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證人 - 9-4 纓紅宴

那個叫廣叔的人戴著墨鏡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但是年紀應該不小了，一頭銀髮，手掌上全是樹皮似的皺紋，典型的老人手，看著最少有七十，但大概年輕時長得高，加上沒駝背，身高縮水後只輸1米78的杜衡一點點。

廣叔拍了拍杜衡背脊，示意他鬆開擁抱。

「乖，心意到了就行，不用接機。你小子也是厲害，回H城不到一年就搞一出失蹤，可嚇壞你乾爹了，在電話裡托我找你，聲音都是抖的，你知道嗎？」

杜衡知道他在說Mortis控制了身體狩獵心理醫生陶安然原人格小然的事，吐了吐舌頭，辯解：「又不是我幹的……」

「我知道，剛剛是跟Mortis講話，他聽得到。Francis，有沒有聽我的話，多陪你乾爹去茶樓飲茶？」

「工作忙……只飲過一回茶。乾爹有他好基友陪著嘛……喏，就是那邊那位。要不要我替你介紹介……」

廣叔擺了擺手，先叫了聲「馮醫生」，躬身和馮敬德握了握手，然後轉向周白通，還未開口，已經被周白通一把抱住。

「廣哥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是齊連山，不但從後來一個熊抱，還當場猛男落淚。

「廣哥！！！」

「通仔，小齊，這些年辛苦你們了。」廣叔拍了拍兩人，低低地苦笑一聲。「別太激動，低調點。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那位批准，回來送老陳最後一程……可不想被馬上遞解出境。」

他一揚下巴，示意眾人望向靈堂右方。

警務局第一把手，局長胡正勳，還沒離開，正在一旁，神情陰騭地望過來，手裡拿著一份演講稿，手上用力，捏得紙張一側皺了起來。

「待會我在殯儀館外見傳媒。姓李的，安分點，別搞小動作讓傳媒拍到。」胡正勳沉聲警告。

「姓李的」當事人還沒什麼反應，齊連山就先臉色一沉，大步流星地上前，逼近胡正勳，怒喝一聲。

「胡正勳！」

局長旁邊的警衛見狀，紛紛圍攏過來。

齊連山夷然不懼：「滾開，這是我和胡正勳之間的事！」

胡正勳皮笑肉不笑，揮揮手叫警衛退到一旁：「沒事，我和我女婿私下聊幾句。你們在靈堂外候著。」

齊連山一見人散開了，就戳著胡正勳胸口厲聲恫嚇。

「你這偽君子，做過多少陰質（歹毒）事心知肚明，還敢這麼囂張？別忘了當初是誰為了大局著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你坐這把『一哥』（局長）交椅！」

胡正勳冷笑一聲，撥開他的手，寒聲回敬。

「呵，齊連山，該是我提醒你才對。是誰為了大局著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你這種『食兩家茶飯』的流氓留在警隊升官發財？你肩章這顆花是誰給的？局長女婿的身份是誰給的？其身不正，就別拿大道理來壓我。」

胡正勳頓了一頓，眼神陰鬱，瞟向坐在座位上低頭按手機的陶安然。

「聽說你娶小老婆了？我該找一天，好好教一教他，按規矩來向公婆和正房磕頭敬茶……」

「老不死的，你威脅我？」齊連山勃然色變。

「小齊，算了。」廣叔上前低聲勸阻齊連山。「別在老陳靈堂裡鬧。」

認親接著對峙，現場一時混亂無比，杜衡目瞪口呆：「你……你們認識？」

邵毅也目瞪口呆。

這位廣叔是何方神聖？

一直到喪事完結後的纓紅宴酒席上，他們才總算對這上一輩間彎彎繞繞的關係多了一點認識。

原來，廣叔全名李廣，是周白通再上一屆的H城東區重案組隊長，也是二十八年前一場槍戰及爆炸案中的倖存者。

當初正是齊連山護送他到急症室搶救，而馮敬德也因為面對齊連山的槍口夷然不懼，加上那一場開顱取子彈的傳奇手術，從此譽滿H城。

李廣活了下來，因傷提早退休，移居到英國約克郡休養，後來成為杜衡的海外監護人。

不知道為什麼，周白通一直很熱情地介紹邵毅和李廣互相認識，還要他坐到李廣身旁。

「廣哥，這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阿毅，接手隊長了，怎麼樣？不錯吧？特別像他爹！」

李廣仔細打量邵毅，喃喃應了一句：「是啊……很像。」

邵毅懵了：「前輩，你……認識我爸爸邵榮剛？」

「哦……」李廣回過神來。「我是說，邵隊長你很像你契爺，一表人才。你契爺他就愛聽我間接誇他。」

馮敬德也怪怪的，借起身拿茶壺給酒樓侍應沖茶，走到邵毅座位後，拍拍他的肩膀，擠眉弄眼，低聲提醒他趕緊跟「岳父NO. 2」多多交流。

邵毅本來就不太擅長在私人群體中交際，絞盡腦汁，憋得臉全紅了，喝了兩口普洱茶，清了清嗓子，又挺了挺腰，想開口說點什麼，卻還是想不到有什麼話題可聊。

杜衡看他窘迫的模樣，在桌下偷偷捏了捏他的手，悄聲耳語取笑他：「傻瓜，怎滿手都是冷汗？廣叔人很好的，不會吃了你。」

「我……我覺得……今天……」邵毅終於像強行擠出最後一口牙膏般，擠出一句。「天氣挺好的。」

「……」

眾人只覺冷場畫面不忍卒睹，紛紛別過目光。

杜衡忍酸不禁，岔開話題：「邵毅，趕緊教教我這纓紅宴又有什麼講究，我可不想又惹別人白眼。」

邵毅如獲大赦，連忙低聲跟杜衡解釋：「這是白事結束後吃的一頓飯。講究可多了，第一道菜一定是糖水（甜湯），象徵先人福庇；不能吃瓜，因為跟『掛』同音；不能吃牛肉馬肉，因為會得罪牛頭馬面……」

「跟英雄（註：H城話中纓紅跟英雄同音）有關係嗎？還是跟紅色的櫻花有關係？」

「不不，兩個字部首都是糸。」

「你寫給我看。」杜衡一攤手掌心，要他在手心上寫，結果邵毅很認真地一筆一劃慢慢寫，字還沒寫完，杜衡就癢得縮了手，笑個不停。

不幸的是，李廣雖在杜衡口中是個「好人」，但他一看見杜衡和邵毅兩人挨在一起親密地咬耳朵，就單刀直入地打斷他們的話。

「邵隊長，看樣子，你在和Francis交往？」

邵毅一愣。

這語氣，他總感覺快發生不太妙的事情……

該不會不是纓紅宴，是一場鴻門宴吧？

「廣叔真是金睛火眼。」杜衡插嘴。「認識快一年，交往大半年了。怎麼樣？邵Sir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不？」

李廣不置可否，自顧自除下墨鏡和口罩，拿起湯匙和碗，淺淺地舀了一匙糖水送入口中。

他樣貌一曝光，邵毅心裡不禁打了個突，手一鬆，瓷匙「噹啷」掉到桌上，摔裂了，崩了一小角。

李廣一隻眼睛是瞎的，不是先天失明或視力衰退，而是摘除了眼球，眼眶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附近全是縫針的疤痕。

他額頭上也有好幾圈開顱手術的疤痕，密密麻麻地交疊著，半隱在髮際線裡；鼻樑和右邊頰骨應該斷過，下巴還有一個略小於五毫硬幣的槍傷疤痕，肉深深地凹了進去。

醜陋，可怖，宛如科學怪人。

「怎麼了邵隊長？Francis沒跟你說過？」李廣一扯嘴角，頰肌一動，臉扭曲得更可怕了。「呵，這匙羹崩得也太巧合了吧……」

「我……抱歉……！」

邵毅心裡哀號發誓：他絕對懂得「崩口人忌崩口碗」（不要戳別人痛處）的道理！絕對不是故意的！

「剛Francis說你們交往了大半年，那麼，你到底有多了解Francis？」李廣追問，墨鏡後的無形目光如同兩根釘子，尖銳地釘在邵毅身上。

邵毅緊張得汗流浹背，一直吃螺絲。

「呃……我，我一開始是作為同事和室友認識杜衡的，他持有，持有倫敦學院法醫學及犯罪心理學博士學位，學士那會兒，參，參加大學辯論隊，一直都是最佳辯論員……」

邵毅說完這一串，覺得太像在背誦杜衡的履歷，似乎不夠，於是搜索枯腸，又擠出幾點。

「他興趣是拉大提琴，有一個叫，叫Helen的骷髏模型，喜歡嬰兒和小孩子，怕大狗，喜歡吃甜的，喜歡看海綿OO卡通片，還有，還有……」

「還有？」

可憐邵毅被他逼問，腦袋愈來愈亂，有如一團漿糊。

「還，還有，他是，是雨夜屠夫杜月琴的兒子，六歲的時候被馮老醫生收養。他有過PTSD，有三……這個。」他伸出三根手指，示意三重人格。「另外兩位是衡衡和Mortis，我和Mortis打過照面……」

「就這樣？」

就這樣？還不夠嗎？

邵毅心知不妙，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點頭：「嗯……就……就這樣。我……」

早知道把馮敬德發他的養兒日記一篇一篇仔細背下來，應付這位岳父NO.2的突擊考試！

李廣冷哼一聲，眼神越過他，問杜衡：「Francis，老實招來，是你先撩他追他的對吧？」

杜衡一愣：「廣叔你怎麼知道──」

「這人在交際場合裡像根木頭似的，別人問他感情狀態這種私人問題，居然要你搶著替他回答，怎麼可能主動追你？」

李廣的眼神又移向邵毅，一指他的腳。

「襪子舊得不能再舊，洗得褪色，是個節儉慣了的人，卻穿一身嶄新名牌西裝，明顯是你給他買的。」

「嘻嘻，廣叔寶刀未老，觀察力真好……」杜衡嘗試岔開話題，卻被打斷了。

「他根本就不了解你，連你有第二位監護人都不知道。這算在交往嗎？最多只能說是互相有點好感，根本就沒有交心。」

啊，多麼標準的長輩勸分。

杜衡登時急了：「廣叔！邵毅他很好的，你別這樣說他！我和他也處得很好，真的！」

馮敬德也勸：「老李，由得小輩自己相處吧？我們操心不來的。何必這樣打擊小邵隊長？」

「我不是說邵隊長不好。我只是擔心杜衡這傻孩子再受一次傷。」

「啊？」杜衡摸不著頭腦。

「Francis，你知道的吧？你只是三個人格裡的一個，還不是原人格。我奉勸你，在徹底認識你自己──我的意思是『杜衡』這個人──之前，最好不要跟政府和警方有太深的糾葛，更不要輕易談戀愛。陷得太深，受傷的只會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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