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鬥軍官 - 第三章往日是今日的因 (5)

　　一點一點的細雨，已經發展成綿綿密密的豪雨，把早上的晴空蠶食之勢已是不可挽回。那豆大的雨點能夠打痛人。

　　迪亞歌知道眼前這個躲在路邊屋簷下的小女孩，縱然避開了雨水，卻依然感到痛楚。

　　是心在痛。

　　眼淚如那雨點一樣，落了又再生。

　　同樣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他只得撐著傘子慢慢向她走近。

　　「姬娜…」

　　小女孩抬起頭。她眼裏那對他出乎預料的出現所產生的驚異之色，很快被湧起的淚光吞沒。她竟然撲進他的懷中。

　　「迪亞歌哥哥…」眼淚如缺堤一般。

　　迪亞歌只得在她身邊坐下來，安靜的讓她哭個夠。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縱然這傾盆般的大雨看來沒打算要停，眼淚卻總算停了。

　　「我已經沒事了。」姬娜努力擦著面上的淚痕。

　　「不需要逞強啊。」他看著她。「剛才我想起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你父親，所以折轉回去，碰巧看到你和父親談及往事的那一幕…」

　　「…」姬娜盡力忍住嗚咽。「你都知道了？」

　　迪亞歌輕輕點頭。

　　「爸爸一直在騙人！原來他並不是眾人眼中那種無私的好人…他所做的一切，不過只為了贖罪，為了博取大家的掌聲。他好虛偽啊！」眼淚又要來了。

　　「姬娜你對媽媽還有印象嗎？」

　　「啊？」

　　「那時姬娜只有五歲吧，她離開的那一年。應該還有一點點印象吧？我母親離開人世那時，我才剛滿兩歲。」

　　姬娜止住了抽泣：「…哥哥…很抱歉。」

　　迪亞歌對她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母親在我心中的印象就只剩下一個模糊的笑容和一個有頭沒尾的床頭故事。」

　　「沒有結尾的故事？聽來很悲傷呢…」

　　「故事並不悲傷，是關於一隻小狐狸。」迪亞歌抬頭看著天空落下的雨點。「頑皮的小狐狸與父母和同族住在一個森林裏。一天，牠因為好玩，偷偷跑進森林之神的洞屋裏。牠對洞屋每樣東西都感到好奇，尤其是那盞閃耀著七彩光芒的神燈。正當牠拿起神燈之時，牠聽見洞屋的主人回來了，稍一失神，神燈便墜落地上粉碎了。牠嚇得不知所措，心裏只想到不能讓森林之神知道是牠，所以牠從洞屋的窗戶跳了出去，逃得遠遠的。」

　　「這樣不行啊，森林之神一定很生氣啊！」

　　「當然。小狐狸以為只要躲得遠遠就不會被發覺。直到清風伯伯告訴牠，牠才知道森林之神早已查出神燈是牠打破的，衪更將狐狸一族全叫到洞屋裏，把牠們全變成石像，包括小狐狸的父母。」

　　「哦！」

　　「小狐狸終於知道自己犯的錯不會因為逃走而消失。牠哭著求清風伯伯幫幫牠。清風伯伯見牠真心悔過，便教牠如何收集十種修復神燈的神奇材料，著牠收集好了便帶著材料回去向森林之神認錯。小狐狸因此展開了收集材料的旅途。途中歷盡艱辛。」

　　「然後呢？」姬娜眼睛裏重新閃耀著亮光。

　　「然後，我也不知道了；母親沒機會把結局告訴我。所以才說是個有頭沒尾的床頭故事。」

　　「啊…」

　　「不過，我相信小狐狸憑著勇氣，最後一定能齊集材料，求得森林之神原諒，和父母團聚。」

　　「嗯，我相信也是如此，一定是。」

　　他定定看著她眼裏的亮光。「姬娜呀。」

　　「嗯？」

　　「你怎麼不討厭這小狐狸？」

　　「啊？我為什麼要討厭小狐狸？」

　　「牠做錯事還逃避責任，累及全族，害了父母。」

　　「唔，但牠最後也知道錯了，很辛苦去收集材料，回來認錯解救大家。牠是小英雄。」

　　「那你爸爸呢？」

　　「爸爸？…啊……」

　　「他不是也知道錯了，在盡自己的力量去彌補錯失嗎？他應該也是姬娜口中所說的英雄啊，不是嗎？沒有人永遠不會犯錯，就如小狐狸一樣，面對自己的錯失承認自己的醜陋所需要的勇氣絕對不亞於挺身對抗強權啊。小狐狸收集材料的路途上，必定是一面悔恨，一面思念父母族人，然後一面鞭撻自己，贖罪的心是痛苦而孤獨的。姬娜你同情小狐狸，那為何又不能體會你爸爸的痛苦？」

　　「…或許…你說得對……但是……」她低下頭，眉頭雖然略略放鬆，但眼裏再次出現點點星光。

　　迪亞歌讓沉默隨著雨點醞釀，讓那星光一滴滴落下。

　　待得那啜泣聲再次放緩，他才輕輕開口：「即使我和母親之間就只剩下這樣的記憶片段，我想我也永遠無法忘記。姬娜也一樣吧？」

　　「…嗯，我很想念她啊…」

　　「姬娜的爸爸也是吧？現在也一直思念著她吧！和他一起打理那個玫瑰小花園的你，一定很清楚她在你父親心目中是多麼重要吧。」

　　「爸爸嗎…是的，我知道…」

　　「我聽鎮上居民說，你爸爸第一次為人認識的義舉，是五年前那場嚴重風災後的出錢出力。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五年前…難道是…」姬娜剎然抬頭。

　　迪亞歌對她點了點頭，說：「摯愛突然離開，對任何人都是一種打擊吧。年輕時眼裏只有家庭，認為一切能讓家人過好日子的事就是該做的事，你爸爸說直到摯愛的妻子被病魔帶走後，他更能了解苦痛的滋味，也更能體會別人的苦痛，讓他對生命有了重新體悟。我想，這才讓他決定以剩餘的生命實踐心中理念。他跟我說，他為大家所做的事，無可辯駁地如同贖罪無疑，不過，這更是因為知道有些心裏想做的事情如果因為自己退縮而放棄不做，即使平安渡過一生，將來也必會後悔。」

　　「爸爸他…」

　　「是贖罪，也不代表他的一切行為就不是真心的。他要的，從來不是別人的稱道，更不是什麼回報。作為鎮長，他不問一切地付出，除了幾聲讚譽，他還得到了什麼？還因此得罪軍方，甚至有性命危險。這些，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你，也應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人啊！」

　　姬娜抬頭看著天空不停灑落的雨點：「爸爸他…為了那件錯事，也…一定…很痛苦吧……」

　　「能不痛苦嗎？你是他的女兒，知道這件事後尚且不能原諒他，他又怎能相信其他人會原諒他？」

　　姬娜再次低下頭，一顆眼淚靜靜滑落面頰，但淚滴消失後，她的面上重新有了笑容。「我明白了。謝謝你，迪亞歌哥哥。」

　　「再次看到你的笑臉就好了。」他站起來，對她攤了攤手。「來吧，待在這裏會著涼的。我們回去吧。」

　　「嗯。」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裏，借力站起來。「啊，不…剛才鬧成那樣子……唔…我還不想回去……」

　　「不要緊的，你爸爸絕不會生氣的。」

　　「可是…可是我…我…我還不想回去…」

　　「好吧，就暫時不回去吧。」他輕撫她的頭。「你可以到我們住的旅館來，羅莉塔的房間還有位置，她和貝納德會很歡迎你的。可好？」

　　「嗯。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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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迪亞歌停下馬車。

　　剛跳下馬車，便有人向著他急步跑來，一把抓住他的雙臂。

　　「姬娜怎麼了？」

　　「放心，山迪斯先生，她很安全。」

　　「是嗎？那就好……啊！失禮了。」山迪斯慌忙放開手。

　　「沒關係的。」迪亞歌朝他點了點頭。「她現在在我們住的旅店裏，有羅莉塔看顧著。」

　　「她…是不願意回來嗎…」

　　「放心吧，她已經釋懷。我猜，因為剛才在你面前那樣失控，她需要調整調整才能面對你。給時間讓彼此冷靜沉澱也是件好事。大概一個晚上就好了，明天她就會開朗地回家了。」

　　「真是如此就好…只是…唉，謝謝你了，迪亞歌。」山迪斯雙手握住迪亞歌的右手。

　　「舉手之勞而已。」迪亞歌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是，那些毒藥，山迪斯先生打算怎麼處理？沉在海裏，也不是說想撈上來就撈上來。」

　　「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打撈上來…」

　　「啊？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將它們打撈上來？」山迪斯垂下眼。「因為打撈的方法有一定危險，說到底，我還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別這麼說，未到生死攸關的時刻也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況且回收沉海的毒藥罐本就應該是軍方的責任！」

　　「如果軍隊派人去，即使危險，成功的機會也會大增，畢竟他們有穩固的大船。」

　　「需要穩固的大船是什麼意思？」

　　「因為要在風暴中出海。」

　　「什麼？」

　　山迪斯轉身，朝海岸靠近一步。「當年沉船的位置在那邊那座荒島邊上，雖然是沿岸，水深卻異常的深，莫說是潛水下去撈，就是灑魚網那也是無法夠得著的深度。這些年，我一直觀察沉船的那片海面，發現只要每次吹起東面的暴風，水位會劇降，船尾的長旗桿甚至會一丁點露出水面，這時，如果將船駛到那裏，或許可以用長竹撈把毒藥罐打撈起來。」

　　「只是，那是暴風的狀態啊，駕船出海不會沒關係吧？」

　　「所以即使知道方法，我也沒膽量嘗試。我知道毒藥罐受海水侵蝕，總有一天會洩漏，只是沒想到偏偏這個時候，司令官會壓上門來…」

　　「他以這件事要脅你，要你放棄鎮長一職？」

　　「前半部分是對的。」山迪斯輕輕嘆口氣。「後半部分卻完全相反。」

　　「怎麼可能？他怎會容許一個反抗他的人在他治下的區域裏當鎮長？」

　　「我也以為他要我退位，但實際上他提出的要求是要我繼續當鎮長，不過是個聽從他的鎮長。他說我仍然可以為大家在他面前爭取權益，但唯要聽從他的最後決定。他說只要我願意歸順他，他不會為難我，更會讓我很有體面的繼續當個受歡迎的鎮長。」

　　迪亞歌低下眼。

　　將一個抗逆的人留在身邊是危險的，但因此能夠收穫滿滿的人心卻是吸引的。玩火的人有可能引火焚身，但手段高明的玩火人，卻會成為人們的領袖。不知道雷蒙的手段夠否高明，但他無疑是個膽大的人。

　　「我知道你很驚訝，我聽見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時，我也很驚訝。只要我肯答應，他會派人出海回收那些毒藥罐。我雖然當面拒絕，但他說會給我考慮的時間，不多，就整整一天…」

　　「他很有信心你最終會答應他？」

　　山迪斯點點頭，說：「他說，沒有人嘗過權力的滋味後，願意輕易拋卻。」

　　「唔…」

　　「但我更擔憂那些正在泄漏的毒藥罐。」

　　「所以…你打算答應司令官？」

　　「不！」

　　迪亞歌看著山迪斯握著的拳頭，輕聲說：「我知道司令官與我們嚮往的自由是永遠敵對的，而與虎為伴並非你本願，但在強敵手下安插一隻耳朵，未嘗不是有利我方的事啊！」

　　「我了解你的意思。可是要當一隻耳朵也要有其本事；於我，留在狼窩裏，只有變成另一頭狼或是被狼吃掉的下場。」

　　「我也明白…」迪亞歌知道理想可以天馬行空，但現實的決定只能依循人的個性了。

　　「總之，我決不會與雷蒙同流合污。」

　　「只是那些毒藥罐…」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另外想出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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