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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守急急走進隔離室，見蓮稻依舊看著巨窗外的白牆。響從她面前走過時，掌心貼上玻璃，壓著一張古怪的六角形彩色小紙片。好像在哪見過。

「她要走了嗎？」她問。

「誰？」他明知故問，站在她身後，背對監視器，擋住鏡頭。

「當家。」

「妳不走，她也不會走的。她恐怕是走不掉了。等下如果參事也來了，妳也走不掉的。」

說來說去還是叫她走。倒沒之前那麼羞惱，只是稍許困惑。她不懂要去哪，或者說不懂去哪有什麼區別。成為神以後，能殺人的地方就是她的家。殺誰世界才能變好？恐怕誰死了世界都一樣糟糕。任選一方就好。在這裡就好。況且，「這裡已經是妳的家了。不管妳去哪，還是會回到這裡。」她還記得繼父的話。

沈默的片刻，隔壁的「摘除」手術已經開始了。

她走近窗邊，看斜對側手術中的明亮的白盒子。白袍們忙前忙後切割案台上的肉。他們要把響變成和自己一樣嗎？那世界不就有兩個神了嗎？

「你要我走。」她說。

他沒閃躲，肯定的回答：「嗯。」

她轉身看他，想發火、撒野和胡鬧。但阿守只靜靜地站著，略顯陰柔的五官，眼眸溫和，像在困擾或害羞。混合著男性的內勁和母性的脆弱。令她一瞬想起母親。一切開始之前的母親，棒球手套，糖果瓶，金橘色的夕陽，可以吃也可以不吃的山楂卷……和她自己：「為什麼。」

因為響小姐當時是跟管制局做了交易，要了人。她在，妳就還是她的人，是罕井家的人。她不在，妳就是公共財產，任人使用。這話他說不出口，她也不可能愛聽。他換了個說法：「我就要調到底層去了。」

「實驗？」

「對，實驗場。當然不可能一直在實驗階段。實驗是為了實用。早晚……」

「殺人？打仗？」

「上面的安排我也不清楚。」但絕對不可能會止步於實驗或殺人而已。獲得星圖，塔的控制也趨於成熟後，能夠做的事情太多了。即使不打仗，也能活用「永生」的技術。將蓮和其後無數個依照她製造的個體集中起來圈養，戰時當部隊，停戰時作養殖……反正立刻就能長出來，每天都可以收割新鮮的臟器。光是想就一身冷汗，「到時候，我就沒辦法保護妳。」

「我不需要保護。我比你強多了。」

「嗯……沒錯。但是，怎麼說好呢。妳很強。妳記得我說過，殺人是件簡單的事吧。妳應該要做更強的事。做在這裡是做不到的事。」

「你不想看我死了嗎？」

「……？」

「你們不是最愛看嗎？剝皮，流血，寫字，看了不開心嗎？」繼父和朋友們各個都玩得非常開心。後來她變成神，揮手腥風血雨，也感受到了那種開心。進了研究所，反復撕碎蹂躪，又成了大家的開心果。就連阿守也是，每次她變成一堆白骨的從實驗場回到盒子里，他不都是一張開心的臉嗎？只要她還有傷，他就對他笑。讓她頭一次對疼痛感到欣慰和滿足。為什麼又趕她走呢。他不想再看她死了嗎？「是因為最近我都不怎麼死了嗎？」因為有響在。

「……不是。」他多少猜得到她之前的境遇。但少女的人格已成形。最關鍵的那幾年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和道德參照物。她未必不明白自己的世界觀有巨大的斷層，裡面坍縮著扭曲的理智和判斷力。而為時已晚，「是因為妳不該死在這。」

「那哪裡比較好？」死在哪，世界就能好起來呢？

「不要死。活著不好嗎？妳好好地活著，看了才開心呀。就像我活著，妳看了比較開心一樣。不是這樣嗎？」他掀起袖子，解下左手的表，繞住她的手腕，「這是我畢業的時候姐姐送的，很舊了，妳不嫌棄的話，到外面就能用了。」

她沒躲，凝視皮帶稍許磨損的腕表：「醫生。我想問你一件事。」

「好。妳說。」

「如果只能選一樣的話，你希望我活著，還是希望我成為一個好人？」

「……這，只選一個，太難了。妳的問題都好難。」但現在可不是悠哉問答的時候，金先生不過是前鋒部隊，攻破了響，拿下了塔，管制局的人馬上會把蓮接走，「嗯，不管怎麼說，還是活著比較好。」

「為什麼？」

「……因為，生死是不能選的。但是好壞可以，善惡可以。如果往後有一天妳發現自己選錯，就想想今天我說過的話。妳不是一直說世上沒有『巧合』嗎。遇見我也不是巧合。別辜負這些，活下去，做正確的事。」

「我不懂什麼叫正確的事。」

「那就活到懂為止。」

「我不要。我哪也不想去。」她推開他，「不管去哪，最後還是得回來。」

「不要回來。走得越遠越好。」

「……為什麼。我走遠了，看了比較開心嗎？」

「嗯。是呀。真正希望妳好的人，一定想看妳走得很遠很遠的。」

……原來是這樣嗎。她搖頭：「我不要。我沒有地方可去。」

「怎麼會呢。妳不是神嗎。什麼都能做。哪都能去。怎麼會沒有地方可去。」

她不說話，眼神閃過一絲寒意，幾乎是對他有意無意提醒她事實真相的怨恨——諷刺她自始至終都是個用瘋狂與暴虐掩蓋膽怯的小姑娘。不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委員，熱情大方的藝術家，驕傲跋扈的大小姐，一絲不苟的職員，嬌羞可人的鄰家女孩……一切可能性化為泡影，在這個時代，她只是個不知道該當誰，該做什麼，該去哪裡的小女孩。

她握緊拳頭，沒有揮出。知道只要出手就再聽不見真話。說就算她只是一塊是非不分胡作非為的爛肉，還是有人希望她活著。

「醫生。」最後一次問，「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啊。」

所有的問題里，這個恐怕最難。

他回答：「我不知道。」

叮叮……叮。他不知道。

「我說的也不准。在這裡妳叫A799，但那也不是妳。妳不是說妳叫蓮嗎。」

「我是什麼東西。醫生。對你來說我是什麼東西。」

「……嗯，硬要說，我覺得妳就像秤砣。是『第五十個人』。」

「人。」不是神嗎。

「嗯。人也很了不起啊。人每天都要和住在心裡的魔鬼打交道，要是輸了，人間就會變成地獄。小黑說未來是像地獄一樣可怕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是為什麼呢。是什麼時候，怎麼樣變成那樣的呢。一定不是突然間變成那樣的。但是，是哪一年，哪一天，哪一件事開始走上那條路的呢。有一個壞人的社會，是壞的社會嗎？有幾個，才算得上是腐爛的社會呢？假設總共100個人的社會，有50個是壞蛋的話，姑且就能算得上是往惡的方向發展了吧。每個人最後能做的，可能就是阻止自己盡量不要成為第五十個人。不要爛掉。不要爛掉。妳也許就是最後一根稻草，最後一粒粘土。如果妳也爛掉，洪水就會沖毀大壩，淹沒這裡。我們大家就都要死了。所以妳要牢牢的抓住。要挺住。大概只能這樣。妳能明白嗎？」

並不完全明白，但她覺得那就是足夠合理的解釋，守住一個人的陣營，就是最好的被世界需要的方式，「我爛掉，你們就都要死了。挺住，就不會死。」

「這樣的人，不就和神一樣厲害嗎。同是戰勝末日的救世主，不是很棒嗎？」

「好。」又猶豫，「那醫生你怎麼辦？他們來了你怎麼辦？你不走嗎。」

「我不走。」

「你不怕？」

「不怕。」

「為什麼。」

「因為我比妳年長吧。如果我怕了，妳也會怕。」

「為什麼不走。」

「呃……因為斯皮爾曼吧。可能還有……其他的斯皮爾曼。我要等他們。」

「什麼？」她聽不懂。

「其實我也不太懂。哈哈。小黑說以後就能懂了。活到以後，就能懂。」

「我挺住，你就能去『以後』。我爛掉，你就不能去。」

「對。」正色道，「加油。快跑。去鎮平。有一天塔能再開。留在鎮平，沒人傷害得了妳。」值班室里的對話，他到底還是聽到了一些。

「好。」她將頭髮系個整齊。

「啊，對了。」他從兜里掏出一樣東西，掌心朝下遞給她，「樓上正義給的，他低血糖，身上總帶著小玩意兒。這個好吃的。」

她接過。沈甸甸的橢圓形金屬球體。是昴帶進來的手榴彈。

窗外金帶來的士兵來回巡視，朝屋裡看了幾眼。

她揣進兜里。再走近深看他一次。雙手突然探向他的褲子解下皮帶。推他到桌下面：「別出來。」皮帶在手上繞一圈，做成鞭子，走向門外。他啞然。給她武器是以備萬不得已，趁警備最弱時悄然突破城門是上上之選，可她卻架起決鬥的氣勢，可不像要逃。這孩子又要幹什麼？不及阻止，他已被反鎖在盒子里。

她赤腳踏上室外的膠皮地板，不溫不涼。如同此刻的大腦。眼前的景色變得清晰而單一。徑直向目標進發。反對側的過道障礙不多。第一個認出她嚇得大叫的實驗員被抽碎了門牙，抓著頭髮撞破腦袋。第二個，用托盤里的手術刀刺破喉嚨。第三個捅瞎眼睛。還有一個企圖逃跑，她加速助跑，腳步輕盈上飄，逼上後背，一舉踩倒，像衝浪一樣踏住後背，皮帶套上額頭猛向後拉，扯斷脖子……

剩下的白袍子們不敢動也不敢叫了。貼著牆壁僵僵站著。

長廊的一側不那麼容易對付了。士兵各個手持武器，有備而來。多只槍口堅定的對準她，也有幾只不太堅定的緊張走火，在她胸口添了兩個洞口，轟掉了半張臉，還震裂了身後的一扇巨窗，異形嗚咽著蠕動，要爬出來。蓮剩下的半張臉動了動，骨肉在極速崩壞與愈合之間拉扯，頃刻間完好如初。她聽見對方抽氣和咒罵聲，感到說不出的滿足與痛快，亮出手榴彈，拇指嵌入拉環。

敵陣被迫停火後撤。她從容向前，路過阿守，路過哈比，停在手術室門口。屋裡的人也聽見走廊的騷動，還在驚詫，蓮已來到門口。踹開門板。長驅直入。室內大驚，躲的躲，閃的閃，跑不出包圍圈。唯恐誤傷長官，外圍的機動槍支畏首畏尾，成了擺設。肖還站在一角，木然中稍帶疲倦，彷彿瞭然於心。響躺在手術台上，身上的鋪單血紅一片，旁邊的盆里是剛卸下的血肉。為了刑訊，當然沒有全部麻醉。她眼神呆滯，像布偶一樣了無生氣，只見蓮抓過手術刀插進腿里，幾步逼到肖眼前，無力阻止。

電流游走的手掌按住他胸口，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間。就是這個傢伙。每次主持實驗項目的頭目，她可是清清楚楚的記著他藏在指揮室的窗子後的臉。現在她成了躲也躲不掉，碰也碰不得的人形兵器，也輪到他來享受被烘焙撕裂的滋味。

「縫起來。」她命令眾人。

無人敢動。

再說一次，指手術台上的響，「把她縫起來。」

毫無動靜。

竟然無視她的威脅？！太可笑了。

她怒氣沖天，拔出腿上的刀，一舉刺進肖的身體。一刀不夠誠意，再補兩刀。入腹三分，他顫了顫，向下滑去。「縫起來！」她喊。

還是沒有動作。且有人企圖趁亂逃跑。

那人沒穿白袍，皮鞋發亮，混在眾人身後，窩著頭往外移動。

嘖，原來威脅錯了人，真正的頭目在那裡。

她丟開肖，躍至金身後，甩起皮帶扯住脖子勒緊。金趔趄後退，險些翻倒在地，緊急又絕望的幾秒內，他想過躲避和反抗，但躲無可躲，又不敢碰她，無意義的揮踢了幾下，被扯著脖子按到牆上動彈不得。

「別、別亂來……」氣短嘶吼，「你們還不快做點什麼！」

「給我縫起來……」她說，話音未落。

嗖！

嗖嗖！

有什麼打中了她的頸項與側腹。她反手拔出兩只麻醉劑。針劑瞬間隨血液游走全身。眾人虎視眈眈等著她倒地不起。嘖，真槍實彈不敢來，就放麻醉劑，太不像話了。她是沒想過順利通關，但這些蠢貨也實在是太習慣勢在必得了。她怎麼可能和幾個月前一樣輸給幾管麻醉劑呢。現在的她天壤之別。在反復的撕裂和餵食實驗中無數次的強化過再生能力，狗熊啃掉一半都能長好，區區幾針又能怎麼樣？

嘖。是看准了她勢單力薄嗎？看來她誠意不夠。她丟掉針管，「張嘴。」把手榴彈由尾端硬生生塞進金的口腔，指頭伸進拉環，「她死，你死。」

說罷扯掉了拉環。

靜。

只剩她的手指壓住保險手柄。松開了，就是腦漿四溢。

她推他坐下，邊拽過托盤里的手術刀。他看出她要做什麼，當然不肯，但也總比腦袋開花要好，慘叫連連的眼看她將他的兩只手分別釘在椅子的扶手兩側。

「唔唔唔！」快縫起來！金大叫。

這回動起來了。

針線在響的身上緊鑼密鼓。

這一邊，蓮轉動手榴彈，讓金的牙齒抵住保險：「咬住。別掉了。」邊抬頭對外頭黑洞洞的槍口，「餵，你們。就是你，最高的，以你為中界，左邊是隊伍Ａ，右邊是隊伍Ｂ。我數到三，誰先把另一邊殺光誰贏。殺不光的話，每數三聲，他身上多插一把刀。欸，你，咬緊，別掉了。一……」

不可理喻。怎麼可能隨她予取予求？

但是，如果不照做，就是間接謀害了長官，是辦事不利，是叛軍。然而，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長官因公殉職也只能叫做「死無對證」。說到底，比起要他們所有人為一個人自相殘殺，當然還是犧牲那一個更好了。

按兵不動之下，是相互權衡和猜疑。

蓮操起一把刀，對準金的手掌。

二……

三。

砰！

有一個人扣動了扳機。

只要一個就夠了。

一滴水足以翻江倒海。真槍實彈你來我往。攻擊與反擊，腥風血雨，兩側巨窗的防彈玻璃也紛紛癱軟裂開，還有流彈掃到幾名醫者，應聲倒地。金迎著槍林彈雨的小型戰場正坐，手不能動，口不能松，心臟跳到喉嚨，口水流出來。

嘖……醫生啊，蓮想，這個社會，哪需要到第五十個人才爛掉？只要一個就夠了。人，只要有一個壞掉，就全都完蛋了。一個都不能留。人類就是這樣啊。

一分鐘後，激戰收尾，走廊染成深紅色。只剩巨窗後異形的躁動。

金狗屎運當頭，竟然一槍未中，但下巴已經麻木了，若不是大小剛好卡住牙齒，早就爆掉了。左手的手術刀有松脫的跡象，他忍痛掙動了幾下，爭取一隻手恢復自由就能扔掉炸彈……蓮冷冷看他一眼，一邊拿出他嘴裡的東西，邊拔出手術刀插回自己身上，一掌從他頭頂拍下去。

接合的部分灌入萬噸雷電。青煙飄起，已是一具焦屍。

嘖，比起她經受過的實驗，這死法簡直太過輕鬆自在。

她走到手術台邊，用床單把肚皮縫好的響包了幾圈，抗在肩上，又撿起一把槍。轉身之際，腳踝突然被誰拽住。肖扭曲的臥倒，還剩半口氣，手伸進衣袍口袋里掏出一塊印花的手帕，裡面包著沒有丟掉的實一的吊墜戒指。

是留給響的？她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並無悔意。踢開搖搖欲墜的門板，揚長而去。寥寥幸存的人抱著頭縮在過道兩邊，只聽見槍口在地板拖行的滯澀聲，眼看骯髒的紅色軌道一路通往城牆外的電梯。

阿守的值班室就在走廊盡端的城門旁邊，她往里看了一眼。

沒想到裡面有人也正在看她。

昴抱頭趴著，緊抓著背包里的全部身家，等風暴過去。風卻吹到他身邊去。血紅的少女冷冷地俯視他。他不敢看她，又不敢移開。四目交接無限延長之時，一隻金條滑出口袋，明晃晃的掉在地上……

他嚇了一跳，不知是否該撿。少女的槍口對準他和手裡的東西。他不確定她的意思，連忙獻寶：「妳要這個？給妳。這些都給你……這裡還有錢包，有舍利，看妳想要什麼都可以……」

但她哪樣也沒拿，槍口撥開雜物，翻出壓在下面的那件阿守的衣服。那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給她披上的衣服。她揚起穿上，口袋里的東西飛了出來——紅白綠相間的油紙包住的糖塊撞在牆角。再度扛起響，走向城門，槍口朝縮在門邊的白袍揮了揮：「餵，你。我在底層見過你。你來。去拿酒精來。」

倒霉的實驗員被流彈殃及，顫顫巍巍的跛著腳，提著酒精桶隨行。

電梯打開，就像通往地獄的大門。

既然是去地獄，當然要往下走。她按下最底層的按鈕。緩緩下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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昴等待電梯關閉，飛快抓起背包爬上輪椅。牆角的糖果深覺眼熟，與響那張玄機重重的糖紙重疊。阿守為什麼也有這個東西？這場突如其來的屠殺，他參與了多少？昨天還信誓旦旦的宣稱要保護他活到未來，今天他就自己找死！

輪椅碾過長廊的血海。一邊叫阿守的名字。無人應答。

道路崎嶇，鋪滿屍體。他邊掃開障礙邊前進。

屍體集中的過道哀叫連連。燈光閃爍，鬼影重重。映出每只盒子里躍躍欲出的異形拼接物。那些可是連基因被腐蝕都還能活到現在的生物，比僵屍刀槍不入的百倍，這裡就要變成墳墓。

然後他看見哈比。像，又不像哈比。好像比昨天看起來更大了。

還掛在實驗台上的哈比，頭低垂著，身上的幾個彈孔在流血。不像還活著。

昴狠心經過，挖開屍山，鑽進的手術室。

阿守正跪在地上，檢查肖的傷口。他沒上過醫科，急救的常識很有限，只能盡量壓住出血口，暈得想吐。拉過電話，試圖通知樓上的人。昴連忙扯斷電話線：「你幹什麼？！還打什麼電話？！你瘋了？」

「還救得回來，得叫人來……」

「叫個屁人！沒有底層的權限誰敢來！沒人會來救你的！這裡就是屠宰場！」

「情況緊急，顧不上權限了，救人要緊。」

「先救你自己吧！嫌你命大嗎！都已經這樣了，現在不跑更待何時。」

「能往哪跑？」難道以為能從醫院正門正大光明的走出去嗎？

「你就不知道後門什麼的嗎？」

「不知道。電話還我。」

「不知道？！」真不知道？掏出糖塊，「別裝傻了，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個是你的吧？用這個傳話來的吧？都寫什麼了？」

「那是……正義給的……」阿守不懂。糖有什麼不對嗎？還是給糖的人不對？他推測不出正義的角色，也沒時間囉嗦，接回電線，「我要叫人來了，你要逃跑就趁現在吧。帶上武器，你會用槍嗎？你進來時應該也看到了，這裡的電梯上去之後停在地下一層的倉庫，那裡有一班崗，衝出去才是正面的醫院。你一個人不惹眼，混在病人里，說不定能出去。」

「走！一起走！」

「我不能走。」他甩開他，正色道。他看見肖主任給了蓮稻什麼東西，才恍然大悟。如果世上真的沒有巧合，那他在這裡的存在意義就是至少救下這一個人。

「都打成這樣了還不走！你瘋了嗎！」

「哪裡都在打仗。走到哪都一樣。你要是覺得這仗和你無關就別打。他們等下就來了，你快點吧。」

「你們……一個一個的……能不能別逞英雄！你不是要站在會贏的那邊嗎？結果怎麼樣？搞成這副德行，那個戴眼罩的來了你肯定也活不了。就算不活活被他打死，等外面那些東西都爬出來了，肯定也要被它們活活咬死！你是想死嗎？英雄那麼好當嗎？活久一點有那麼不樂意嗎？見你兒子一面有那麼難嗎？」

空氣凝結。

某個真相彷彿呼之欲出。

或許早有感覺，阿守嘆息，說：「利元。還是為了利元對吧。」

「……」

「可是，你要找的那個‘利元’不一定就是我。你明白吧？我還有一個姐姐。她招贅，小孩也會姓利元。如果放棄，如果輸在這，沒有人類，也沒有姐姐了。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我不走。」

叮叮叮。這是最終答案。

昴彷彿當頭棒喝，清醒了一些。至少有一件事阿守講的沒錯，他也有必須要做的事。只好暫且先放開這個固執的死結。原路返回，掃開屍堆到隔壁手術室：「哈比！走了！」

哈比垂著頭，脈搏與呼吸都極其微弱。身上的兩個血洞毫無痊癒的跡象。不止如此，全身上下都皮開肉綻——過速生長的骨頭與內臟由內向外推擠，將皮膚撐得奇形怪狀千瘡百孔。關節幾乎都曝露在外，仍在擴張。血流不止。

昴解開捆綁，把他拉下來，平放在腿上。這才發現昨天還是個八歲小孩的哈比，身長體重和骨骼輪廓已經完全是個青少年。以這個速度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在傷重不愈之前老死。內傷和外傷都病入膏肓，就算送到樓上，基礎程度的搶救也無濟於事。更可怕的是萬一真的治好，就要送回來繼續折磨到死。兩邊都是死，就算帶他逃出去意義也不大。但是不管生死，他都是「下一代疫苗最重要的藥引」，絕對不能留下。不能留下又逃不出去的話……唯一的方法就是……

……

所以是火？你們怕的東西是火？

哎呀，沒有東西會不怕火的啦。

……

火。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把他燒個一乾二淨。

「小黑哥……」哈比睜眼。發出的是變聲期少年的聲音，「我要死了嗎？」

「……沒有。」扯出笑容，「沒事了。都沒事了。咱們回家了。」

說罷調整車頭，撿起一把槍，進入電梯。

手指按在按鈕上懸了一會兒，按了上一層的按鍵。

上層寂靜而昏暗。他將子彈上膛，朝唯一的光源前進。輪椅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在黑暗中尤其毛骨悚然。辦公室里的人聽見聲響，出來巡視。走出兩個人。昴抓槍瞄准：「哪一個叫正義。」

「呃……你……」一個結巴。

「快去叫人！」另一個低喊，伸手拉牆上的警鈴。

砰！

槍響。

有人哀嚎。

「哪一個是正義。」

「呃……我……」結巴舉手。

「真的假的？」上彈。砰！又崩一槍。

「真、真的真的真的！」結巴保證。

「好。」槍口瞄准旁邊的人。砰！打中頸部動脈，倒地掙扎幾秒後死了。再回來對準正義，糖塊丟在他臉上，「這是你的麼。」

「……是、是。」

「什麼意思。」

「我從老家帶來的……我、我有低血……」

砰！崩在牆上。「少放屁。你可以現在回答我，或者管制局的人來時讓他們問你。我不會再問第二次了。後門在哪。」

那就是說他不是管制局的人的意思嗎？「……在、在底層。最底層。」

「放屁！這層是處理屍體的，你告訴我沒有排出口？哦，你也不怕死對吧。」

「不不，我怕，我怕死……但是後門真的不在這一層。排出口確實也有，但是管道也是通往底層去傾倒的，從這裡直接跳下去要摔死的……你、你要幹什麼啊……啊！不、不，別告訴我，我不敢聽。」

「哼，不敢聽？間諜都敢當了，有什麼不敢聽？」

「誰、誰說間諜就不怕死啊……」他的膽子和正義感都只有那麼一點點，誤打誤撞站到親藍的陣營罷了，隨波逐流，有時也會隨到光明，不是他的錯啊。

看來只有去底層一途了。

然而電梯的方向卻突然傳來轟隆巨響，好像連環爆炸，整個牆壁都顫抖起來，震動由上向下貫穿整棟建築。有人朝這邊來了。

「那個搬過來！」昴指牆角的木箱。倒空醫療器材，剛好容納一個人。正義把氣息微弱的哈比抱進去：「這、這裡面沒有通風孔，呆太久會憋死的……」

「管不了那麼多了。」

「那、那你呢？箱子就一個，你要藏在哪裡？」

「箱子給我搬到排出口去！」

「哈？！」他不是要把小男孩藏起來，是要丟下去？！「會摔死的！」

「你看他這個樣子，離死很遠嗎？！只是讓他別窩囊的死在這裡！」

「可、可是差別也不大啊。死、死在箱子里更窩囊啊。」

轟轟轟！震動持續，就快到這一層。

正義帶路，到焚化爐的隔間打開地窖入口似的的鐵蓋，露出黑洞洞的坑道。箱子抬上邊緣，裡面傳來微弱的呼喚：「小黑哥……」

昴俯身箱邊：「我在呢。小黑哥要帶你走了。會有點黑。你不要怕。」

「可是我怕黑。」

「不怕的。」

「我怕黑。」

「忍一下……」他無計可施，包里的金條、舍利和假證件，沒有一樣派的上用場。忽而摸出一條孤零零的白色耳脈，聊勝於無，戴在哈比耳朵上，「你不是最喜歡音樂的盒子嗎？給你聽這個。聽這個就不怕了吧？」

「音樂的小電視嗎？」

「嗯。對。聽見了嗎？」

「……嗯。」不可能有聲，但似乎又真的有聲音，骨節突刺，皮膚破裂，血管糾纏，心臟收縮的聲音，然後，他彷彿又聽見了那首Radka Toneff的《嚴厲的月光夫人》，「聽見了。好聽。」

來自天堂的音樂，是死亡的呼喚。昴沈聲說：「……記得嗎，要想當未來人，就得挖個坑躲在裡頭。久久的睡上一覺就什麼都好了。閉上眼。」

「要睡多久？」

「我會叫你起床。在那之前不許睜開。」

「可是我害怕。」

「別哭。」

「嗚嗚……」只會哭的人是活不久的。

「不要哭。等你睡醒，就能看見冉姜姐。我保證。」

「真的？」

「我保證。」

「嗯！」

等你醒來，希望地球已經是你想看到的樣子。

轟隆隆！巨響蔓延到這一層，整個樓層晃動起來。昴扣上箱蓋，全力推下去。木箱瞬間消失，沈入黑暗中。轟隆隆！猛獸已至，末日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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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踢開實驗場的大門。白慘慘的燈光通明依舊。地板清乾淨了。小金字塔陣立在原地。她把響放在場地中心：「打開。」槍口指著實驗員。

「打開？呃，妳要用磁場救她？這，這不可能有效啊。我們這邊的是人造的仿製品，勉強複製放大的功能，怎麼可能勝任解鎖呢……」如果真那麼容易，不就到處都是手工製作的解鎖陣型了嗎？

然而多說無益，槍口還是指著他。只好拉開走廊對側的大門，裡面是同樣大小的空間，地上擺放著陣型稍有不同的小金字塔陣。其中一座被拿掉了上半部。在屋角的箱子里取出塔尖，中軸有一柱鐵柄，下面鑄著另一塊金屬四方體，是裝有電池的「墓室」。插入底座，上下合璧。空中乍現嗡聲。

用一群塔啓動另一群塔？原來如此。

蓮依稀記得響說過，在外面的世界有比這大上百倍的塔。阿守叫她去鎮平，那就是會被「打開」的地方嗎？百倍的神力會是什麼樣呢？

回到一號場地，響仍然了無生氣的卷在被單里，嘴唇發紫，臉色也愈發蒼白，毫無好轉的意思。真的沒有用……？他們沒把她也變成神嗎？

「為什麼沒用？」舉槍逼問。

「我不就說了沒有用嗎？」

「怎麼才能有用？」

「不可能會有用啊……而且就算真有辦法，妳剛才把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主任給捅死了啊。」

嘖。算了。她扛起響，命令男人打開幾桶酒精，沿牆角揮灑各處。

……我就要調到底層去了……

那她只要讓「底層」徹底消失就行了吧。

她用槍指著地板：「出口在哪。」

男人滿頭霧水，急指電梯：「那不就是……」

「這層的出口。」

「這層的出口？！出口在樓上啊。我們不是剛下來嗎？」

……砰。一槍打中地面，火星得到酒精的助勢，由火苗變成火舌，瀰漫開去，映紅走廊，溫度急增。她用槍指他：「現在呢。出口在哪。」

「哈？還……還是電梯啊？在樓上啊！」

「別的出口。」

「哪有什麼別的出口？」

不可能沒有。實驗時，她被綁在水車輪盤脫離地面是因為這一層沒有鋪絕緣橡膠，也就是說排水孔就在底層的地板上。況且那麼多肢體殘骸血水肉塊，絕不可能全部運到樓上去處理。這人若不是確實不知情，就是鐵了心以死周旋。

「六角形。」她說。

「什麼六？」

「六角形的出口。有什麼是六角形的。」

「呃……螺絲？」

「管道。」

「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們平常進出都用電梯，沒用過別的啊。而且就算有別的出口，也不可能告訴我們這種級別的人。要問也去問肖主任啊。你放了我，我還有家人，也有小孩要養。這事本來就和我們其他人無關的啊……」

無關。講得她真不愛聽。普天之下，就沒有「無關」的人。辯稱自己無關的，都是有關到該死的程度的無賴。一個人就夠了。要讓整個世界爛掉，一個無賴就夠了。她怎麼能放這樣的他回去養他的小孩呢。「自稱無關的都是罪人。」

「是是，我有罪……」眼看火真的要燒到眉毛了，哪有閒工夫講道理，他欲哭無淚，「要不我幫妳找！我幫妳找還不行嗎！但是都燒成這樣了，怎麼個找法……？反正妳也刀槍不入，從正門走怕什麼呢。」

她是能從正門走。但是響不能。

地面像鋪開一條紅毯，竄爬上牆，並向城牆推近。

她被迫後撤，腳下突然踩到什麼。

直徑十五公分左右的六角形排水口，琵琶半遮面的藏在白色油漆下，與地板融為一體。看到一個，就看到了所有的。走廊兩側均勻分布著二十多個同樣的排水口。但是，十五公分任誰也不可能鑽得進去。除非老鼠。

老鼠……

她懂了——沒有下水道。

沒有下水道，因為這裡就是下水道。沒有往下的通路，因為這整層實驗場是截取了城市下水管道的一部分，是嵌在其中的一節。只要把兩端的牆壁推倒就能進入外部管道。然而，雖然想通，城牆卻沒那麼容易打通。她舉起手榴彈，姑且決定一試。隨即松開保險，瞄准走廊盡頭的牆壁拋了過去。

爆炸聲短小窒悶。煙霧盡快散去，牆壁只出現少許裂痕，紋絲不動。即使是能夠鑿穿的厚度，或者藏有暗門，眼下也沒有那個條件。

不，沒關係，牆有兩邊。

她掉頭走進電梯，把地下幾層的按鈕射了個稀巴爛，順便朝四壁連續發射。子彈穿透木板有去無回。聽不見梯井的回音。電梯進退為難似的抖了幾下。她叫男人進去，幫他按了最上層的電鈕，自己則走出門，把最後一發子彈送進他的腦袋。仍試圖辯解的嘴巴咧出不滿的角度，消失在門後。

梯井中傳來顛簸移動的摩擦聲，與牆壁的撞擊，纜繩激蕩和滑輪空轉聲。承載著屍體的木箱朝頂樓緩慢而曲折的上升。

身後火勢漸長。

她朝電梯大門扣動扳機，連續發射用光彈藥，打出一塊殘破的缺口。槍桿強硬的插進去往一側撬。鋁板被蠻力壓迫往旁邊滑開。昏暗的梯井被熊熊大火照亮。不，如她所料沒有梯井，直通外部管道。

她丟掉槍，抓穩響，跳進坑道。電梯懸在頭頂，磨磨蹭蹭的上移。纜繩沒壞，走得再坎坷也不至於掉下來。先把響舉出坑道，自己再爬上水泥通路。

身後縱然火勢沖天，但被牆壁遮住，只照亮前方一兩百米。四通八達的地下管道猶如漆黑的迷宮。她深呼吸，聞到略帶霉味的冰涼的空氣。沒有回頭。也不需要回頭。不管前方有什麼都不會比背後的光景更糟。她已準備好。扶著牆壁向前探索而去。

管道越走越窄，回聲也越來越小，沒用多久就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但只要是管道，總要通向什麼地方的。她轉了幾個彎，拐入分支再分支，完全失去方向感。深層地底毫無光源。若是把眼球挖掉，能再生出適應夜間生存的視網膜嗎？她思索著，正要掏眼眶，腳邊突然絆了一下，往前跌去。

還沒爬起來，就見自己的肚子發出奇異的光芒。

不，不是她，是口袋里有什麼東西亮了。她伸手去抓，指尖划過光溜的屏幕。下一秒，空氣中除了潮濕的霉味，還飄起了Frank Sinatra的《帶我去月球》。原來是昴情急之下藏進阿守衣袋的手機……

是研究所製造的半導體？她想。撫摸閃亮的屏幕，誤打誤撞的換了幾首歌又按停。上滑菜單縮回去，再也抹不出來。屏幕熄滅。變成按最下方的圓形按鈕才能亮幾十秒的「手電筒」。

響發出虛弱的呻吟。她再度抱起她，一邊按Home鍵照明，繼續前進。

響只覺得自己懸掛在水中，下腹的麻醉劑逐漸消退，痛感襲來，叫她既無法清醒又昏不過去。彷彿在開天闢地的混沌中顛簸沈浮。恍然聽見姐姐的聲音在叫她，豬仔，知道後悔了吧。欸欸，太晚了。她笑笑，知道姐姐指的是繼承家業的事。她是母親的第三個女兒，前面兩個都死在脫色儀式上，一個一歲，一個十歲。十年間脫色疫苗也更新了兩代，但死亡率有增無減。濃遠遠的看著響幼小的身體被圍在圓桌中央，好奇的大眼睛面對針頭毫無懼色，她還不知道等待著她的不是痛苦的猝死，就是沈重的責任。而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她內疚又心虛，痛罵姑姑不顧本人意願強迫女兒接受附加的使命：「根本沒有什麼保護別人的戰爭，只要打架，保護的都是自己。少說得那麼大公無私。罕井家去趟這個渾水，坐這個位子，妳就敢說沒有一絲一毫只是放不下榮華富貴？把小孩送去死，還敢說守陵人的責任？」姑姑卻彷彿看穿她的心思，平靜得有些冷淡和絕望：「是啊。也許我真的是個很很糟糕人。我真心希望妳長大後能做的比我更好。」

濃當即沈浸在懊惱中，不能明白姑姑的無奈。她為了劃清界限而去上寄宿學校，再回來時，響已經是個小小年紀就戴著高度近視鏡，整天拿書的小呆子。她半真半假的逗她說：「當繼承人感覺怎麼樣？要不別當了吧，姐姐帶妳逃跑吧？咱們拳腳功夫好，在外面也吃得開，可比書好看多了。」響愣愣地說：「不要。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跟媽媽一起可是要打仗哦？妳會打架嗎？妳區區一隻豬仔可以嗎？」

「不可以。但是實大哥會幫我。」

「……呿。」

「姐姐，妳也幫我吧。妳留下來幫我吧。」

姐姐。我覺得有妳在，我就不會變壞了。

我希望自己死的時候，還能是個好人。

大家都說，人活得久了，就會像水果一樣變質。其中最壞的要數政治家。而像罕井這樣，在亦正亦邪的千絲萬縷織成的網中央與狼共舞的角色，是不是也算得上是政治家的一種呢？這我也說不好。

不過，我覺得，即使是政治家，也一定不是一開始就壞的。他們中肯定也有曾懷著改變世界的抱負的正直的人。但是為了施展抱負而上位的途中鑽了太多狗洞，脊背彎得再也挺不直，爬到最頂端才發現無意中已變成一條狗。

姐姐，妳留下來吧，妳幫我當一個好人吧。

這是區區豬仔也想做到的事。

姐姐回答了什麼她聽不見。

開始下墜。一切都在下墜。下腹劇痛。渾身劇痛。她呻吟著醒來，想起發生了什麼。手腳被縛，大頭朝下，暈得厲害。「在哪裡……」

「地下。」蓮回答。

「放我下來。好痛……」

「放下也會痛。他們要追來了。不能停。」痛。蓮對這個字的反應已經很遲鈍了。況且響屢次挑釁試探，視死如歸的犯蠢，她還以為她不會怕痛。

「放下我。」她又要求，「妳自己逃比較快。我不走了。」

「……」蓮把她往上提了提，「妳做夢。」

「我是認真的。」

「我是說妳剛才做夢。」她聽見她說夢話，「妳說‘豬仔’。豬仔是誰。」

「……哦。是我。」

「為什麼。」

「因為我愛看《蒼蠅王》。豬仔是裡面的角色。妳看過嗎？」

「沒有。」她又不認識幾個字，「為什麼叫豬仔？」

「因為他胖。但人很好。象徵著故事里的文明底線。」

「後來呢？」

「他被野蠻打死了。」

「……那妳還叫豬仔？」

「是啊。」可能因為姐姐早就知道這條路走下去總有一天要被人打死，「妳自己走吧，別和我一起被打死了。我跟妳保證的事做不到了，妳沒必要帶著我的。」

她保證讓她清除所有的毒瘤。打開更大的金字塔，令她的能量無限放大。所有沒能通過測驗的人都是失去了赤子之心的毒瘤。但是阿守卻希望她去做比殺人更偉大的事。那究竟是什麼事？

「我問妳。」蓮說，「比殺人更偉大的事是什麼？」

「嗯，不是救人嗎？」

「妳怎麼知道該救不該救？救了無賴怎麼辦。臉上又沒貼標籤。」

「臉上也許沒有。但每個人都是有標籤的哦。」

「在哪？」

「在姓氏。就像商品的名號，僅此一家，別無分號，質量保證，童叟無欺。姓氏也一樣。罕井家給我一個姓，又不僅僅是一個姓。姓罕井，就要有罕井的樣子。是人，就乾人乾的事。不辱神名就是不辱己名。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對得起神。母親是這麼教我們的。」

不辱神名。哪還有那樣的人呢。人早就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在這場獵神大賽中誅天滅地大獲全勝。「妳對得起妳的名字嗎？」

「對不起。我動搖了。有幾次，只有一小會兒，還是動搖了。」

「動搖了一次，就成了不該救的人嗎。」

「唔……大概是吧。」

「我也覺得。妳算過命嗎。不是有准和不准的嗎。神一定是故意的。只要有規則的東西，人就要去鑽它的空子，攻擊它的弱點。人太壞了。壞得沒有救了。」

「……嗯。是嗎。」響的聲音柔軟波折，黑暗裡紊亂的呼吸，好像在笑，「我也覺得神是故意那樣的，但是為了不同的原因。他故意留下准和不准的答案，那麼不管得到多壞的預測，你對未來總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期待，一點點希望的。不管什麼樣的人，活得再久，為的都是那麼一點點小開心。不是嗎。」

「嘖。聽了真不舒服。妳還是願意相信人是有救的嗎。」

「嗯。有救啊。」

「為什麼。」

「妳還抱著我不是嗎。」

「……」

「要是能把還有救的小孩都找到就好了。找齊了，個個都姓罕井……如果早點去救妳就好了。早上十年去救妳，妳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

「可以了。我已經不痛了。放我下來吧。」她幾乎感覺不到下半身，雙手也漸漸麻木，氣息與溫度緩緩流失，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有發出聲音，「可以了。我就到這裡為止了。謝謝妳。」

寂靜。

只剩略顯沈重的腳步聲。斷斷續續的光芒在黑暗的甬道里勻速前進。寂靜中的幾分鐘就像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又像幾分鐘。不知道過了多久，呼吸聲似乎也只剩下一把。蓮突然感到環繞周身的異樣——那是自然流動的空氣迎她而過的清爽。風。聚焦遠處，果然有蒼藍的小圓點，透進幽幽微光。傍晚或是清晨。

她加快腳步。風越湧越猛，小圓點越來越大，轉眼來到眼前。淡藍色的天光染上皮膚，像鋪了一層紗。

到了。她拍拍響。但只碰到透徹的冰涼。

將她放到地上，才發現白色的被單是紅色的了，連自己的外衫也全被鮮紅色浸透。縫住的肚皮顯然並沒有愈合，流盡了生命力。她安靜的躺著，不挑釁不試探，不跟誰做交易，也沒大道理可講。豬仔被野蠻打死了。

我們到了。她說。脫下猩紅色的外套，輕輕蓋在她臉上。又往下拽了拽，讓天光照上她的眼睛。天亮了。她說。我去幫妳把人找齊。我先走了。

外頭林木叢生，是山壁的一側。

她赤腳踏出甬道，往前走去。

踩著泥巴，穿越樹林，經過山道，走過集市，來到郡水的港口。

看准了一艘正要出發的貨船，走上前去，「老闆，去北邊嗎？」

「去盧門。」

「載我一程吧。」

「這是貨船，不載人。」

她摘下腕上的手錶遞給對方，「我在鎮平就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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