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希忘了,自己已經不是個孩子,不會再因為獨自在街頭遊蕩而被訓。她拖著自己十九年來的所有家當——一個連十公斤都不到的彩虹條紋行李箱,裡面只有四件不合年齡的短上衣、兩條洗得發白的褲子、一件穿過上百次的灰格子襯衫……連她自己都覺得,箱子裡的內容無趣得叫人連打開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可伴隨她走向新生活的,卻僅有這些無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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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十九歲花開年華,世希覺得自己身上的色彩淡得連身旁的交通燈都能將她比下去。她翻開手機通訊錄,找到「張社工」的座機號碼撥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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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迅速接起,她的聲音比預想中還要熱情,「你好,這裡是明晴軒張靜初社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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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世希語氣平平,顯得拘謹,「你好張社工,我是紅牆那邊的趙世希。昨天森鵬應該跟你交代過了,他想讓我跟你見一面。」對方輕輕「啊」的一聲,顯然早就知道此事。世希聽到背景一些雜亂的聲響,想像對方正把話筒夾在肩上,一邊兩手忙個不停,一邊和善笑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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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啊,對,森鵬都跟我說清楚了,他說你不想念書,想找一份工作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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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簡短地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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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爽朗回應,「非常明白。我想你應該清楚自己正在參加人生助跑計劃?不如這樣,我們這邊有提供個人職業輔導面談,還有一些獨立生活指導……你先過來,我們聊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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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說:「院長挺想我繼續念書的。」她心虛地試探一下,「你們不會逼我升學吧?」張靜初快人快語,一點都不勉強她,「我想除了升學以外,我們可以談點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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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稍微鬆了口氣,可她心裡並不樂意接受什麼輔導,不過礙於這是田院長的安排,不好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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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馬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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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來,田院長親自輔導了她好幾回,還為她安排了大大小小的工作坊和行業參觀,好助她順利開啟下一個人生階段。她清楚自己是個小大人,得跟自小生活的紅牆兒童院分道揚鑣了,從此以後,她必須學會獨力謀生,經營自己的生活。天高地闊,怎麼走全憑自己,可真是叫人期待啊。但是……她怎麼滿懷惆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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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雙層巴士到市區,在一家模特人具店前面下車。大早上的,街上的店幾乎都沒開門,行人也寥寥,怪冷清的。佇在櫥窗前,看著一具具無臉的模特恪守本份地扭出各種迷人姿態,身後卻是一片昏暗的海。她歪著腦袋,怔怔地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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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只有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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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一切都好無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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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行李箱,輪子在路上咯吱咯吱地滾動著。拐進一條停滿擺攤車的老街,只有一兩個人掀開蓋布做生意,賣些假古玩、長吊墜與檀香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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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說遠不遠,繞過郵局看見一個足球場,東灣明晴軒就在球場後面的一排林蔭下。來到中心正門,門卻鎖著,裡面也是暗的。她往裡張望,看起來不像有人在的樣子。「我到了。」她打給張靜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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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人從裡面跑出來給她開門。來人是個如竹子般高挑、相貌普通、打扮樸素得幾近簡陋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世希!歡迎你!」張靜初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彷彿真的打心眼裡期待她的到來。「實際上,現在還不到辦公時間,但是我習慣早到,同事都受不了我這點。」她擠擠眼睛。「年輕人,你起得可真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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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靦腆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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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邀她到裡面的諮詢室。世希環顧一圈,覺得燈光慘白,氣氛不能說很舒適。房間裡擺著一張水滴形彎桌,面對面的兩張椅子,還挺有審訊的意思,就差桌上一盞強光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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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把椅子後面的牆,一整面都是大片的鏡子。她的臉映在上面,蒼白虛弱的樣子,毫無生氣。張靜初將她的行李箱挪到門邊,請她坐下。她挑選了背對鏡子的座位,張靜初在她對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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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切換了一張親切的笑臉,「世希,你好嗎?最近過得怎麼樣?」世希也不是第一次面見社工,對他們這種套近乎的開場白一直感到不自在,就好像在對方眼裡,自己是一個有趣又值得關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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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隨口談起自己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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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一來一往,世希聊到跟紅牆的小伙伴們告別的過程,聊到田院長的叮囑和期許,聊到那兒的住宿環境還有伙食,張靜初都耐心聆聽。忽然,世希抿住嘴,不說話了。張靜初看出她的心思,「畢竟是從小住到大的地方,這就要離開,心情十分不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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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無所謂地笑笑。她也不曉得自己這個笑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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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繼續探問:「對未來有什麼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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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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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想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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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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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什麼工作感興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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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都可以,只要能賺錢,就先這樣過吧。」她低頭掰著手指,含糊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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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問題,世希,也許你現在還沒有明確的想法,我們一步一步慢慢來,好嗎?」張靜初包容她的迷茫。「 不過在正式進入職業輔導前,我想先跟你說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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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抬眼看著她,莫名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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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關於過渡性宿舍那方面,我們想再與你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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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世希的心涼了半截,「住宿,出什麼問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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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收到消息,宿舍大樓爆了鹹水管,目前天花板滲水很嚴重,沒法住人。所以,在修繕期間,我們得暫時把你安置在別處。」她抿唇表示遺憾,可含笑的眼睛卻沒有一點擔憂。「田院長正在出差,我想她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們才商量出穩妥的安排,你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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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還沒從壞消息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只得張著嘴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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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院長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那個阿姨我想你也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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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漸漸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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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張靜初一臉讚賞地抬了抬下巴,「她已經答應讓你搬到她家了,什麼條件都沒有,她說,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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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你說的是子君阿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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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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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可能嗎?我們又沒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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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初歪嘴一笑,「當然可能,她可是賴子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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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一下靠在椅背上,腦內鐘鼓齊鳴,她重覆念著這個名字,「賴子君。」這個人,不就是院長總掛在嘴邊的那個名字嗎?子君阿姨今天又給你們送衣服來了……子君阿姨一大早就幫我們把後院的草都修好了……大過年的,子君阿姨給你們送來了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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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從未見過這位子君阿姨,可心裡都愛她愛得緊喲。她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赫斯提亞,敬慕她就像敬慕田院長般,有時候討到好吃好玩的,對她的愛意更是不亞於對田院長呢!而她,居然即將要入住這位女超人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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