黕露之足 - 三回：帳聚

　　拂曉時分，灰白兌禽晨唱出了朗旦，橙光將外頭翠毯上點點露水映得熠熠生輝。

　　由於已是入冬季節，無論帳裡帳外皆是寒冷萬分，高明煜愣是套了三件毛衫才願意離開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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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甚麼？球？」穆兒札津剛進帳，便見高明煜把自己裹得連移動都有困難。不禁噗哧一聲，捧腹大笑道：「你這樣還不如待在屋子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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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疼死我了。」高明煜卻沒有心情理會穆兒札津。他右足斷口突遇極冷後便會生疼，疼得高明煜眼泛淚光，以掌輕摀傷口，試圖以掌溫讓自己舒適些。

　　可他手足冰冷，無論高明煜再努力，也無法讓患處舒坦上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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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穆兒札津同樣沒那善心感同身受高明煜痛楚，她咯咯地嘲笑高明煜：「沒了便沒了罷，摸再多又長不回來，還不如放寬心些。」

　　「喏，這是吃的。」說罷，將懷裡抱著的饢片一股腦兒地塞入他嘴裡，不管不顧自己這番行為是否會讓高明煜又疼上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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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嗚嗚！」高明煜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嘴裡食物被填滿。

　　花了好段時間才將其嚼碎吞入腹中，高明煜不禁以嫌棄神情睹向穆兒札津，抱怨她粗魯行徑：「我可是傷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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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啦、好啦。」

　　也不知道高明煜話語她是否真會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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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高明煜將所有饢片吃完後，穆兒札津便急匆匆地把他拉出帳外。嘴裡唸道：「走啦走啦！繼續來帶你認識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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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不需要！已經夠了！」高明煜連連喊道，伸手想將穆兒札津推離自己。

　　上周自己傷癒不久，才剛能下床走動。結果穆兒札津一個興沖沖地領著自己於周遭繞了四五圈有餘，等到回篷時自己早已體力不支地倒在地上。

　　經穆兒札津這番玩弄，結果自己又是病了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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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高明煜身子虛弱，全然敵不過穆兒札津力氣，只能硬生生地被她拖離溫暖帳內。

　　卻也不知穆兒札津究竟是單純想鬧自己，抑或她只是想瞧自己受挫模樣藉此取樂。高明煜心中不禁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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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來找你玩啦！」穆兒札津拉著高明煜走了不遠，便朝遠處人影大聲喊。

　　只聽皮裳綷縩之聲，穆兒札津竟是自行丟下高明煜，三步併兩步地跑向正坐在石頭上看村外羊群的夏威拔：「我帶明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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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見自己被丟下後，只得獨自低聲抱怨：「到底拉我出來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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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又見穆兒札津肆意讓高明煜跟著她，不免嘆道：「就說得讓他靜養了，上回給妳教訓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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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穆兒札津摸著後腦杓笑道：「這不是大夥都讓我看好明煜嗎？但在帳裡面可悶死我啦，反正只要我有看著他就沒問題了吧？」

　　她轉了個圈，對夏威拔吐舌一笑：「反正他身子那麼虛弱，多起來動動不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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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以，請別這樣粗暴地對待自己。

　　高明煜慢步走來，心中很想這麼對穆兒札津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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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都來了，那就坐吧。」夏威拔讓開自己位置，對高明煜道：「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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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頂著寒風縮起身子，高明煜也不拒絕，只低著頭對夏威拔道了聲謝謝。

　　他乖巧坐在石頭上遠望眼前草地景象，只見一頭頭羊聚成如同雲般的灰白蜷縮於褐綠上，長著兩根短角的頭顱往矮樹叢伸去，享用著牠們眼中美食。

　　耳邊又聽穆兒札津不知從何處捉來了隻雞，正追著那雞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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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呼出一口氣，看著白煙自嘴裡飄出，與前方羊群身影重疊。

　　此地平和氣氛高明煜從未享受過，無論是幼時憧憬抑或奴隸商口中，都未讓他真實認識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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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寧靜，也非紛鬧；既非困苦，也非兇殘。

　　或許這塊土地上的生活方式與大國不同，可他們卻也是實實在在地活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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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其實挺不錯的。」不禁有感而發，高明煜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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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於高明煜背後站立，自然是聽著了他小聲話語。但夏威拔也只是瞥了他一眼，並無說些什麼。

　　暗忖這大國少年身為奴隸來此，卻也沒哭鬧著要回家。那日所劫之商隊中所有貨物早已歸還給原主部族，而奴隸大多按他們要求將其送回大國邊境或突厥部族。

　　留下來的僅有高明煜一人，唯有他並沒有要求要去何處，就這麼自然地待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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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兩人間平靜氛圍並無持續太久，便被遠處馬鳴聲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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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滿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穆兒札津走到夏威拔與高明煜身邊，對遠處騎著馬趕來的漢子大聲喚了聲。

　　接著轉頭對高明煜細聲道：「他叫杜滿‧扈格盧，是西邊塔塔呼部的伊托，右耳傷過，所以跟他講話要大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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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點頭，只是遠遠瞧那杜滿粗野模樣，心道他一眼看去兇悍無比，自己絕不敢在他面前說話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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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滿戴頂大皮帽，下頷滿是虯髯，身著厚重毛袍，腰間掛著一柄彎刀。雖身高不比夏威拔，可觀其肩胸臂膀，瞧上去也是個勇猛漢子。

　　他一來便翻身下馬，眼睛壓根沒瞧穆兒札津和高明煜，只氣沖沖地右手指著夏威拔腦門。

　　他喊道：「夏威拔！你前幾周劫的商旅是和咱們帳關係密切者，他們得知商隊被劫、貨物被搶之消息後，連忙帶人殺過來興師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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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乃鄰近各部所組成的群體，由其中一部的伊托擔任首領，稱作「弈護」。拿大國來說，便是如同一縣之長般的角色。

　　而呼密延部、塔塔呼部等，連朱森部皆是隸屬「乙叔」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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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杜滿突如其來指責卻無激烈反應，夏威拔只淡然道：「他們搶了其他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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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從來不管草原各部族要與大國人自行交易抑或如何，要合作、要爭鬥，對他皆是無謂行徑。

　　他見過那商隊領頭商人數回，見他曾帶人於各處受劫部族周遭出沒，又聽聞他先前還販賣突厥孩童作為奴隸。

　　當時他御馬於鄰近巡邏時，恰好瞥著囚車內竟關押著一些突厥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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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自認並非聖人，可當他見著此番情景卻也忍不住出手相助。

　　縱使他明白如今草原上多了些並不明文約束的規矩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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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這次那領頭商人沒有搶奪其他部族，那也是遲早的事。

　　夏威拔早已決定要將他們驅離這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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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杜滿氣極，可自知自己絕對打不過夏威拔，夏威拔善戰聲名草木知威，於蘇禾里特中廣為流傳。

　　只得以跺腳表達自己不快，他大吼著：「這回搶貨者不是他們，是由一位叫『秦梁益』的大國人搶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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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他這麼一喊，高明煜這才明白那時秦梁益為何能取得帖駒、矮瑯等物，竟是強搶過來的！

　　如此想來，當時與穆兒札津等人初次見面倒是受了無妄之災。其緣由皆是來自秦梁益所為，卻讓自己等人遭受突厥人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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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換個念頭一想，也是因突厥人攻擊商隊，自己才得以逃脫奴隸身分。

　　或許還得感謝秦梁益才是。高明煜自嘲般地輕笑一聲，笑得是能否回去大國仍然未知，這八字可還沒一撇，自己就想到其他方面去了，還不好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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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秦梁益做了什麼，對高明煜來說毫無關係。

　　自己不須以大國人身分為他所為之惡事辯解，也不須因他做了這些，誤打誤撞救了自己而為他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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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梁益的確殺了人、搶了東西，於國法而言懲罰他那是自然。

　　雖大國國法無法於此地通行，可蘇禾里特草原仍有自己一套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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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集』要開始了。」杜滿又胡亂喊了幾句後終於冷靜下來，嘆了口氣道：「弈護這回是真動怒了！你夏威拔上回將他兒子們打得七葷八素，這回弈護定會藉此與先前舊恨一同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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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你性子硬得和石頭似的，可你是個令人尊敬的戰士，我並不討厭你。」杜滿撇著嘴，一邊踱步一邊道：「算我杜滿義盡仁至，專門過來和你提醒這麼一次，你自己可小心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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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頓了頓，他明白箇中詳情，自己這回舉措在外頭看來實是搞錯了人。但自知對杜滿解釋也於事無補，還不如不說。

　　只憨實點頭謝道：「明白了，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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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喂？你真明白了？別隨便應付我啊？」杜滿那副滿是黑鬣面龐湊到夏威拔面前，張著大嘴鼓髯喊道：「上次就是你搞不清楚狀況隨意亂說話，才讓奕護兒子們對你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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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旁，高明煜聽罷不禁心裡嘀咕，原來夏威拔看似正經，卻也有寧許逗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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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們挑釁在先。」夏威拔搖了搖頭道。

　　他是一位戰士，戰士並不會隨意出手、耀武揚威，可遇上無端挑釁時，卻也應當維護自己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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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那些蠢材侮辱了呼密延部，稱呼密延部盡收留些無處可歸者，如同黕露們習性聚成一窩一窩，卻皆屬不同血脈。

　　只聽他們如此嘲諷：「呼密延伊托真是個蠢材！有些該滅亡的部族就應該散於塵土，像這番苟延殘喘又能如何？還不是該滅絕？或許連呼密延部都該滅了呢！」

　　夏威拔即刻怒火中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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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與會這次帳聚。」最後，夏威拔對杜滿道。

　　他瞇了瞇狹長眼眸，便讓一旁高明煜、穆兒札津和杜滿看得心生畏懼，恐懼自腳底直衝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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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拔暗忖，先前只折斷了他們各一隻手指以示警告可能還不足，若還想趁機對呼密延部作些什麼……

　　或許自己這回該讓他們回憶起，過往草原上的古老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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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劍拳腳，自古以來在草原上便是大義。

　　若誰膽敢觸怒猛獸，便要有赴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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