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8-2 風雨欲來

距離公眾殮房還有一段距離，杜衡看了看手錶，心裡七上八下，如坐針毯，前方的車卻開得愈來愈慢，最後甚至不動了。

堵車了？

「叭──」

「叭叭──叭──」

四周充斥著不耐煩的「叭叭」響號聲，一聲疊著一聲，叫人只想摀著耳朵。

「又叭！前面堵車就是堵車了，叭了有什麼用？我叭你XX！G*8#6^7W+……」一些暴躁司機破口大罵。

但正所謂「打不過就加入」，愈來愈多的人忍不住加入製造噪音的行列。

也有好些司機或乘客走出來張望，指指點點。

一個小巴司機大搖其頭。

「我聽電台裡的消息，說是往前300米分岔路口彎位那兒『炒車』（翻車）了。X他老母，載鋼材的重型貨車，聽說炒得超慘的……死無全屍的那種。」

「有多慘？我瞧瞧？」杜衡來了精神，探頭看不到，就下了車，一邊提著箱子，一邊徒步穿過車龍，一邊給助手Elaine發訊息。「反正人遲早送進公眾殮房，遲驗不如早驗。」

Elaine領著兩個仵工到達現場，一行人向維持秩序的交警出示證件，掀起黃黑相間的封鎖線進了封鎖範圍。

小巴司機說得沒錯，這車禍是真的慘。

甫走近，一陣陣的腥風撲面襲來，慘烈的現場衝擊著視覺神經。

杜衡一看，一輛長約十五米左右的重型貨車，橫在行人路上，車上鋼材散落一地。

據報這輛鋼材貨車拐彎時失控猛撼防撞石壆，繼而反彈路中翻滾，再衝前約50米，鏟上行人路，才終於在一家有機水果地舖前翻側停下。

那地舖東主幸運，還沒到店裡開門做生意，逃過一劫；可他店裡的貨物就沒這麼幸運了。什麼有機藍莓、有機橙、有機芒果、有機西瓜，通通砸成了一地淋漓汁水。

行人路上一對母女差點被撞到，母親抱著嚎啕大哭的小孩坐在地上，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

爆裂的櫥窗玻璃碎還濺中一個男途人，他血流披面，正在一邊接受救護員治療，一邊向記者大呼倒楣。

「啊嘶好痛……X啊，那個司機分明危險駕駛！我晚上原定跟女朋友約會，怎知道會飛來橫禍，弄得滿臉都是傷……」

也有其他駕駛人士向記者提供消息。

「我的車就在他貨車後面。這貨車司機技術比P牌仔（新手駕駛人士）還爛，在二、三百米前已經不對勁了，整輛車『搖頭擺尾』，這樣他還不專心開車，反而探頭到車窗外，伸著手臂揮舞，口齒不清地叫喊了一會，直接靠在車窗邊上不動了。」

另一個司機也附和：「就是嘛！嗑藥了就別開車！累人累物（拖累別人）！這垃圾，好死不死，偏要在這裡翻車死，車上鋼材掉下來，砸得我車頂凹了一塊！還刮花了好幾道，他死翹翹一了百了，可我找誰賠去？」

如他所言，那個貨車司機兩截屍體泡在明晃晃的一大灘血裡，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翻側的時候，司機不但連同不少車內雜物一起拋出車外，滿身插滿擋風玻璃碎片，還有一塊鋒利鋼片飛上半空倒跌下來，有如包青天的鍘刀，將他斜斬成兩截。

斷口位置剛好就在充滿脂肪膏的腰部。

Elaine說過屍體不算可怕，但她也僅僅堅持到走進屍身兩米以內。

「嘔！」

一看到那兩個悽慘的橫切面，她臉色一白，扭頭跑出去，扯下口罩一陣狂吐，稀裡嘩啦的將她中午吃的飯菜全都吐得一乾二淨，直吐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仍然乾嘔不止，恨不能把整個胃都吐出來。

杜衡神色不變，仔細地檢查一番屍表，湊近屍體口鼻嗅了一嗅，再看了看馬路上散落的雜物，吩咐仵工：「別送公眾殮房，等下交通恢復暢順以後，馬上送去法醫科。」

他脫掉乳膠手套，給邵毅發訊息。

杜衡：重案組又有新案件了【GPS定位】

邵毅：你今天不是放假嗎？

杜衡：我不是昨晚才跟你說把假期全取消了？誰說我放假的？

邵毅：那位人格Mortis說你放假，他語氣斬釘截鐵……

杜衡：……你竟然信那個說謊不眨眼的反社會人格？？？他害我遲了起床，開車上班被交警盯上！

邵毅已經猜到八、九分了，心中無語問蒼天。

重案組的顧問、他的室友兼男友，到底還要嚇壞多少警方部門？

邵毅一直輸入中，又刪掉，再輸入中，糾結地重複了好一會，結果一個手誤，把刪除到一半的訊息發了出來，又急急補鍋。

邵毅：怪不得剛剛收到交通指揮部緊急來電

杜衡：Shut up.

邵毅：總之記住，安全第一，違規要繳罰款。

邵毅帶隊來了，重案組眾人也和Elaine一樣，一看那兩截屍體，一陣頭皮發麻，胃中一陣翻江倒海，捂住嘴巴一陣乾嘔。

「這……！」

他們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感覺，要說是噁心，或許有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心悸。

無論誰看到活生生的人變成血淋淋的兩截，都會不自禁生出對疼痛和死亡的恐懼。

杜衡卻像沒事人似的，誠心祝禱死者R.I.P.以後，隨即「嘖嘖」兩聲：「這算好的了，車禍死者裡，當屬捲入車底拖行的最難看。Elaine，如果你受不了……」

Elaine最後乾嘔了一下，實在什麼都吐不出來了，抹了一把嘴，擦了擦鼻涕和眼淚，拍了拍胸口順氣，好歹撐住了，蹣跚走回來。

「師父，我沒事了，咱們繼……繼續吧。」

杜衡聞言點點頭，又轉頭看了一眼邵毅。

邵毅眉頭緊皺，不自然地捏捏鼻子，又捏捏下巴，強忍住胃裡翻滾的不適感，問杜衡：「你……完全不覺得可怕或者噁心嗎？」

杜衡像是完全無法理解似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隨即挑起眉毛反問他：「法醫怎麼可能怕屍體？」

邵毅想了想：大概不是當法醫的膽子都特別大，而是這位法醫打小跟著一個連環殺手母親，見慣屍體，才會不怕。

鄧仔在Elaine面前死撐著沒吐出來，咧出小虎牙與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嘿嘿，這種程度，就跟割脈案那滿屋子的『蕃茄醬』差不多嘛！只不過從一整塊肉排，變成兩截充滿脂肪流著黃油的肉排而已……」

他被自己的比喻噁心到了，忍不住發出一聲乾嘔，又旋即被邵毅一巴蓋到腦袋上。

「什麼肉排？說了多少次在現場要謹言慎行？」

鄧仔不以為然：「什麼嘛，我就表達一下看法而已嘛～」

邵毅一皺眉頭，又一掌呼到他腦袋上：「鄧子軒！還敢駁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出現場？馬上收起你的嬉皮笑臉，正經點！」

鄧仔靈活地躲過了接著的第二巴，笑嘻嘻地陪罪：「好好好，又是我錯，我錯，Sorry Sir、Sorry Sir……」

KK帶著幾個普通探員，跟現場的交警溝通一番，接手管控現場秩序，聽得鄧仔在乾嘔，就掏出打火機和一包薄荷味的煙，抽出一根點燃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再呼出來，又抽出一根，遞給鄧仔。

「凳仔，在對象面前吹噓算什麼？小學生嗎？來，師兄教你一招。當個成熟的大人，鎮定地抽根煙提神，又帥又實在，吸上幾口，什麼血味臭味都蓋過了，完美。」

「KK你別教壞鄧仔。抽煙傷身。」邵毅說。

「嘿，哪個刑警不抽煙啊？多有多抽，少有少抽，就邵隊你跟個養生老人似的，一根都不抽。來，凳仔，拿著。」

「都說了別叫我凳仔……」鄧仔嘴上抱怨，卻忍不住接過香煙，湊近點火機點燃了，叼著了吸一口，嗆得咳了兩聲，一張娃娃臉皺成了一團，但很快又覺得那股濃烈的煙草味道真的可以辟腥，又深吸了兩口。

然後，他就看到了Elaine捏著鼻子退開了兩步，一臉「要是你鄧子軒染上煙癮，我們就不能快樂玩耍了」的嫌棄表情。

鄧仔呆在原地，不時看看嘴裡的煙，又不時看看Elaine，心中經過一番劇烈的天人交戰，結果煙抽完了仍渾然不覺，被煙頭燙到嘴。

「啊嘶──呸呸呸。」鄧仔被燙到馬上吐掉煙頭，從戀愛模式回歸清醒模式，終於稍微能直視那兩截屍體了。

他好奇地問杜衡：「杜法醫你為什麼要叫我們過來？這不就是一宗翻車意外嗎？」

邵毅起初也有點疑惑，不過觀察地上一堆漆黑的剎車輪胎痕跡以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衡，我看著輪胎痕都是其他車閃避或剎車留下的，這輛貨車沒剎車。你懷疑司機故意撞人？」

杜衡沒有正面回答邵毅的問題，轉頭問Elaine：「Your observation？（你觀察到什麼？）」

Elaine翻了翻兩截屍體，分析：「屍體臉上和胸腹處被多片玻璃碎片刺入，整個人拋出車外，後腦枕這兒磕凹了，還遭到腰斬，內外出血應該都很嚴重。臉和耳朵這麼紅……應該是酒駕？」

她推斷，酒精影響是輔助死因，聯合死因包括機械性損傷加上失血休克。

杜衡點點頭：「司機確實流了很多血，屍表上的外力損傷也很嚴重……」

Elaine眼睛一亮。

杜衡卻接了下去：「……但他不是酒駕，也不是有意圖瘋狂駕駛或自殺。有人蓄意謀殺了他。」

怎麼可能？邵毅和Elaine大惑不解。

司機獨自一人駕車時被謀殺，導致車禍？

總不會有人狙擊他吧？光天化日的，根本沒有槍聲報告，輪胎也沒有被刺穿！

一氧化炭中毒？車子廢氣管根本沒改裝駁回車廂內！

那怎麼會是謀殺？怎麼謀殺的？

杜衡在口罩下笑了笑，叫Elaine先蓋白布，讓仵工運走屍體，再向眾人解釋。

此時卻忽地來了一陣怪風。

「啊！」Elaine輕呼一聲。

那塊剛染了血的白布被颳得脫手飛出，勾在電燈柱上，像戰場上一面殘破的旌旗，在「嗚嗚」的冷風吹得獵獵作響，配上現場的屍體和瀰漫的血腥味兒，交織成一幕淒厲驚悚的景象。

Elaine一愣，打趣道：「這演的《竇娥冤．法場》嗎？『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鎗素練懸』？是不是還要接著六月飛霜、大旱三年？」

她語音剛落，老天卻好像回應她似的，風愈颳愈大，氣溫以顯著的速度下降。

邵毅看了看天色，問杜衡和Elaine：「你們最近忙，有沒有看天氣報告？」

「怎麼？」杜衡問。

「有個罕見的深秋颱風在東南面海域形成，與寒潮相遇，預計這幾天內正面吹襲H城。名字也特別，叫『涅墨西斯』，感覺像外國人的名字。」

「Nemesis，希臘神話裡的復仇女神？」杜衡撥了撥吹得凌亂的一頭鬈髮。「這位復仇女神也太會挑時間造訪了……我稍後再解釋這案件吧，收集證物要緊，可不能被大風颳跑了。血跡、輪胎痕那些也得在下大雨前拍好照。」

邵毅點點頭。

正安排分工時，他手機鈴聲忽地響起。

「嘀嘀，嘀嘀嘀──」

那毅接聽了：「喂？」

留守在重案組辦公室的Mandy在電話另一端報告。

「邵隊，各大報社報警，剛收到疑似宣告殺人的匿名訊息，署名『復仇女神』……」

畫的正是眼下車禍死者的頭像，附著一行字。

【歐克儉 Greed】（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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