁青銅鏽的殼身扒拉出一點其中不可告人的原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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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師者授業傳道解惑也，但羿先生這回看起來是完全沒有想幫自家徒弟開解的意思，轉身揚了揚手：「我得走了，這些年我交給你的東西也差不多了，山水有相逢，來日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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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抹青色身影在輕飄飄落下這麼句話，顧自望山腳下去了，不多時便再也望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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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若在書案前支著額，眼光看似是落在了那筒袖箭上，但卻是出神得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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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這回來時莫名去時匆忙，一切在此間蒙上一層難以言說的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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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正一腳踏在山徑盡處的正道上，忽一匹驪駒揚蹄頓於跟前，揚塵未散裡只見馬背上那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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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給了他一個曖昧不明的應許的傅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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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公。」他見著傅韜還是有那麼一瞬訝然，不過旋即消逝在他心中升騰起的一絲得意裡，「閣下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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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早知如此。」傅韜寥寥幾字以應，接著便把話鋒繞開了：「先生此道是見誰去了？」

　　「我徒弟。」羿先生順勢接茬，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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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莫非也是你此計中一環吧？」

　　「頂多算不時之需——不過我沒想讓事態張揚到那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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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你倒狠得下心來，連自家徒弟都能扯進去。」

　　羿先生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沉默著權當是認了，顯然不欲多說。

　　而傅韜似是察覺其中若有難言之隱，索性也就不再過問，引著他往一旁那匹空著的坐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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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同傅韜並轡閒正道向南徐行。

　　「話說回來，閣下怎會行經此處？征西軍本營不是往這個方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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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邊還留著我一干殘部，到征西軍營前先去會會他們。」

　　哦，敢情他不是打算單槍匹馬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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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得話略沉吟了一陣，復又問道：「眼下閣下手裡只留著一枚私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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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話問得婉曲，但在傅韜聽來那和單刀直入無甚區別。

　　就說或能倚仗私印進入征西軍大營，幾個舊部將領還尚能不疑有他任由他用，但將士只聽憑兵符手諭調遣，軍令在上，哪能容得他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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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眼下，似乎也只能先斬後奏了。聖意眾曉，有些人遲早要坐不住。」

　　「再說了，經年承平日久兵戈荒廢，你也看見了，征西軍早沒了之前的能耐，這一戰是勝是負還難說。不過在我看來，我們拚力一搏，僵持到雙方議和就是最好的了——眼瞅著要入冬，西戎錢糧跟不上前線，我們也沒法和他們耗著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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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先生聞言嘆了口氣：「也是。」

　　「行了咱們不說這些了，趕路要緊。」

　　馬蹄疾疾揚起飛塵陣陣，遄征而去的駢影拐過山道彎處，便再也望不見了。

　　餘下身後風沙糾纏，而後落定——復歸平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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