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11-1 升降機裡的男人

繁華的H城都市夜生活裡，充斥著各色霓虹燈和喧囂的音樂，然而，僅僅幾條街之隔，就變了個模樣。

街上空空盪盪，行人和車輛寥寥無幾，宛如沙漠裡一座廢棄了千百年的古城，又像末日浩劫過後的文明遺址。寒風吹起幾張落在地上的傳單，摩擦柏油路面的細小「沙沙」聲在安靜的環境中格外清晰。

冬夜濕濕寒寒的，空氣裡瀰漫著一層似有若無的冷霧，無論穿多少衣服，那種寒意還是會滲到骨頭裡，令人渾身不舒服。

凌晨兩點，一個二十多歲的長髮女人帶著滿身酒氣從夜店中走出來，拖著疲憊得像灌了鉛的身軀，穿著大衣踩著長筒靴，在昏黃的街燈下走向公寓。

她可沒忘記，明天還得上班，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工作。

女人覺得自己像被這個城市和城市裡的人遺忘了一樣。每天上班，在辦公室上班時人人都在忙，除了「嗒嗒」的鍵盤聲以外幾乎沒人說話，她跟喪屍似的庸庸碌碌，微不足道；每天下班，也如幽魂一樣，飄蕩不定，好像活著，又沒有活著的實感。

大都市的生活表面光鮮，背後的辛酸無人知曉，最難排解的是內心的孤獨。

女人選擇用一夜狂歡麻醉自己。每當夜幕降臨，她換上暴露性感的衣服，濃妝艷抹，進入夜店，在震耳欲聾的電音中，混在男男女女中間勁歌熱舞，才似乎找到一丁點活著的實感。

可每當她離開那燈紅酒綠的地方，走回三條街以外的家，總有一股更加強烈的空虛感襲來。

像她這樣的普通人實在太多太多。她再怎麼打扮自己，仍是朵毫不起眼的小花，根本不會有諸多男人圍繞大獻殷勤，也不會有在舞池中與真命天子一見鍾情之類的劇情。

她總想：那為什麼她還要去夜店玩？明明每次玩完都難受，可為什麼下次她又會像飛蛾撲火似的一頭紮進去？笑著跳著，她快分不清臉上笑容是解下面具後的真自我，抑或只是又一重面具……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生活，不知何時才到頭？

女人忍不住開始自言自語抱怨。

「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明天也是這樣……我真是受夠了！皮膚愈來愈差，手愈來愈痛，愈來愈不會說話，辛苦賺回來的錢在交房租以後所剩無幾，交不到男朋友，再過幾年我都要三十歲了……天啊……」

她自怨自艾了一會，低頭回望街燈下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心裡忽地打了個突。

她眼角怎麼好像瞥到另一個長長的黑影──

難道有人尾隨她？

寂靜裡，女人能聽到自己猛地嚥下一口唾液，喉嚨裡發出乾澀的響聲。她心底裡莫名其妙升起一陣提心吊膽的感覺，簡直就像腦袋提在手裡一樣，全身的血液都跟著膨脹。

雖然現在天氣冷，但她還是感覺到冷汗順著脊樑流到了腰上，像一條條冰涼的蛇在脊背爬，很不舒服。

她兩腿發軟，強迫自己加快腳步往前走，一步一驚心，每一處欄杆、轉角處旁邊的暗影裡，都好像隱伏著無數眼晴虎視眈眈，連踩到一張傳單，聽到一顆碎石子滾動的聲音，都叫她心驚肉跳。

她終於忍耐不了那捉摸不定的恐懼感，屏息，猛地轉身，回頭。

馬路邊停泊了一堆死氣沉沉的私家車，根本沒半個人影。

不遠處，一盞街燈虛弱地閃爍幾下，迅速暗了下去，大概快壞了。

女人大大的鬆了口氣，揉揉眼睛，將兩手攏在厚大衣袖子裡，自言自語安慰自己：「呼……眼花了。不就是街燈故障嗎？這個時間根本不會有什麼人。我這是神經衰弱了吧？」

一開始，她還會緊張地戴一串開光的辟邪手鏈，手袋上用鑰匙扣掛著小支的防狼噴霧，生怕夜歸遇上危險。

可一直以來什麼事都沒有──別說鬧鬼了，街上行人都沒幾個，最多只有蓋著報紙睡大街的老乞丐，或者路邊一些同樣掛著兩個黑眼圈、呵欠連連的夜更的士司機。

「唉，工作過勞又睡眠不足，真的太糟糕了……社畜好想放假……下次放假是什麼時候啊……一年只有七天勞工法例基本年假，好少喔……」

女人碎碎唸著，走進住宅大堂，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等電梯，過了一會才遲鈍地注意到一個男人站在她旁邊。

男人戴著口罩，穿著黑色連帽羽絨外套，揹著一隻背包，兩手插在羽絨服裡，和她一起等升降機，一言不發。

這女人實在太需要社交生活，她很想至少跟人聊幾句，擺脫行屍走肉的感覺。

她估摸著：可能是返十二碼(12小時晚班)的可憐社畜？一定和自己一樣，累到不想說話，只想回家倒頭就睡吧？

或者，看著背了一個大背包，是不是常常為公務出差，弄得生活日夜顛倒？

女人同情又好奇，強行忍住了一個很沒形象的呵欠，進升降機時，按了自己住的24層，主動釋出善意：「先生，哪一層？我幫你按？」

男人沒說話。

「噢，也是24樓這麼巧？抱歉抱歉，我雖然在這兒住幾年了，但是回家時間比較晚，都沒怎麼見過鄰居。」

升降機門一關上，女人就忍不住拿出廉價A貨（贗品）手袋裡的小化妝包，對著化妝小鏡子裝模作樣地檢查妝容，再摸了摸一頭剛燙負離子加焗油不到幾天的頭髮，理了理外套裡的蕾絲鏤空吊帶迷你裙，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更像電視劇裡的美女。

她從化妝鏡裡看到男人也在盯著她看。

升降機徐徐上升，她心裡也隨之升起一股小鹿亂撞的感覺。

這是覺得她好看，對她有意思？

雖然看不清對方樣子，但說不定……可以碰碰運氣，說不定再主動踏出一步，就會從鄰居變成男朋友呢？

她決定趁升降機還沒到24樓，主動出擊。

「我們住同一層，這麼晚了還能在同一台升降機裡碰見，感覺挺有緣的……我是01號單位的，先生你住哪個單位呀？」

男人仍然沒回應。

他黑色羽絨的兜帽和口罩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升降機裡的小顯示屏上，數字一下一下地跳動。

10、11、12……

女人的戒心終於歸位。她心跟著那跳動的樓層數字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節奏越来越快的點，時而大聲，時而節奏不一。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忽地覺得升降機太狹窄，而男人太高太大，還意識到他和一般人進升降機的行為不一樣──這人沒有佔據一隅形成一個小小我自我空間，反而站得很靠近她。

這人怎麼回事？不說話，眼神這麼怪，靠得這麼近，該不會是新搬進來的精神病吧？

小小的升降機裡，氧氣仿佛愈來愈稀少，使人透不過氣來。

「啊，哈哈，剛剛發呆按錯了……不是24樓，是16才是……」她為了安全起見，放棄了搭訕的念頭，忌憚地笑了笑，找個蹩腳理由，打算隨手按一層，提早走出升降機躲避一下。

她的手還沒碰到按鈕，下一刻就整個人就被暴力地拉離了按鈕面板半尺。

男人驀地從褲袋裡抽出雙手，一條手臂大力箍住她的脖子，一手抓著她的頭髮往後拉！

「救──唔──」

女人痛得眼冒金星，手腳發冷，驚惶地拼命掙扎，想掰開男人的控制，卻激得男人呼吸愈發粗重，勒得更緊。

女人覺得自己像進入真空食物包裝袋抽真空的冰鮮魚，渾身哪兒都是冰冰冷冷的、僵硬、毫無生氣，氣力也隨之流失殆盡，很快就垂下了手，癱軟在男人手臂裡。

升降機的鏡子裡，男人的眼神瘋狂，如同一隻餓狼。

他一手抵著升降機鏡面，一手從背後摟著女人，盯著那頭染了血的頭髮，用力抽動鼻子，吸了幾口。

「這香味，真像……」

升降機到了24樓，打開了。

「叮──」

女人昏昏沉沉，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在模糊的視線裡拼命搜索著任何人影。

誰來救救她──誰都好，快來救救她！

事與願違，半夜兩點的走廊死寂一片。

升降機門又關上了，就停在24樓。

出於求生本能，女人再次拼起全身的力氣，伸直了手，摸向按鈕，拼命地按，拼命地摳著24樓，直到手指甲斷掉，血全糊了上去。

然而這也是她最後唯一能做的了。

她陷於極度恐慌之中，滿心只想掙脫這人控制躲回家，根本沒想起來，升降機已經到了24樓，怎麼按都沒有用。

男人就像貓抓老鼠一樣，放任她按了十多下，待她驚覺不對，想改按G樓和開門按鈕時，馬上重新箍暈了人。

「小姐，你自己說的──這麼晚了，還能在同一台升降機裡碰見，證明我們有緣，不是嗎？別急著走，陪我聊聊天吧。」

他如是說。

保安崗的閉路電視畫面上，只見男人從背包裡取出一根伸縮行山杖，拉開了，朝升降機裡的數支照明光管一揮。

「嘩啦！」

不消幾秒，監控畫面變得昏暗無比。

那人抬頭，望向閉路電視鏡頭。

畫面裡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裹在黑色羽絨罩帽裡的腦袋，罩帽和口罩之間是一團黑黝黝的陰影，臉部五官輪廓已經虛化，卻仍讓人隱約感受到那兩道陰冷砭骨的目光，像個幽靈。

那人舉手，再一揮。

監控畫面徹底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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