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兵團 x 萌動學生小說集2021 - 冠軍作品：《鹹魚的眼淚》　浮游詩墨　著

（零）

「偌大的會議室裏，晨光透過百葉簾間隙映在身材精壯的男人身上。江浩辰俯下身湊近趙敏慧，不經意敞開的襯衫領口露出誘人鎖骨。

空氣中曖昧温度逐漸升高，步步奪去大腦僅存不多的氧氣。

她偏過頭貪婪地呼吸，結果男人淡淡的薄荷香氣息撲鼻而來，涼涼的沁人心脾。

『喜歡嗎……這個味道？』聽起來是温柔的詢問，實則是獵食動物的誘騙。

他脫下西裝外套附在她身上，一口咬上她敏感的耳尖。

她被他突然放輕的語氣分了神，讓對方乘虛而入。

『那……要徹底染上我的味道嗎？』

江浩辰一手撐在趙敏慧身後的牆壁，一手拿着合約在她下巴間輕輕摩挲那縷髮絲，眼眸閃過一抹玩世不恭。

鼻腔瞬間被迷人的男性氣息灌滿，她的理智幾乎被蒸發。

那張桀驁邪魅的臉浮現起似笑非笑的表情。

面前這女人明明只是剛入職的小職員，可沒想到她那麼清純，如此不做作──和其他雌性生物完全不同。

『江先生……我們不適宜靠得這麼近。』趙敏慧羞得垂下目光，雙手綿軟無力，欲拒還迎般捂上江浩辰的胸肌。

她心臟此刻瘋狂跳動，面色蒙上一層薄紅，對方危險又神秘的魅力彷彿喚醒了沉寂多時的荷爾蒙。

『我是你上司，我說了算。』男人磁性的聲音撩撥她耳膜。

她眨眨眼，視線對上他滾動的喉結：『你想怎樣？』

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趙敏慧嬌小玲瓏的存在，像一隻無辜的兔子在野狼的爪下瑟瑟發抖。

他眼眸一黯，大姆指來回撫着她的下唇：『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和霸道總裁偷嚐禁果》第五章

莊嘉盈興奮得耳根發紅，一臉欣慰地看着面前一鼓作氣順產而出的作品，果斷存檔，放上論壇。

成功引起一眾讀者的鬼哭狼嚎。

她心滿意足地往椅背靠，抬頭，向天花板呼了一口氣。

果然只有寫戀愛故事時才最得心應手呢。

只是……

莊嘉盈偏過頭，注視牆上褪色的日曆。

自從她立志成為戀愛小說家那天起，至今已有七年之久。

這種生活還能維持多久呢？

那並不是一時三刻忽然閃過的念頭，更像是無時無刻蟄伏心底的黑暗，隨時隨地便會吞噬自身。

要是說這些年來絲毫沒有被環境所影響的話，那一定是假的。冷嘲熱諷聽多了亦會有所觸動，不禁捫心自問，為甚麼當初會一意孤行地追逐一些不合時宜的夢想呢？

莊嘉盈不禁往旁邊坐着的那個人瞟了一眼。

對啊，為甚麼會這樣呢？

（一）

韓寒的《一座城池》裏有這樣一句話 ── 「人世間的事情莫過於此，用一個瞬間來喜歡一樣東西，然後用多年的時間來慢慢拷問自己為甚麼會喜歡這樣東西。」

莊嘉盈想起了當初寫小說的原因，很簡單，也許在某些人眼中甚至顯得很兒戲。

那是十六歲的某個傍晚，暮靄沉沉，清輝夾雜着風如薄紗般滑過窗欞，吹開散落滿桌的草稿紙。

風一湧，滿紙的墨水都活過來，像蝴蝶的翅膀輕易穿出她的五指山，不斷往窗外飛，然後落在窗戶外另一個學生的腳底。

兩人的視線剎那間便對上，其中一個被眼鏡掩蓋掉眸底的心思，眼神冷冷淡淡；另外一個則怯生生欠身道歉，眼底是掩飾不住的慌張。

興許夜晚是情感最濃郁的時候，明明只是驚鴻一瞥，少女的情意那刻卻如暗藏牆角的枝芽一樣瘋狂滋長。

少年回眸的那一幕，她永遠都會記得。

後來她把整個中學找個底翻天，才得知這位同學的名字。這梁焯軒總是獨來獨往，行事作風卻十分認真。就是這一點讓莊嘉盈深深陷了進去，她喜歡腳踏實地的人。因為她命裏缺勤，總愛天馬行空，卻從不坐言起行。

而且，梁焯軒那皮相的確很難不讓人見色起意。

可說到底，她也是一個有矜持的少女，才不會像那些為愛奮不顧身的人般，不顧顏面地直撲上去呢。

一旦知道梁焯軒和自己一樣喜歡看小說，莊嘉盈便把懵懂青澀的心思都融進了文字裏，親自在潔淨的紙張上編織温柔的，所有有關他的故事，渴望得到他的欣賞。

放心，她當然還沒厚臉皮到把自己的名字冠在女主角頭上。

或許是因為喜歡的緣故，以往上課時桌子上是肆意塗鴉的教科書，現在筆尖落下的每一點墨都帶着少年的輪廓，流暢又俐落。

一個星期後，莊嘉盈捧着一疊厚重的紙張奔向梁焯軒的教室，通宵達旦所造成的黑眼圈根本擋不住滿目期待。

梁焯軒在座位上單手托着下巴，一臉不解地望着面前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同學，鏡片後的眼睛潤澤明亮，清清冷冷。

莊嘉盈那時太緊張了，連完整的一句話都說不清楚：「這……這是我原創的小說！請多多支持！」

她閉上眼，一咬牙，直接把小說放在他桌上，然後腳底像抹了油般快速逃跑。那馬尾在半空中晃來晃去，虛虛實實，美得不真切。而梁焯軒被這段小插曲怔得無所適從，和面前的小說封面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是因為不忍心拒絶莊嘉盈那可憐兮兮的模樣，還是因為被封面那譁眾取寵的標題惹得好奇心爆發。

他扶了扶眼鏡，微微俯下身，指尖劃過封面上的那行字──

《和冷酷同學偷嚐禁果》

梁焯軒頓了頓，還是把那疊紙收在抽屜裏。

（二）

如果這是言情小說中的情節，男主角必然會感受到女主角字裏行間那滿溢而出的心思，並欣然接受她追求。

然後大團圓結局──

不，少年你太年輕了，歡迎來到比小說情節更荒謬的現實世界。

清晨的陽光穿透玻璃灑在木質課桌上，莊嘉盈瞥到站在教室門口的少年，眉眼清淡，月朗風華，襯得身後的景物都黯淡幾分。他腳下所邁的步履沉穩又平實，恍惚間有種少年腳踏七彩祥雲，渾身發光，前來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的錯覺。

她仰起頭，吞了吞口水，雙眼因激動而盈滿水光，濕潤清澈。

難道她這段時間虔誠的祈禱真的有回應嗎？難道她早些日子從少年身上所偷來的第二顆鈕扣應驗了嗎？

彷彿有甚麼東西從心底迅速膨脹，充盈了她整個身體。莊嘉盈盯着少年薄唇啟合，短短數隻字掉進耳中，卻像是被按下慢動作鍵般無限延長，亦因此變得難以消化。

可能因為是第一次面對如此熱情的追求者，因此梁焯軒看着對方單純如小鹿呆愣愣的模樣，也忍不住軟下心，臨時更改即將脫口而出的答案。

「小說寫得不錯，有下一集嗎？」

腦海飄過的種種美好瞬間霎時褪色、破碎、消散。

心臟被無意識地攥緊，猝然懸空又重落而下。窗外的風一併躁動不安起來，樹葉窸窣的摩娑聲刺痛耳膜。

「還在嗎？」梁焯軒抬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莊嘉盈扯起僵硬的笑容，結果對上他的眼眸時又頓住了。她感覺到耳旁還有隱隱的蟬鳴和一些不安分的騷動，如微風搔着樹梢。這一癢，直接癢到她心底。

轉念一想，這樣她不就能名正言順地黏在他身邊嗎？

「可以！當然可以！」她點頭如搗蒜。

莊嘉盈，十六歲；痛失初戀，喜獲讀者。

一切都是從那裏開始的。

（三）

回望當初，莊嘉盈突然很想感謝當年那道風，這一吹彷彿驅散了年輕時對前路的茫然，一下子為她展露極遠的天空。

當然，亦把萬裏無一玉樹臨風完美無瑕的金主大人捎到自己身旁。

長大後，莊嘉盈把自己的故事發展到網上開始連載，收穫了一群讀者。更毅然拒絶順從上一輩為她寫好的劇本，投靠的自然是收入穩定的梁焯軒，在他公寓裏一邊寫作一邊四處奔波做兼職。

「莊嘉盈，你在幹甚麼？」梁焯軒不知道甚麼時候從廚房走到客廳，表情很平淡。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幾秒，莊嘉盈約莫是意識到了甚麼，又猛然用袖子擦擦眼角。

由獨自一人離家出走那一秒起，她便已跑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中，到處看起來都像是出口，跑過去卻發現又是讓人垂頭喪氣的死胡同。即使是她無堅不摧的心臟，也疲於這反復亮起又熄滅的希望。

「沒事。」她咧咧嘴，整個人窩在沙發上，交叉的腿上放着手提電腦。眼眸不知道是不是被水浸潤了，彷彿有東西被澆熄。

樓上空調的水珠時不時滴嗒一下打在窗戶上，像下了一場雨。她回憶了下剛才莊師奶在電話裏苦口婆心的一番言論，不禁心煩意亂。

挫敗感泛濫到極致，有種孤軍作戰的寂寥感。誰也不支持她，她甚麼也不是。

「別想太多了。」梁焯軒伸手，在莊嘉盈的頭上輕撫了下，不發一言。寬厚的手帶着餘温，經過她耳邊時像帶過一陣五月的風，温暖又心安。

莊嘉盈思緒頓時翻飛，恍惚間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中學，在那間課室，曾經也有這樣一雙手，叫人心底軟得一塌糊塗。時過境遷的感慨和暗戀未遂的遺憾突然被放大，使得她百般感慨。

她歪着頭沉思片刻，下一秒便噼哩啪啦地把這一段敲進文檔裏，用想像的筆墨宣洩百爪撓心的情感。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男女關係似乎比生果更容易變質，他們自然也沒躲過。起初莊嘉盈心底還會有那麼一點戀慕之情作崇，後來時間久了便認清一個事實：他們只能夠是摯友，卻不能是情侶。

哪怕兩人生活裏在各種瑣碎事上合拍得讓無數情侶望塵莫及，他們南轅北轍的性格始終成了過不去的鴻溝。

現實中的感情線比小說裏的愛恨情仇複雜上數千萬倍，就算是再出色的作家大概也未能概括莊嘉盈和梁焯軒之間微妙的關係。比如——

正在洗澡的莊嘉盈發現平日門後掛着的毛巾忽然人間蒸發了，於是她便會扯着嗓子對門口大喊：

「梁焯軒——」

門縫沒過多久便會被微微支開，拉到剛好遞進一條毛巾的程度。

門外的人下巴與肩頭之間夾着電話，這次應該又是在應酬為股市浮沉焦躁徬惶的客人吧？

然後他便會捂着電話，幽幽說一句：「其實你不太需要用到毛巾吧？反正……」

剛拿到手的毛巾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向門縫表示震憤。

你好，請跟着劇本走，好嗎？

這個人根本不像任何別的愛情小說男主角一般，對莊嘉盈所謂出水芙蓉的場景，他絲毫沒有露出任何倉皇甚至別樣的表情，平靜得氣定神閒。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早已聽過那番話不下數十遍了——「反正我對你的身材沒興趣。」

莊嘉盈氣極，把半個頭埋進水裏，滿腔委屈一下子湧上喉嚨，化成一串泡泡。

說得好像只對她的身材沒興趣似的。

她偶爾會疑惑梁焯軒對自己不離不棄的原因，是因為當初一句無意的說話把好友推上寫作這條不歸路而感到內疚嗎？又或者，會否是因為他這些年以来，對她動了一絲真情呢？

浴缸裏的水特別温暖，耳根也不知不覺間染上滾燙的温度，吹的泡泡越發綿密。咘嚕咘嚕。

她想太多了，其實梁焯軒的回答總會是因為自己更像是個投資者，大概是培養下一位大作家的心態，言簡意賅地斬斷其他可能性。

可她都不是小孩子了，誰還會相信這些謊言呢？

而且，梁焯軒這種在任何關係中隨時都能抽身的姿態，讓她難免有點氣餒和迷茫。她是否該及時止損，還是繼續和他不計後果地糾纏到天崩地裂？

算了。莊嘉盈懶得再強行掰開梁焯軒那張密不透風的嘴巴，把金主大人氣走了，吃虧的只會是自己。

畢竟梁焯軒在她出版實體書的大計中可是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必不可少的那種。

（四）

僻靜的書店裏有駐足閱讀的人，有站在輕小說前中二病發作的少年，還有在言情小說書架附近鬼鬼祟祟的兩人。

「為甚麼人們總喜歡看那些驚悚懸疑類的故事呢？」莊嘉盈低頭巡視書架，心不在焉地詢問伙伴。

「可能因為生活過於枯燥乏味，需要依賴魑魅魍魎去喚醒某些情感吧？」

「是嗎？」她頓了頓：「那我跟你說一個更加恐怖的短篇故事吧。」

他沒有作聲，任由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戶口餘額。」

梁焯軒悄悄勾起唇角，無奈搖頭。

莊嘉盈稍微往前傾，指尖夾着一小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片，活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忍者，眼疾手快地翻開一本小說。

那一張紙片夾在小說裏，扁扁的，像飽滿的希冀被碾壓濃縮成短短數行字，又像是一張履歷表，把這些年所流下的血汗淚轉化成墨水。

「動作快一點，我可不想再被人抓到。」

梁焯軒不動聲色地移了移，利用身高優勢遮擋莊嘉盈的人影。

他回頭偷偷瞟了她一眼，隨即目光一頓。

橘色燈光下她看着書本的表情是虔誠又夢幻的，眼眸燦若星辰，如同對未來充滿期盼的少女般，讓人移不開視線。

像極了數年前她說要成為作家時那充滿希望的神色。

「這事不能急啊，要是放錯小說了不就浪費了一次機會。」

她壓低聲音反駁對方，繼續悄悄把另一張紙片塞進旁邊的小說裏。

莊嘉盈有一套自我宣傳的方法──便是把她的作品印成一張張紙片放進言情小說中，務求終有一天遇到賞識自己的伯樂。只不過，如此以身試險的宣傳方案固然有風險。

正當她還沉浸於遇上知音人的幻想時，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若隱若現。

那人鬼鬼祟祟地接近兩人所在之處。

「快一點吧。」梁焯軒那時還顧着看莊嘉盈，發現不了逐漸逼近的不速之客。

一步，兩步。

兩人恍若未覺偷偷摸摸的行蹤早已引來店員的注意。

三步。

「你們在幹甚麼？」

頓時，一道不善的聲音硬生生切斷了所有天馬行空。

事情的發生就是這麼突然，莊嘉盈大驚失色，手一抖差點把滿手紙片撒到地上。店員二話不說，猛地伸手拽過她掛在肩膀的袋子。

她還沒回過神，就被店員的力道弄得重心一斜，整個人往一邊倒。然後，梁焯軒又在剎那間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一雙夾着驚訝的瞳眸抬起，對上他堅定的眼神。

「停下來！」對方下意識高呼，此刻撕破了書店裏的道貌岸然，暴風驟雨猛然傾瀉而出，兜頭朝着他們的腦袋不由分說地砸下來。

手上裝着無數紙片的袋子差點被拉翻，莊嘉盈就那樣維持着驚恐的表情光速逃出店員的視線範圍。清風頃刻拂過髮梢，飛快倒退的景色頓時晃了她的眼。

於是乎莊嘉盈下一秒便與梁焯軒一溜煙衝出書店，留下一張張愕然的臉孔。

急速的步伐持續到某個半明半暗的小巷裏。

「手。」他腳步一滯，輕輕開口。

即使是相識多年的莫逆之交，可某些範疇，還是不超越比較好。

她悻然鬆手。

梁焯軒挪了個身位，欲抬手摸摸鼻樑時卻發現自己那副眼鏡早就不復存在，隱身成兩塊透明的水膠。

他有點不自在地眨眨眼，瞥到莊嘉盈被紙片割傷的指尖，像早有準備般遞了膠布過去。

兩人心有餘悸，一下又一下地喘氣。

「你說，這樣的生活，我們還能堅持多久呢？」

面對他看似無心的問題，她抿緊了唇。

「我也不知道。」

這種光憑熱情支撐下去的日子能維持多久呢？

要是有能力的話，誰會想每天跑去書店做偷偷摸摸的事呢？

此番對話，此情此景，已經重複過不下數百遍，唯獨這次異常地煎熬。黃昏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層模糊的玻璃，宛如渺茫的未來。莊嘉盈忽然想起這些年來寄居在梁焯軒家中節衣縮食的日子，想起每一個失意的晚上，還有那種強烈的不甘。

整個街道霎時間安靜了下來，兩旁磚牆縫隙爬滿了青黑的苔蘚，彷彿能看見歲月的年輪。兩個人的視線驀然對上，都在讀彼此的情緒，誰也沒說話。

以往她也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能再戰十年，可她現在偏偏答不上話，喉嚨莫名乾澀。

暮色漸濃，遠處黑壓壓的高樓大廈正緩緩吞噬沉沒的夕陽。

當初勃然萌芽的希望此時在一個寂靜的深處支離破碎。

（五）

會議室內兩人各佔據着長桌的兩端，中間彷彿隔着一條楚河漢界。他們都貼着自己那端，像士兵堅定地守着自己的陣營，劍拔弩張，互不相讓。

「為甚麼你大學唸了四年，卻只有一次實習生經驗呢？」

啊，果然還是這條問題。

心臟咯噔一聲掉下去。

淡定，淡定。

面對如此單刀直入的提問，莊嘉盈的嘴角僵了那麼一秒。

「我本來對文學有所興趣，因此當時利用假期充沛的時間鑽研文學創作相關的事宜。」

說出口的語氣像排練了數千萬遍的台詞般自然。

真相是：因為那時她一心宅在家中寫連載小說。

上天很公平，每個人一天之中只有二十四小時，不多不少。要在現實和夢想中取捨是必然的事，那她選擇把時間投資在寫作上也合情合理吧？

不然呢？難道要學那位時間管理大師同時間進行不同活動嗎？

坦白從寬在職場上並不能討人歡心，利用語言偽術美化事實是意料之內的事。

「哦──」面試官意味深長地拖長語調，大概是戳穿了她的偽裝。

她眉毛一抖，繃直背脊。

「那，最近還有繼續創作嗎？」

「有。」

莊嘉盈餘光掃到窗外的景色。

落地玻璃外是無際的藍，藍色的天，藍色的玻璃，冷得人發慌。

她默默在桌子下捏緊手心，頭皮發麻。內心的小人兒正不斷跪地求饒，祈求對方不要就這方向繼續問下去。

拜託，我只是想找一份兼職而已。用得着問得這麼深入嗎？

「請問能簡單介紹一下你的作品內容嗎？」

「呃……甚……甚麼？」

她心跳一滯，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像在那刻直衝腦袋，幾乎眼冒金星，腦中快速劃過人生跑馬燈。

結果蹦出來的竟然只有早些日子所公開的第五章內容。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就是，請問你能分享你的作品嗎？」面試官眉頭閃過一絲不耐煩。

深呼吸，深呼吸。

老實說，莊嘉盈筆下的小說內容，挺羞恥的。雖說她最擅長的是把每個人最羞於啟齒的小幻想躍然紙上，可──

霸道總裁愛上小職員的那些劇情，好像並不太適合在正式面試中說出口吧？

莊嘉盈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大腦正光速尋找出任何合理的藉口敷衍了事。

面試官放下手上那空空如也的履歷表，揉揉眉心。

「要不你就先透露一下自己的小說標題吧？」

要不你乾脆一槍殺死我吧？

她吞了吞口水，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態從牙縫中擠出數隻字。

「就是……《和霸道總裁偷嚐禁果》。」

這下完蛋了。

面試官面部抽搐了下，霎時漲成豬肝色。而那一刻，她彷彿聽見有甚麼碎掉的聲音。

好像是名為羞恥心的物體。

「好的，謝謝你今天前來面試，請回到家中等候結果。」

面試官清清喉嚨，伸出手請莊嘉盈打道回府。

她臉上雖佯裝平靜如水，心裏卻已翻起滔天大浪，並爆出中氣十足的咆哮：

要是你一開始沒有心理準備的話，就不要開口問我啊！

為甚麼我不準備一個比較正經的標題糊弄過去啊──

「莊小姐，也許你很幸運，這二十多年來都有人一直維護和支持你。」面試官揚着臉，深深看了她一眼：「但是沒有事物是永恆的，你身旁的人會逐漸離你而去。」

「到了那時候，孤身一人的你還有甚麼辦法生存下去呢？」

這話如同醍醐灌頂，這數年以來與梁焯軒相處的種種瞬間在心頭徘徊，百轉千迴。忽然有種寒意從背後不由自主地竄起，穿過她的血液脈絡，直衝大腦。

她無法想像失去梁焯軒的日子。

礙於面子問題，莊嘉盈有點不服氣，踏出大門前不禁回頭說道：「要是你有時間的話，可以找一下我寫的小說。」

「挺好看的。」

整場面試裏她最真誠的話竟然還是向別人宣傳自己的寫作。

大熱天的中午時分，天色澄澈得碧淨如洗，像是一面大鏡子映着人生百態。

莊嘉盈從高聳的大廈走出來後仰天長歎：詩意和期許果然不能與現實共存啊──

街上都是趁午飯時間往餐廳湧的上班族，她那張白皙的臉在人群中特別顯眼。無論她怎樣加快腳下的步伐，亦還是被夾在一群西裝路人甲中推來撞去，瘦弱的身影一點一點被吞沒於石屎森林橫生的枝杈之中。

在那些目無表情的臉孔之中，被擠得喘不過氣的莊嘉盈曲着手撥打了那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傳來陣陣「嘟……嘟……」的聲音。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心底的勇氣和耐性逐漸被抽空。

最後打通了，對面卻是一把機械的女聲：對不起，你現在所打的電話未能接通，請稍後再次撥號。

莊嘉盈掛了電話，眸底是藏不住的失落。儘管她向來在梁焯軒面前把自己放得卑微，甚至沒幻想過會得到甚麼同樣的感情，但對方確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內。畢竟，她連訴說委屈也要小心翼翼的。

柔軟的指尖停滯在對話框中一動不動，思前想後都擠不出半句話。

她想起了第一次應徵不遂時看着戶口餘額哭了大半天，認認真真地反思自己把所有時間投資在寫作上是否一個不明智的決定。

第二次時她開始有點無奈了，怎麼連聘請低級文員也需要不下兩年的工作經驗呢？我來這不就是為了得到積聚經驗的機會嗎？你們這本末倒置玩得可真熟練啊？

後來第三十多次面試，她麻木了，寧願把握機會宣傳作品也懶得跪下來磕頭乞求他們垂憐潦倒的作者。

她不知不覺間走到某間中學附近，目光不經意掃到穿着一身校服的少年少女，失焦的視線終於清晰起來。

正午的陽光明朗，恍惚間，匆匆行人的嘈雜喧鬧都變得空曠遙遠。她怔怔地望着馬路對面眉眼輕彎的一對年輕情侶，整個人似乎被釘在原地，望着他們動彈不得。

綠燈，對面的情侶拉着手沿路往前走去。不知道他們交談了甚麼，女生歪頭笑得格外開心，嘴角充滿屬於青春的隨性和恣意。莊嘉盈目送着他們越走越遠，心裏無比羨慕。

自己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着自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

思及此，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緒很快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泛濫了起來。

（六）

在莊嘉盈迎來人生第二十五個夏天時，身邊只剩下梁焯軒為她慶祝生日。

黑漆漆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僅有閃爍的燭光在兩張臉上留下繾綣的光影，還有他們之間那一小片芝士蛋糕。

她眸底映着堪堪火光，純粹的橙黃滲了某些晦暗不明的情緒。

萬籟俱寂，他們彼此一言不發，卻又像在那一呼一吸間交換了千言萬語。

微妙的氣氛在這靜寂的空間中無聲醖釀。

「趕緊把蠟燭吹熄吧。」

半晌，梁焯軒很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催促莊嘉盈。

呼——

火苗熄滅的那一刻，她眼裏似乎有甚麼東西同時沉下去，只剩下一股即將奪眶而出的濕意。

夜色濃郁，房間重新陷入深邃的黑暗，只剩下月光在窗外灑落一地，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相碰。

莊嘉盈下意識咬了咬嘴唇，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翻滾沸騰，熏上眼角。

幸好光線微弱，對方不會看清自己此刻的窘色。

「梁焯軒，我最近認真考慮過了……」

他略顯不解，可仍是頷首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她喉嚨一緊，垂下頭藏起泛紅的眼眶。

「也許……」

也許在生存與夢想之間，我最終需要屈服於前者。

她雙唇微微顫動，沉甸甸的心事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

房間仍然還沒開燈，各種傢俱的影子在月光下擁擠到一起，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淹沒了。

「也許，我要成為一條鹹魚了。」

（七）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從窗外稀稀疏疏的樹縫間流了進來。梁焯軒怔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莊嘉盈這次再也不是衝口而出的晦氣說話。

興許人的情感到了晚上就容易受到波動，梁焯軒莫名其妙地產生了種心臟被掏空的感覺，無語凝噎。半晌，他眼底的不解恢復清明，嘴一抿，語氣譏嘲：「是嗎？」

莊嘉盈哪看過梁焯軒生氣的模樣，直接懵了。她眼睛微微泛紅，仰着臉強忍打滾的淚水，也不敢看對面的人，聲音哽咽：「對，我很認真。」

梁焯軒目光一收，站起來，只有月光的黑暗房間，一下就被暖黃色燈泡柔柔的光籠罩覆蓋。他的聲音與以往一樣輕描淡寫，也沒帶甚麼怒氣。

「那，看來你的夢想，也不過爾爾。」

清冷的聲音準確無誤地鑽進莊嘉盈耳裏，她瞬間露出驚詫的表情，大腦彷彿被甚麼擊中，立刻「嘭」一聲炸開了，滿腔委屈一下子從心底冒了上來。

「甚麼？」

「我說，我沒想過你所謂的夢想竟不過如此。」

她捂着眼睛，滾燙的眼淚卻順着指縫全溜了出來：「不是……我以為你會懂我。」

這一路走得磕磕絆絆，梁焯軒理應有目共睹。莊嘉盈表面上發了瘋般努力，不顧一切地把自己推到更高的頂點，也是為了實現夢想。梁焯軒不知道的是，莊嘉盈為了能夠成為像他一樣優秀的人，暗自將那份純粹的感情轉變成前進的動力。

那一刻，莊嘉盈真的特別想抓着梁焯軒的肩膀瘋狂晃動，然後大聲咆哮：「你知道我是因為你才決定放棄的嗎？！」

我想當之無愧地站在你旁邊啊！

但她深知自己沒有那個膽量，他剛剛那句話，就足以讓自己潰不成軍。

喜歡這件事向來都是不平等的，莊嘉盈大約是醒悟自己和梁焯軒的差距，也明白他不是喜歡自己的事實。於是，她企圖在對方還沒有抽身而退時把兩人之間的關係拉回對等。

莊嘉盈認命地看着梁焯軒。

頭頂上温暖的燈光籠着他清俊的身影，泛起暈黃的光線，連輪廓的線條也柔和了幾分。他神色平靜自然，目光坦蕩地盯着她，明明眼神沒多銳利，可就是讓她一下子頭皮發緊。

甚至心臟隱隱發痛。

因為，凡是喜歡一個人，在被對方看穿了心思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既然夢想對你而言根本不重要，那你要聽實話嗎？」

凡是喜歡一個人，在你期盼得到對方同等回應的時候，就已經輸了。

「其實我對你的故事從來沒興趣。」

她輸得很徹底。

「那……」莊嘉盈感覺自己快要穩不住聲線，眼淚在臉上涕泗橫流地淌着：「第一本呢？也沒興趣嗎？」

那為甚麼要跟我說寫得好看呢？為甚麼要裝好人收留我呢？

回應她的只有永無止境的沉寂，像那天打不通的電話，無疾而終。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當真這麼切實地聽到的時候，她的心猛地一墜，似乎要碎掉。

莊嘉盈的思緒一下子便亂團了，淚水「啪嗒啪嗒」落到茶几上。她趕緊直起身子落荒而逃，哪怕再多待一秒她都無法保持冷靜，多年來的努力在他簡簡單單一句話下貶得一文不值了。

張愛玲說：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來。

管他呢，我不開了。

房門很快便被「砰」一聲關上。

漫長歲月裏所認知的世界驟然崩塌，山河破碎之間爆裂出鈍重又絶望的嘶吼。她後背抵着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喉嚨發出細細嗚咽，雙肩不斷地顫抖，有股抱頭吶喊的衝動。

七年前的自己，大概沒預想過會有這一幕的發生，大概也沒有預想過這些年來不斷回味的原因竟是對方出於同情而偽造的謊言。

為甚麼呢？為甚麼呢？為甚麼呢？

梁焯軒到底在想甚麼呢？

（八）

莊嘉盈是梁焯軒人生中最大的變數。

他記憶中的莊嘉盈，是朝氣蓬勃，無堅不摧。那雙靈動清澈的眼眸似乎盛着與日月對抗的勇氣。就像無邊夜色中，那略掩鋒芒，卻又默默在一邊獨自閃着光芒的星星。

她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想不到結果，梁焯軒莫名的開始回憶：他今天在巴士上不小心碰到舊同學的經過。

當時他靠着一旁瞧車窗外的景色，大橋上車水馬龍，層巒堆疊的高樓大廈就像是複雜的幾何公式。遠處一片霓虹成為一片欲暗未暗中的異色，不知道藏着多少勾心鬥角，掖着多少爾虞我詐。

「莊嘉盈呢？還是在追夢嗎？」舊同學落在梁焯軒身上的目光幾乎就沒斷過，開口卻是數落莊嘉盈的說話。她身上有一股廉價的香氣，嫵媚的氣息橫衝直撞地攻進別人的鼻腔，梁焯軒不動聲色地挪了挪。

事實上他對大都市的薄情假意極具疲態，那一具具鮮活的肉體之下，骨子裏刻的是假仁假義。在梁焯軒所認識的人當中，大概就只剩下莊嘉盈一個人還保持着最真實的稜角和志氣。

「嗯。」他眼裏映着車外的城市燈火，想的是莊嘉盈靈動的目光，心裏是軟的。

「她還是那麼努力。」

然後數小時後，莊嘉盈就準時上演了向現實低頭這一出大戲。

那種有點茫然的煩躁毫無預兆，原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猝不及防得甚至讓人有點驚慌。

明明本來人生對他而言是一早便寫好的劇本，只要乖乖跟着劇情走—— 哪怕生活有多枯澀且千篇一律，所得到的穩定和安全感與強心針的效果並無二別。

比起像夢想這種虛無縹渺的東西——他更信奉在銀行中實實在在的數字；比起像愛情這些似有或無的事物，他更信奉能為自己帶來温飽的麵包。

他以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處在計算精準，安排妥當的康莊大道上，怎麼就跑偏了呢？

梁焯軒的確認為莊嘉盈的故事並不對自己的口味，起初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後來像滾雪球般一去不復返——看，又是一樣他無法控制的事情，就如情緒一般輕易塞滿腦袋，告別僅餘的理智。

當門縫毫不留情地合上時，他愣了一瞬，心裏忽然如同被誰擲了一顆小石子，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太糟糕了。

莊嘉盈大多數時間都很欠揍，要是他認真算起她的缺點的話應該能說上一整晚不重複那種，我行我素、不切實際、毫無自理能力……可人類的情緒真的很複雜，儘管口裏經常說着嫌棄她的話，但是他卻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把她趕走，甚至竟然讓她成為家裏的蛀米大蟲。

他一直都找不到理由去解釋如此微妙的行為，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這種自古以來曖昧非凡的情況他們也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好幾年。

莊嘉盈到底是甚麼時候教會了我如此感情用事呢？

那一晚，他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望的是天花板上斜斜晃動的剪影，恍如某部放映機在重複過往的時光，惘然若失的感覺讓胸膛都微微疼了起來。

任性是有期限的，由一個人踏進社會開始他的想像力與靈魂便注定為薪金而犧牲，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理解這個事實——可惜上天偏偏與他作對，他這樣呆板又無趣的人忽然就遇到莊嘉盈這種總是天真爛漫又活力充沛的人了。

要是說實話，梁焯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留住莊嘉盈的原因。

假如人生能夠重來，他也許會試着像莊嘉盈那樣奮不顧身地為某種夢想奮鬥，他羨慕她信念一般的覺悟，亦後悔自己早已丟失追尋夢想的覺悟，因為他從沒試過認真探究過除學習與工作以外的事。

他發現自己經常悄悄看着莊嘉盈，對比之下暗自對風平浪靜的人生感到遺憾又自卑。因此他願意默默支持她，維護他塵封的夢想，祭奠那顆滄桑的心。

回憶隨着倦意席捲而逐漸逝去，他最後還是抵不住睡意闔上眼。夢裏仍然是莊嘉盈明朗而乾淨的笑意，還有她勇敢又自信的眼神。

他想，她肯定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變數。

翌日中午，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間，朦朧的日光之下茶几上某張小紙片惹人注目，旁邊更放着一疊紙，封面赫然寫着數隻字——《和冷酷同學偷嚐禁果》。

他看着小紙片清秀的字跡，睡意頓時盡散。

「我還是很喜歡你，可是好像只能到此為止了。」

那是一種無話可說的心情，他抿緊嘴唇，像是感到被筆尖劃開心臟時深不見底的疼痛。

明明他的生活中終於能真正踹掉莊嘉盈這種充滿未知之數的人了。可為甚麼心中此時最強烈的感受竟是悲傷與後悔呢？

梁焯軒眨眨眼，鼻尖再也抑制不住那股酸澀。

太糟糕了，實在太糟糕了。

真正的鹹魚，其實一直都是自己啊。

（九）

也許人總會靠分開後的痛覺去分辨心意的深淺，比起氣莊嘉盈放棄的決定，他更氣自己導致兩人不歡而散。

那天，梁焯軒在沙發上從日白坐到月黑，窗外是鮮活的煙火人間，屋內則是深沉的無盡漆黑。更要命的是儘管莊嘉盈連夜收拾好行李逃走了，四處都是她生活的氣息，尤其是那個沙發。

他倆平日習慣一人一邊在沙發上各自忙碌——她低頭對甜得直冒粉紅泡泡的劇情竊笑，他默默對晦澀難懂的經濟範例陷入沉思。她寫稿子時偶爾會湊過來，一臉笑咪咪地問：「這位帥哥，你願意為我過目一下嗎？」

「不，我忙。」

他的答案這麼多年以來都如出一轍，而她這麼多年以來都不厭其煩地一問再問。

事實上，他試過沒忍住問莊嘉盈如此堅持不懈的原因。而莊嘉盈那時直視他的眼睛，絲毫不躲避，她那雙眼眸如山重水複掩藏的那輪皓月，令人怦然萬里。

她說：「因為我喜歡你啊。」

喜歡我嗎？

小時候雖收過其他女生的告白，但梁焯軒對待感情仍然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定義。

甚麼是喜歡？

會有人喜歡這樣的他嗎？

梁焯軒寬厚的背脊微微仰着坐在沙發上，手上舉着莊嘉盈最後遺留下來的小卡片，指尖緩緩摩挲那乾透了的墨水。

腦子裏全是酸甜交雜的情緒，某段十六歲的記憶點亮了孤寂的夜幕。

圖書館裏的光使柔和的橘色打落下來，在少女身邊暈開一層朦朧的光，就連輪廓也是温柔的。

梁焯軒那時經過圖書館總是看到同一位女同學坐在窗戶旁搗弄着筆墨。她微微前傾上半身，低頭在草稿紙上不知道在寫甚麼，水靈靈的瞳眸熱烈而天真，盛着世界上最值得善待和珍愛的東西。

光她這一抹笑，他就已經感受到胸腔裏的心臟突兀地漏跳幾拍，可很快他就變回了平時那般淡然冷漠的模樣。

後來他把整個中學找個底翻天才得知這位同學的名字。

她叫莊嘉盈。

那段往事如同電影中的長鏡頭一般，只是播放到這裏就被按下暫停鍵，隨之慢慢褪色，在黑夜中銷聲匿跡，四周再次陷入寧靜。他眼熱，心也熱，手上捧着的是差不多被翻爛的小說。

大冰山終於迎來為情所困的一天了。

（十）

月光藏在層山疊嶂的鋼筋水泥後向人間散着流光溢彩，哪管芸芸眾生驚濤駭浪，總坦然地散發着本該有的光芒。

梁焯軒面前是眼花繚亂的數字，他指戳着鍵盤，那個身影卻在心底揮之不去。

人的情感多有趣，有些感覺來得悄無聲息，覺察不到時也不當回事。一旦覺察，卻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原本沉寂已久的心，彈指間便變得洶湧澎湃。

畢竟面對愛情，人從來都是被動的，沒有辦法去掌控它。於是梁焯軒在心臟的瘋狂跳動之下理智徹底脫軌——他主動聯絡了某位在出版社工作的編輯朋友。

莊嘉盈要是知道這件事的話肯定會氣得和他打起來，她愛面子，對着其他人從來就不會低下頭認輸。要梁焯軒動用人際關係替她達成夢想，確實超出她的接受範圍了。

畢竟，誰不希望能夠親自闖出一片天地呢？

梁焯軒瞧着編輯秒速回應的訊息，莫名有些作賊心虛。可說白了，他只是單純地想莊嘉盈回到自己身邊而已。

總之，凡是披着愛情兩字的一切理由都會變得合情合理，毫無對錯之分。他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看，我們多像，在感情裏我們都是莽夫，橫衝直撞，頭破血流。

梁焯軒正盯着電腦出神，恍若未覺一隻手在他眼前揮了好幾次。

「哈囉？你還在嗎？」上司對他突然心不在焉的樣子有點錯愕，平日這位好員工工作是根本不會有分神的情況出現，怎麼今天就一反常態呢？

「啊。」梁焯軒眨眨眼，恢復淡然的表情，仰起頭望過去：「對不起。」

「沒關係。」上司扯扯嘴角，接着把一疊文件放上他的桌子上：「我相信你的能力足以在明天前處理好這些事情。」

他點點頭，壓下內心的無奈，重新投入於漫無止境的工作之中。

始終是鹹魚嘛，終究是沒有反抗的權利的。

（十一）

翌日傍晚，整個城市被夕陽籠罩，像被人泡進了一壺茶裏，帶着茗香。梁焯軒剛和編輯開完會，此刻正慢悠悠地沿着大馬路走。放眼過去，大橋上燈火輝煌，面前是車水馬龍，身旁卻偏偏沒有最熟悉的那張臉孔。

顯得如此稀鬆正常的背後透着一絲惘然若失。

這會兒天空鋪滿了橘黃的顏料，雲層後那顆鹹蛋黃將最後的餘熱透過暖風印上一張張臉頰。街道充斥着人們唾沫四濺的嘈雜，有的在討論股市走勢、有的在聊隔壁老黃第二三四次再婚的對象、有的在抱怨課業繁重，沒人有那個閒情逸致去將周遭的景色收進眼底。

他本來也無意減慢步伐欣賞金烏西墜，直到耳邊傳來極其突兀的「咔嚓」聲響。梁焯軒眉毛抖了抖，原本目不斜視的臉連忙轉過去，如同心有靈犀般，眼角處猝不及防地映入一抹熟悉的背影。

也許自那天起心便繫在那個人身上，因此無論走到哪裏，他好像都在無意識地跟隨她的足跡。面前的人哪怕是背對着他，他仍能一眼認出來。她正舉着電話心無旁騖地對着夕陽讚不絶口，眼睛像是滲了光，清澈又明亮。

他竟然看得有點晃神，欲言又止，連叫住她的勇氣都沒有。

在這種浪漫又愜意的狀態裏，梁焯軒的耳邊那熙熙攘攘的人聲猶如斷了線，只剩下心如鼓擂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自從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之後，整個人就越來越不理性，行動也越來越不正常。

「梁焯軒？」大概是終於感覺到身後灼熱的視線，莊嘉盈回過頭，不可置信地問道。梁焯軒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偷看別人被抓到，對方還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手心頓時緊張得一片濡濕，如鹿撞的咚咚聲無限放大，擾亂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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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僅餘的思維還能正常運作，他總不能這時候突然向她坦露心意吧？他們又不是在玩小孩子過家家。

梁焯軒的嘴唇輕抿着，睫毛底下好像湧動着某些更為濃郁的情緒。他定定地望着莊嘉盈，感覺自己的大腦快要運作不過來了。

看到莊嘉盈期待的眼神，他完全放棄了反抗，直接棄械投降。

他不自然地別開臉，一板一眼地吐出了數隻字：「你，最近還好嗎？」

尷尬死了。

大概老天爺都知道他在心裏直呼尷尬，某個小孩偏偏在那時候撞進梁焯軒的懷裏，哇哇大叫。

莊嘉盈被這滑稽的情景惹得撲嗤一笑，可對上他的目光時卻又立刻收起了笑容。

她可不能這麼快便敗下陣來，至少不能在他面前投降。心裏有個小人兒雙手叉腰大喊：誰叫你後知後覺！

只是，喜歡了幾乎十年的人，怎麼會說放手就放手呢？

「嗯，還好。」莊嘉盈平淡地說着，心裏卻不知有多麼得意。此刻面對主動服軟的梁焯軒，她雀躍極了，簡直忘記了呼吸——

他們似乎有默契營造這微妙的氛圍，一言不發地靜靜相互凝望，默默期待對方捅破這層玻璃紙。

可下一秒，莊嘉盈若有所思，有點賭氣地偏過臉：「如果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

誰叫梁焯軒撒了這麼多年的謊呢？她要堅守最後的自尊，不能這麼輕易就原諒他，更不能讓對方這麼輕易就佔上風——不要怕，就是要贏。

上啊！

霞光萬丈，天邊滾着火燒雲，映得兩人的臉頰有些燙。梁焯軒愣愣瞧着她刻意把一縷髮絲撥到耳後，還有一陣風跑走時揚起的髮梢，嬌俏的身影逐漸隱沒在熱烈如畫的景色中。

梁焯軒看不到的是莊嘉盈得逞的笑容，像一個終於嚐到了心思念念許久的糖果的小孩。她心尖癢癢的，不加思索便把梁焯軒從電話聯絡人的黑名單中重新拉了出來。

怎麼辦，她現在看甚麼好像都多了一層厚厚的粉色濾鏡啊——

（十二）

上天很公平，所有從人手中奪去的東西，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返還。譬如讓梁焯軒恍然大悟，譬如讓莊嘉盈戀戀不捨，再譬如牽扯住險些失之交臂的兩人，讓他們終於在這個時刻，重新開始相愛。

兩人出奇地並沒有重新住到一起，反而陷入一種你來我往的拉扯之中，分享生活的一行行消息逐漸填滿彼此的心扉。梁焯軒知道這兩個半月以來她都住在莊家，三餐皆在自己房間處理，還要每天躲着隔壁三姑六婆的臉色偷偷寫稿子——對了，莊嘉盈提到了某編輯主動聯絡她出版小說的事宜。說起這事的時候，梁焯軒甚至能感受到屏幕後那眉飛色舞的神情。

入夜，梁焯軒還是靠在那張熟悉的沙發上，另外一邊騰空了位置待某人填滿。他垂眼看着對方歡喜若狂的訊息跳上屏幕，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哇梁焯軒，這下不得了。」、「我有生之年竟然也能有專屬自己的簽書會啦！」、「不過你不來的話就算了。」

梁焯軒能清楚感受到心底下那根弦被撥動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字：「你放心吧，我會來的。」

他突然下定決心要到時候和她坦白從寬，不僅是偷偷從中幫她一把的事，還有後知後覺的心意。

梁焯軒看出了神，想到這甚至多了幾分柔意。

他忽然就想起了莊嘉盈筆下的句子——

暗戀是一場盛大的舞台劇，兩個演員在各自搭建的舞台上，背對彼此上演深情的默劇，誤以為所有的心意都是一個人的苦苦堅持。

幸好那張絲絨幕布，在多年以後終於揭開了。

（十三）

日暮西沉，粉粉嫩嫩的雲朵訴說着這一天的與眾不同，晚霞透過落地玻璃灑進辦公室，暖色融融。梁焯軒敲在鍵盤上的手指速度幾乎快要生出火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着要儘快下班去抓住他心目中的小太陽。

可事實證明鹹魚確實沒有反抗的權利，梁焯軒的桌子被人曲指敲了敲。他僵硬地偏過臉，對上上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有事情要和部門說，現在要趕緊開個會。」

這，臨下班時才叫所有人來開會——請問你有良心嗎？

可梁焯軒還是有兩手準備的，彼時那份驚喜應該也在前往簽書會的路途中，以蓄勢待發的狀態等待着一個重要的人查收。

從公司出來天色已晚，月亮早已悄悄地掛在窗外，梁焯軒心急如焚地跳上計程車，在紅紅綠綠的光影明滅裏，霓虹閃爍着他眼底的焦色。

車子在某座大廈的門口停下，梁焯軒一下車便匆匆左右張望，嘗試在偌大空蕩的街道找到她的身影。初始，路上四下無人，車更少，只餘路燈安靜地矗立着。夜空高懸，他差點以為自己跑到不知道哪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心裏是止不住的慌張。

直到背後那把化了灰都認得的聲音悠悠響起：「你怎麼現在才來呢？」

梁焯軒驀然回頭，在淡雅如霧的燈光下，那道熟悉的影子被拖得無比長，莊嘉盈單手抱着一束花，人倚着路燈，一臉閑散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看她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過來。一步，兩步，她就好像梁焯軒心裏那團要滅不滅的火球，把心房燒得炙熱，又像這夜色中唯一跳動的火光，足以打破黑暗。

「被告，對於不出席簽書會一罪，你有甚麼解釋？」她現在就站在距離梁焯軒一兩步的位置，哼唧一聲，舉着他送的花直指他鼻尖。那雙盈盈發亮的眸子，偏偏不但毫無半點氣惱，反而閃着得意的情緒。

「沒辦法，誰叫我是一條鹹魚呢？」梁焯軒被她逗笑，舉起電話揮了揮，屏幕上滿是上司的訊息，他有點無奈地笑着往别處看：「懇請法官大人從輕發落。」

「嗯，暫時放過你吧。」莊嘉盈揚起明亮的笑容，眼睛彎成月牙。她低頭瞟了瞟手中的花束，再仰頭認命地看着梁焯軒。

滿天星和繡球花，不就是在她那本小說裏男主角用來表白的花嗎？

救命，她現在和困在沼澤裏的人並無二別——往外爬一寸，往內掉三寸，越是掙扎就只會陷得越深。

「你……你是不是……」她猶豫了一秒，合着劇烈的心跳，鼓起勇氣問出口：「把小說看了？」

「你說呢？」

有時候，不是最浪漫濃烈的情話才最動人心魄，掩藏在橫亙遠處的風景比直道上更加絢麗震撼。

那束滿天星恰巧產生了這樣的效果，畢竟莊嘉盈記得很清楚，那些散落在夜幕上的點點星火，無聲地訴說着：「我是真心喜歡你的，這是我想給你的浪漫。」

兩人靜止了一段時間。

他們又陷入那種曖昧的沉默，四目交接之間透着一種大膽直白，其中好像夾雜了某種未明的情緒。

「莊嘉盈。」梁焯軒出言喚住了她：「其實出版的事……」

在他還沒有說完的時候，莊嘉盈眼內的笑意越來越濃：「梁焯軒，我不笨。」

昏黃的路燈下，她每根髮絲都像滲了星星點點的光芒，可也不及她眼眸那抹光明亮。梁焯軒頓時怔住，心裏一陣異樣地悸動。

「我知道的時候一開始是有點生氣的。」莊嘉盈略微有點難為情地搔了搔鼻尖：「可一想到是你特地為我而做的，好像就氣不下去了。」

「那為甚麼你不早點拜託我幫忙呢？」

「那樣的話，你怎麼意識到自己喜……」莊嘉盈急了，說到一半時卻噎住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梁焯軒。

她又不是梁焯軒那種萬年不開竅的人類，平時對方的噓寒問暖，每天準時送達的早午晚安，種種蛛絲馬跡一聯繫起來，答案便清晰可見。

「嗯？」他的聲線本來清清冷冷的，可因為對象是她，語氣滲了幾分柔意。

明明本來是那麼冷淡的人，卻在此刻幾乎把所有情緒都放軟，好像生怕一眨眼她就會跑了。

「沒……沒事！」莊嘉盈的聲音因緊張過度而走音。她垂着眼，耳側的幾縷髮絲落在緋紅的臉旁，帶了幾分少女的羞赧。

梁焯軒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被對方的模樣惹得心猿意馬。在昏昧而煽情的氛圍裏，有一瞬間世界陷入寂靜，只剩下兩人臨近炸裂的心跳聲。

「你指的是我喜歡你嗎？」空氣都凝滯了的氣氛終於又有了流動，他突然鎮定下來，率先說出了她內心所想，黑亮的眼睛戳穿了她所有倔強。

那句話直直撞在心上，莊嘉盈感覺到自己的心已經炸成了千千萬萬朵煙花，混着獨一份的心動捲上胸腔，來得又猛又烈。

「我我我我我——」莊嘉盈好像沒料到梁焯軒會這麼直接，嚇得一臉慌張地擺手，舌頭緊張得快要打成一個蝴蝶結。她語無倫次地解釋修正剛才的說話：「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她眼一閉心一橫，脫口而出：「我還有地方要去，你要陪我嗎？」

「好。」

（十四）

明晃晃的月亮底下，川流不息的街道裏，高高的牆頭以上是層層疊疊的霓虹招牌，像一盞盞不會熄滅的燈籠。

片刻，有兩個二十出頭的男女緊握着手，發瘋一樣從書店跑出來，感覺全身上下的熱血都在蓬勃燃燒。女的身穿及膝的白色連衣裙，裙擺在急促的步伐下隨着輕風輕拂。她腋下夾着一束花，臉上洋溢幸福的笑容。男的穿着一身西裝，表情略微收斂一些，可深沉的目光隱隱透着興奮，拉着女生的那隻手亦從來沒放開過。他們臉上已經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清脆的笑聲在夜裏變得格外清晰。

「要是再給我逮到你們塞紙片就殺了你們——」

這是一段大直路，呼嘯而過的風在耳邊格外清晰，身後書店店員叫罵的聲音越發聲嘶力竭，兩個人迎着光肆無忌憚地飛奔而去，義無反顧地往前跑，一點都沒減速的意思。月夜躁動，他們追逐着心裏的光，逃離令人窒息的滾滾紅塵，眼底下是無所畏懼。宇宙的一切運行準則再也不是約束，他們試圖燃亮黑夜，掀翻這片天空——讓壓抑已久的愛意在此刻無拘無束地四散飄溢。

在陰暗的角落裏，這些人就是永不熄滅的燈光。他們一直在無邊無際的晝夜摸索前進。對於這些探索者而言，為此受到的獎勵是他們比其他人更早窺見金色的破曉，彷彿顆顆閃爍的星星對人們眨着眼睛輕聲細說：一切都會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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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方尚有榮光在，鹹魚豈無翻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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