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老同行 (2)

杜衡心中嘀咕，腳步不停，下了計程車，在公眾殮房入口稍作停留，對著玻璃門整理好領帶和西裝外套的袖口，側身左左右右再照幾下，捋一捋深棕鬈髮，臭美一番，才提著公事包走進去。

華城的公眾殮房大堂以奶白、淺青兩款素色為主，似乎最新才翻新髹過一次，殘餘著油漆未乾的味道。佈告板是輕觸式智能螢幕，放著輕柔音樂，循環推播「綠色殯葬，回歸自然」、「認領遺體手續須知」等電子海報。

偶爾有民眾和殮房職員進出大堂，神色或悲傷或肅穆，腳步都不約而同放得很輕，彷彿不願驚擾停駐此處的亡魂與其他生人。

雖說很多華城人忌諱屍體污穢不祥，連帶著觸碰屍體的法醫都忌諱上了，但看來對死亡本身和身後事都滿尊重的，甚至可說是敬畏有加。

杜衡想著，走到服務台前，遞出名片，跟前台說：「我是重案組法醫杜衡，想找Dr. Chan陳老法醫，和他聊幾句。」

前台小哥面有難色，對杜衡說：「不好意思啊杜法醫，我事先和您說一聲，陳老法醫他脾氣比較那個……特別，向來不待見警方人員，所以……」

「我知道，你儘管先試試。」

撥內線電話，才接通說了兩句，話筒那邊就傳出一頓撕心裂肺的猛咳，連櫃檯前的杜衡都聽得一清二楚。

「咳咳！咳！」

前台小哥等電話那頭咳嗽完，禮貌地重覆：「午安陳老法醫，重案組杜法醫在公眾殮房大堂，說想找您聊幾句。」

只聽得那邊又咳了幾聲，半句話都不說，「喀嚓」一聲掛斷了電話。

前台小哥早已習慣，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抱歉杜法醫，您也看到了……陳老法醫可不是針對您啊，他一視同仁地抗拒接觸所有警方人員，真的。」

杜衡奇道：「他二話不說掛你電話，that’s rude!（很沒禮貌耶！）你竟然還替他說好話？」

小哥笑說：「陳老法醫脾氣古怪沒錯，但是心地挺好的，我看過他餵公眾殮房附近的流浪貓！」

這時候，一個中年男人牽著小孩從認領遺體隔間裡走出來，大的強忍淚水，小的在哭，眼睛都紅通通的。

小孩子還是不太懂事的年紀，不停哭喊著要媽媽。

前台小哥見慣不怪，抱著櫃檯上的一隻玻璃大碗迎上去，碗裡盛滿了糖果和巧克力。

「小弟弟來吃糖好不好？」

小孩哭哭啼啼地把兩隻小手都伸進碗裡，胡亂抓了一大把。

他父親嚇了一跳，拍小孩的手背：「拿一顆就好了！乖孩子不可以貪心！」

小哥急忙說：「沒事沒事，我們家陳老法醫把這個糖罐放在前台，隨大家怎麼拿怎麼吃。大人也吃一顆吧？難過時吃點甜的，會好受一點。」

「啊？這些都是小孩子才吃的零嘴……」

那個父親有點難為情，卻還是拿了顆巧克力，放進嘴裡。不到一秒，喪妻的悲痛情緒終於找到宣泄出口，兩行眼淚「嘩」地湧出來了，蹲在地上抱著兒子嚎啕大哭。

直到情緒漸漸緩和，那名父親準備離開，仍不忘再三道謝。

「謝了小哥，也幫我謝謝陳老法醫，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細心的人，連我們這些家屬的心情都照顧到了……」

杜衡在旁看著，心中對陳老法醫這個人愈發好奇，於是問了小哥陳老法醫的辦公室號碼，打算直接過去找人。

陳老法醫的辦公室在最高的那一層走廊最盡頭，掛著名牌，寫著：「陳遵義博士公眾殮房法醫主任」

其實也用不著按號碼找，循著煙味兒找過去就對了。

杜衡被愈來愈濃烈的二手煙味薰得皺起眉，心中對這個老法醫才生出的一點好感又減去不少。

身在法醫這一行，抽煙真的好嗎？煙癮還這麼重，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猛抽，把好端端的辦公室弄成一個毒氣室！

更何況，華城不是一早立例室內禁煙了嗎？這是知法犯法吧！

他一邊掩著鼻子腹誹，一邊敲了敲門，自報家門：「陳老法醫在嗎？我姓杜，是重案組新聘的法醫，剛才counter staff（前台職員）通報過的。請問有沒有空聊幾句？」

辦公室裡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杜衡揚聲重複，這次辦公室裡的人開聲回應了。

一把蒼老嘶啞的聲音隔著門扉傳出來：「我跟警方的人沒什麼好聊的！咳咳咳……」

杜衡吃了閉門羹，卻不願意就此放棄，撇了撇嘴，捏著鼻子走開幾步，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等候。

「前輩在忙的話，我在外面等著吧！」

「我在午休，不見客！」

杜衡被激起了勝負欲，決定和對方較量到底──反正他今天整天有空，乾脆在這裡等著好了！

就不信這個糟老頭子午休持續到下班還不出來！

十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

就在杜衡耐心即將消磨殆盡的時候，那個陳遵義陳老法醫終於推門出來，和很多老人的習慣都一樣，背脊微微駝著，喜歡背著雙手蹣跚走路，嘴裡叼著半根快燒完的香煙。

陳遵義一看到杜衡還在，眼中閃過一絲愕然，便要舉步倒退回去關上門。

杜衡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攔住。

他綻出個無比燦爛的露齒笑，隱藏自己站到腰酸背痛齜牙咧嘴的表情。

「前輩，您好您好，可總算見面了！」

說話時，他不忘打量對方。

聽重案組說，這個陳老法醫好像年過七十很久了，杜衡看著也像，從面貌上看，年紀直逼八十歲，比自家七十有七的乾爹馮敬德顯老得多。

陳遵義身形枯瘦，一頭稀疏白髮，兩道眉也全白了，臉上全是白楊樹皮似的皺紋，眼眶附近堆積的皺紋尤多，眼睛瞇起，隱約可見眼白泛著血絲，嘴角下垂，兩道法令紋極深，讓人想起睡在棺材裡不見天日的千年老吸血鬼。

一言以蔽之，整個人都散發著陰鬱不友善的氣息。

陳遵義拿下嘴裡的小半截煙，沉沉地盯著杜衡，沙啞地說：「收起臉上的假笑吧。我跟你這種人沒什麼好聊的。」

「等等，我沒有惡意──」

「我不管你是重案組還是什麼死人組來的，你再堵在門口死纏爛打，我就叫保全過來趕人！」

杜衡急忙澄清：「別別別，雖然我跟前台自我介紹時說是重案組法醫，但今天過來其實和重案組的公務無關，真的！」

陳遵義皺起眉頭，狐疑地打量他。

「我剛從海外回流華城，想來和前輩交流一下而已。華城法醫就你和我兩個人，真的連和同行聊一會都不肯嗎？」

陳遵義一口回絕：「沒空，我午休結束了，還有五台解剖等著。」

「五台？這得加班到半夜了吧！我來幫你怎麼樣？」

「當重案組法醫當得這麼空閒？」

「是啊，那邊結案了，刑事部的黑心上司趁機削掉顧問費，跟勒令停職似的，我閒著無事可做，正好過來公眾殮房做義工。」

不待陳遵義回應，杜衡幹勁滿滿地捋起袖子，興高采烈地接著說下去。

「That settles it!（就這麼決定吧！）放心，我絕對不干涉你主刀，單純過來打打下手！在大學菜鳥時期當教授助理那會兒……」

杜大法醫難得放下身段一回，寸步不離地跟著對方，像隻開了嗓的鸚鵡一樣「叭叭叭」地說個不停。

陳遵義沉著臉一言不發，卻也沒有趕人，一路去更衣間換上解剖的防護服，也丟給杜衡一套，按牆上的對講機，通知仵工把要相驗的屍體從冷凍室領出來，推到解剖室。

「沒錯，昨天剛進來的那一具，親屬不停打電話來鬧，堅持是醫療事故導致死亡，要加急處理。」

杜衡跟在陳遵義背後進了解剖室。

解剖台上白布一掀，只見死者頭髮掉光，手肘內彎佈滿針孔瘀青，兩條腿瘦得幾乎比小孩的手臂還細，明顯是臥床已久的末期癌症病患。

陳遵義檢查完屍表，動刀切開皮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臭味驀地直衝出來，薰得杜衡繃緊臉頰，暗暗地磨了磨後槽牙，捏緊了手上的照相機。

他實在很懷疑，這個陳老法醫嘴上不說，心裡記仇，暗暗地給後輩一個下馬威。

在重案組處理完巨人觀屍體不久，就又要面對腐屍！

死者癌細胞擴散到全身，好幾個器官長著病變腫瘤，壞死組織呈菜花樣潰瘍，糊著一灘灘紅紅白白的分泌物。

醜也就罷了，更糟糕的是，人在這種情況下死亡，器官自溶的勢頭特別厲害──

通俗點說，就是生前已經開始爛了，死後爛得更快，那股惡臭味自內而外散發出來，能和巨人觀腐屍的臭味媲美個七、八成，怎麼閉氣都擋不住。

杜衡不是很清楚自己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怕是不會怕的，但肯定不算很優雅從容。

在重案組不會天天和腐屍打交道，但在公眾殮房最常見的案件類型之一就是醫療糾紛，要是換他天天面對這麼多這樣的屍體……

陳遵義不去管杜衡在想什麼，動作嫻熟地檢查死者體內有沒有針頭、紗布、藥物包裝等醫療用品意外遺留，又取了尿液、血液和器官切片樣本，放進標籤袋裡，留待後續化驗。

做完了，才瞥旁邊的杜衡一眼，在口罩後淡淡地開口。

「不是解剖過巨人觀嗎？看來只是名不副實的假消息罷了。嫌臭嫌髒就出去，別礙事。」

杜衡偏不遂他的意，搶著清洗縫合，中途還故意用盡全力深吸一口氣，朝對方比個大姆指，笑得史無前例地燦爛。

「有一說一，這味道挺香的，我喜歡！」

「……好啊，好得很。」

就這樣，華城唯二的同行兼臨時搭檔一邊合作，一邊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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