黕露之足 - 一回：黕露

　　蜷縮在茅草堆裡，十三歲的少年面龐半睜著眼眸，眸裡只剩下無所事事的寂寥，以及一絲不知未來去向的迷惘。

　　與車內一眾少年少女一同，他雙手被麻繩綁縛，冰冷鐵鏈束著右腳，全然不顧舒適感地緊緊套牢，確保不會發生任何逃走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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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是奴隸。

　　而這裡是載往北方草原的囚車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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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一隻灰色小鳥飛入牢籠裡，輕鬆地一跳一跳。高明煜盯著牠黑色雙足時而擺動、時而抖動，歪著頭用黑色眼珠瞧著自己模樣，心情不自覺地也跟著愉悅起來。

　　牠那毛皮看起來可真暖和啊，能不能分一些給自己呢。高明煜縮著身子，身上只穿件粗麻單衣與布褲，想像著裹起厚重毛皮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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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欄外褐綠交錯，冬日草原此時此刻僅是荒蕪一片，放眼望去皆為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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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約是武威北郊。武威是座大城市，連接著北方突厥草原、西邊圖倫荒漠與東南大國關隘。於西北鄰近處坐落著連綿山脈，上頭居住著名為「崑崙」的門派。

　　故在這樣多方國家交會下，此地民族混雜已久，血統已不再是區分眾人的阻礙。唯有利益與勢力，才是分割眾人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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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就是如此地帶，才稱得上什麼都能買，什麼都能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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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高明煜這類奴隸，便會被賣往北方的突厥部族處。

　　貪婪商人們想要突厥人手上的礦物、寶石、毛皮等，而突厥人雖不喜與大國人有過多接觸，但嚴冬來臨時他們恰好需要勞動力。但不會勞動的物品是不被需要的，因此他們也樂於和奴隸商做一筆划算的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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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隊商隊即是以各種手段捉捕了大量奴隸後，便直直往北方草原販售。

　　他們無人可束、無人可管，只論價多高、多好賺。

　　此為常態，時時刻刻皆在蘇禾里特草原內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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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遠處，另批商隊沿著同條道路自對向行來。他們滿載而歸，車上滿是獸皮、礦石，抑或裝著馬奶酒、油乳特、乾乳餅等物。

　　讓此方領頭商人更稱羨的是，在隊伍裡竟見到了十幾匹酒紅色的寶馬──「帖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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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與突厥、契丹等民族打過交道便能知曉，牧場、羊群與馬匹，是草原民族的資產與驕傲，而馬匹又是其中之最。

　　一個男人乃至一個部族，若是失去了馬，那相當於失去了在草原上立足的資本。

　　故若非必要，絕不可能見到草原民族將馬售出，更何況是將正值壯實之馬匹交給大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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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搞到這些馬的！」領頭商人訝異問道。

　　「哈哈！自然是我秦梁益手段的厲害！」頭上戴著頂皮帽的秦姓商人面容年輕，看來不過及冠年歲。他將馬旁垂掛革囊取下，隨手丟予領頭商人，臉上滿是自豪：「來，這給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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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頭商人接過後拔開蓋子，先是對其中酸鹹氣味表示疑問，皺著眉頭道：「這該不會下了藥吧？」

　　「直娘賊！我看來像這類人？」對方大聲叱道：「這裡誰不曉得我為人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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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夢晚上作去！別在這道！」領頭商人往旁呸了聲。但就算嘴上如此嫌棄對方品行，依舊將革袋內液體飲下。

　　剛入口，先前所嗅之酸鹹氣味充斥著自己嘴內。口齒生香同時，還自其中品出了一絲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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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什麼！」領頭商人嘖嘴幾聲，又驚又喜：「從未喝過這類……這是油乳特？」

　　「正是，此名矮瑯。」秦梁益笑道：「油乳特加入鹽水後，再佐以些許香料，品來如何？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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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讓你賺到了。」領頭商人將革袋遞回去後讚嘆道。

　　物以稀為貴，原本以馬奶為材料之油乳特便只能從突厥人手上貿易而得，而這矮瑯又以油乳特為材料，且味道甚好，想必傳入武威後定能引起大眾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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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這當然。」秦梁益收好革袋，抬頭看了下天色。只見現今約是申初時分，太陽已過了最高點，正拖著日光往西方落去。

　　他開口提醒道：「那你們可要小心黕露之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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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那是什麼？雞爪？狼？」

　　「是突厥的野蠻部族之一，傳聞他們會在夜晚打劫商旅，然後把貨物全部吃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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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領頭商人狐狸般的細長雙眸撇了下身後一眾奴隸，恰巧對上高明煜好奇眼神。他惡狠狠地瞪了過去，嚇得高明煜連忙低下頭顱不敢再看。

　　「如果他們還吃人的話，不如把這些賣給他們算了，搞不好還能比賣給一般突厥部落更好的價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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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得他們懂得怎麼道大國話！」

　　「哈哈！說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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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豎耳聽著兩人談話，聽了數回後也是累了，可車內擁擠環境欲躺不能，只得閉上眼靠在冰冷的木隔板上休息。

　　不知道……自己會被賣到什麼樣的地方？他半睜著眼瞧著那隻還未離去的灰鳥，心中暗想，聽說有些部族喜歡殺戮奴隸取樂，希望別被賣到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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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清楚自己是奴隸。

　　奴隸據說在大草原上，地位比家畜還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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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夜，高明煜昏昏沉沉地聽著數道呼喊聲，只是覺得自己好像並非趴在木板上，鼻腔中滿是土腥味。

　　──以及血腥與燃燒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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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睜眼，高明煜驚覺自己倒臥在地上，囚禁著自己的鐵欄早已不見蹤影，就連車子都橫躺在一旁。

　　只見四周除卻火焰外滿是人影，其中有逃跑囚犯，也有商隊衛士，甚至還能見到許多身著與大國人不同服飾的騎手。

　　那些騎手有些持弓射擊，有些拿著短鎚與彎刀擊殺欲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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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想起身，可自己被鐵鍊鎖住的右腳實在無從施力，只得以被綁縛雙手撐起身子。他焦急地張望周圍，希望能找到幫自己解鎖之人。

　　可大國人未瞧見一個，卻看一位戴著布帽，穿著厚重衣物的少年持著彎刀跑來，嚇得高明煜連連後退，大聲喊道：「別！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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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少年彷彿對高明煜驚恐表情十分滿意。他咯咯笑了兩聲，不管高明煜又喊了多少，就只是放慢腳步走至高明煜身旁。

　　且看自己是無路可逃了，高明煜只得眼睜睜地看那少年雙手高舉彎刀，嘿嘿笑著向自己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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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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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聽見了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卻遲遲感覺不著自己被砍擊感覺，深感怪異同時緩緩睜開單邊眼，只見那少年正用力一下一下地砍著自己腳旁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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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啦，不玩你了。」高明煜一聽才知，這人看上去似少年模樣，可說話卻是女性聲調，雖說低沉了些，但能明顯判斷其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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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明煜怯生生地問道：「妳會說……大國話？」

　　他見這少女身上衣物繁重，質料有布也有毛皮。雙耳還垂掛著兩塊大大的革製掛飾，上頭紋滿了許多紋記，還向下做了許多流蘇狀垂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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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畢竟你們商人實在太多了，搞得所有部族都會說大國話，直接用你們的話還比較好跟別人溝通。」少女一邊說著，一邊連劈七八下鎖鏈後，才把鎖鏈砍出了道缺口。

　　她挑了挑眉，又補砍幾下，這才成功還高明煜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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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先不說這個……」舉首張望四處，少女又低下頭問道：「看來附近已經沒有危險了，你能走嗎？」

　　高明煜一聽沒有危險，心想這裡明明還處於險境。他睹向四周，卻見商隊護衛早已盡數落敗，全員被奪去武器，聚在不遠處蹲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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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見此景，高明煜呆愣片刻，還是少女在他耳邊喊了幾聲才回過神來：「啊……我能的。」

　　只是才剛要起身，便覺右腳古怪異常，不僅毫無感覺，還全然使不上勁，但以單腳行走對現今虛弱的高明煜又有些困難，只得單膝跪於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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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真麻煩。」少女將彎刀插進刀鞘裡，將高明煜一把拉起，嘴裡嫌棄道：「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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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正欲還嘴的高明煜感覺自己頭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雖說不重，但總覺得頭皮癢癢的。

　　他搖了搖頭，之前見過的灰色小鳥便自頭頂飛落，落在地面一跳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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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高明煜喃喃道。這些鳥難不成跟了商隊一路？

　　少女則嫌棄地用腳驅趕著其他蹦蹦跳來的小灰鳥，解釋道：「哦，這是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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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黕露？」

　　「是啊，黕露，一種隨處可見的鳥。」少女說道：「因為太常見了，肉也不多，所以黕露甚至比兔子還要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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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突然一聲吶喊，兩人齊齊朝聲響處望去，卻看那領頭商人不知何時已經擺脫了看守束縛，搶了匹紅棗馬往外逃去。

　　高明煜見其他人御馬提弓追趕，又往旁看去，那少女卻是不慌不忙地攙扶著自己，對逃走的那人全然不理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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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不也跟著抓回那人嗎？」高明煜問。

　　「嗄？」她側著頭以下巴指向一個方向：「不用了，其他人其實也不必追的，反正朱森伊托會處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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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森伊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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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少女所示意方向看去，卻瞧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自人群間衝出，他面龐白白淨淨，年歲看來不過二十。男子手裡提著一柄投槍，如鷹般的兇狠眼神緊盯逃跑商人，瞄準後大力往目標扔去。

　　那投槍宛若切開了炙熱火光，劃開灼熱空氣於空中發出一聲尖嘯，在高明煜還未知曉發生什麼事前，槍已經貫穿了百尺外的商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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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細看那人，他腳穿長靴、身穿皮袍，頭戴圓頂皮帽，帽有皮護耳與毛護頸。就連袍袖也掩不了他粗壯手臂，男子厚實胸膛與凜然面孔配上方才那擲槍場面，在黑夜與焰光襯托下，更顯他氣勢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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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這麼說來，我們似乎被大國商旅這麼稱呼呢。」見高明煜看得呆了，少女咧開嘴得意笑道：「最沒有用處的部族、最無用的草原鷹犬──黕露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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