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蘇菲娜——或者小玉的記憶是由下往上：作為木靈時與兒玉一家人的相處光景、伴隨信賴增加，被帶到二樓小女孩寢室像寵物般豢養著；身分變成「女兒」後也只於一樓、二樓活動，對父母年輕時的事蹟從沒機會接觸。那麼法蘭西絲的記憶就是由上往下：仿生子宮生出完美寶寶的故事被藏進閣樓深處，兒玉蘇菲娜僅需做她自己，在父母呵護中平安長大。丈夫網路演講說些什麼、自己大學上課教些什麼，她皆毋須知曉；二樓是愛女最安心的居家活動空間，而一樓、外面庭院則是她認識這個世界的媒介——但女兒卻也在同個場所失去蹤影，留下法蘭西絲心底永遠的、小小的黑洞。
直至今日，兒玉樹於走廊窗前向外眺望的溫柔側臉，仍能清晰映現法蘭西絲腦海，勾起一陣酸楚；撇頭想移開視線，還有半掩門扉後方的起居室，仿古風椅子偶爾會閃過主人尚坐在那裡的錯覺。半夜抱起嬰兒咚咚咚狂奔，踩踏階梯準備冒雨將女兒送到醫院掛急診的慌張腳步聲……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71e28FE83
「不想了。」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NwYLIkAQy
趕緊對自己施加停滯思考的咒語，以便讓情緒一併凝結。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2qXjmJwHM
然而稚齡蘇菲娜從穩健爬動開始嘗試直立步行，搖搖晃晃的認真模樣依舊繼續上演。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XhzvGhfWu
「不想了。」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C5A74j3ys
有好幾幕女兒的表情、身影飛掠心湖，暈開陣陣漣漪。哪些是親生女兒？哪些是假女兒？法蘭西絲竟無法肯定。拚命想藉實際年齡落差做出印象區別，但小玉扮成的假女兒確實也陪她度過漫長歲月、累積回憶……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GxncYmpwg
——甚至，有很多快樂溫馨的親子時光。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wDW9x9Y6B
「我說不想了！」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8A0Irqnw4
疾行跑向下個樓梯口，快速竄往一樓。法蘭西絲落荒而逃，拒絕回憶的追趕。
那卻是個錯誤決定。客廳、飯廳、更寬廣的起居空間、開放式廚房，每個角落皆充滿少女蘇菲娜（小玉）的蹤跡。剛歷劫歸來時期的沉默寡言、缺乏人類情感，逐漸變得開朗一些；後又因「螢光綠事件」再度陷入重大心理打擊，有輕微失憶症狀，持續兩年宛若人偶的日子，勉強學會了假裝活潑快樂——認識納爾森、與賽塔兄妹頻繁互動後，才又慢慢把演技變成現實，造就法蘭西絲尚未察覺蹊蹺前，最引以為傲的愛女。
——有個東西絕對不會受到Kodama（小玉）汙染。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bc4lbMdtQ
法蘭西絲朝廚房往庭院的那段短廊前進，於某片落地窗前止步。採用通電變色舊技術的厚玻璃上，有以粗筆刻畫的身高記錄尺，最高的一條線停留在蘇菲娜九歲生日那天；小玉雖也有類似記錄，卻已改用電子儀器登錄，僅是方便醫生線上看診的無機數字集合，未若這些筆劃變成建築物的一部分。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LoDWWM34v
「你的老派作風，還真能在某些時刻發揮作用呢……」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SUSrzeGHC
苦笑著撫觸那些筆跡，乾硬顏料明顯的粗痕，連玻璃霧化後的另一面亦看得見。每道粗線都代表一段記憶，承載劃上它時的當下情景、室內光影、現場氣氛、丈夫和女兒的笑容、之前與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極近距離的突兀存在感，令冰雕女子表情恢復凍結緊繃，全面戒備。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gUO59xerk
——玻璃彼端有東西。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RoEbUNZUD
是人？是動物？或者荒廢後新生的植物？無論如何，法蘭西絲皆不敢大意。自身的透明外表是項優勢，能先於視覺上造成辨識困難，接著帶來「未知物」的恐慌。在全球綠焰熊熊燃燒，「樹人化」危機正熾的此刻，對人引發的驚恐情緒應當更強，足以替她爭取反應時間。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STV9CiYtA
她迅速接通了太陽能電流，霧茫茫的變色玻璃霎時揮去朦朧，澄澈透明如她的身軀。
產生辨識困難的人，卻是法蘭西絲自己。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Fd8tV73K4
僅隔著玻璃的極近距離下，身材瘦削高挑、一頭柔亮墨黑長髮、容貌初老的俊秀東方男子，短時間內竟令她覺得陌生遙遠。下個毫秒，記憶裡最思念的人物重疊眼前對象，理智還在強烈抗拒「這不可能」、「必定是幻覺」，或許那導致法蘭西絲顏面僵硬，引起對方展露溫柔表情，以睽違十九年的磁性嗓音發聲。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NelCN5F3O
「我回來了，法蘭。」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53KBGi16j
透明女子周圍時間完全停滯，彷彿真的變成冰雕般毫無反應。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gKGbsz4LG
男子將手掌覆上玻璃，指尖停留於女兒最後留下的身高線。透明女子遲疑許久、許久，才顫抖著能讓光線穿越的纖細掌腕，幾度嘗試伸前又縮回，總算鼓起勇氣把掌心熨在玻璃對面同一個位置。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gVYUn3D0F
「或許我們會長時間分開行動，但我絕對不再棄妳而去。」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CZSxizXAK
說出只有夫妻倆知曉的關鍵語句，法蘭西絲終於確認對方身分，整顆心垮了下來，泫然欲泣。
兒玉樹透過玻璃熨送的體溫，化作白裡透紅的人類膚色，從指尖開始緩慢渲染、擴散，將冰雕女子重新填滿原屬生命的色彩，逐漸恢復成「人類時期的法蘭西絲」模樣。也因此，其透明淚滴被膚色明顯襯墊，惹起身為丈夫的憐愛之情，指尖離開身高線，雙手試圖開啟窗框安慰妻子。左右胡亂摸索一陣子之後，樹才想起此窗只能由內向外開——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E67YlZFP0
法蘭西絲卻已大力滑推窗框，上半身誇張地前傾探出，緊緊擁抱自己失去了十九年的丈夫。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kBSbUqriN
「樹（Itsuki）……樹……」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qqLVlVz1h
金色大波浪捲髮披垂散落，裸露的白皙肌膚透露單薄脆弱。樹趕緊脫下外套替妻子披上，也溫柔回抱她；嚎啕泣音亦被他小心揣在懷裡，沒有散落到幽冷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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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今的你算是木靈，只是組成原理和我們母女不同？」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IGG6CrW7t
啜飲風味令人懷念的熱綠茶，穿上丈夫為自己準備的整套冬季服裝，法蘭西絲聲嗓裡仍帶有濃濁鼻音。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y6PszRjyD
樹邊熟練斟滿第二杯茶，邊回應：「這個身體有太多未確定因素，連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倒是妳，恢復成『有顏色的人類』模樣沒問題嗎？」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6yo4LUjot
「我已經不曉得該前往何方了……」說著，水珠又在碧綠眼眸附近打轉。「蘇菲娜很像你，總是提出請求之後又擅自進行其他計劃，害我不知所措。你我之間還有『事情結束後必定交代來龍去脈』的約定；那孩子則自始至終把我們蒙在鼓裡……」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90ZkJeZ17
內心疙瘩鮮明浮現：未讓女兒知曉自己是「特別的仿生子宮」孕育出來的孩子一事，算父母隱瞞她嗎？
「看樣子，妳所想的正是我準備要講的話題。」觀察力敏銳的兒玉樹，明白妻子已經朝某個方向聯想。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nwEVmtAxp
沉默思考許久，腦中閃過十數種可能，法蘭西絲的聲音再次顫抖：「告訴我，我們的女兒確實存在、曾經是個人，僅對爸媽知情不報懷怨……」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6k3B3nCzz
「小砂（Kosuna）的進化程度遠遠未及小玉，『它沒有自我意志』這個前提依舊堅實。」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qmTgwPhW7
女子放心吁一口氣：「那麼，蘇菲娜只是為自己的『出生方式特別』而憤怒囉？」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MIm62vktn
雖然不太明白，用比人造機器更強大、更能保證生命存續和發育完整、絕不會失敗的原型機來孕育女兒，究竟有什麼好埋怨？那可是做為父母能給予的最佳條件——比基因改造嬰兒更自然、安全，且不帶家長們一廂情願的「設定」……
接著，她猛地意識到問題可能在哪裡。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VCOPN8tVo
「正因為太過優秀，反倒知曉太多『人類不該知道的事』吧？」樹語氣沉重：「且就算小砂自身沒有意識，其基因仍可能影響蘇菲娜。妳們各自降級為木靈後，妳至多只能駕馭親手打造的特化木靈們，她卻能取得號令包括既存木靈在內的女王地位——雖然木靈世界沒有『社會』、『統治』概念。但妳們的差距本身即證明了我的假設。」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0h0Cg7CZu
雙掌緊握熱茶杯瘋狂顫抖，法蘭西絲手勁強得幾乎要把杯子掐碎：「也就是說……蘇菲娜會離家出走、變成木靈，根本……根本是我們害她『自願』那麼做，而不是被小玉洗腦蠱惑？那個完全的外來者，試圖奪取人類基因，從我們身邊帶走女兒，又冒充她欺騙眾人十幾年的最高階木靈……竟然、竟然什麼錯都沒有？」
兒玉樹連忙按住妻子肩膀，柔聲道：「是『第二代』最高階木靈唷。」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qVV6hC7o
弦外之音的第一代．小砂，和木靈刻意送上陸地、送進人類世界，四處收集基因藍圖、擁有自我意志的小玉不同，幾乎僅是顆肉眼可見的球狀單細胞生物，生命反應亦若有似無——簡直像禽鳥的「蛋」，也才激起樹的靈感，嘗試將它用於仿生子宮發明案，然後成功突破了那個令眾人束手無策的技術瓶頸。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ofK9izGAc
但是法蘭西絲根本不在意被糾正名稱，滿腦子全是自責愧疚，巴不得立即找到女兒，給她一個虧欠的擁抱。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NJicGHwyU
「你有任何關於蘇菲娜的線索嗎？」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hnaMufRe
未若往昔總會不自覺依賴丈夫指引方向，法蘭西絲已經習慣自己掌握主導權，僅對外徵求情報。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eugl66zC
樹搖頭：「我是方舟碎裂後落入海裡，才從樹瘤內醒過來的。和妳相同，不知道該做什麼、該去哪裡，最想尋找的家人又在何方？完全沒頭緒。也是為此才回家看看……然後便遇見我最思念的妳。」
淡淡悸動稍微融化了妻子的僵硬。她嘆息：「若我們都會回家沉澱情緒，那蘇菲娜更不可能出現於此了。」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eYSSvIcRm
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意志堅定。而那是銘刻基因裡的「小砂」之使命，抑或女兒自身清醒理智的選擇，追究其分別已經沒有必要。人類正在持續變成樹木，這是不爭的事實。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Ohv1IgtVH
「我有同感。所以接下來是『生』與『育』的對決——小玉和我們，哪邊會先找到蘇菲娜？」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7smHSiO8w
保護孩子的母親本能、阻止女兒繼續燃燒世界的雙重強烈情感擾動法蘭西絲內心，令她緊捏衣角。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KLQkNrWCH
「小玉擁有超乎人類的智慧，甚至將我的武裝機組研發成消滅特化木靈的利器。我很害怕打不贏她……」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elkhgqT5c
雖然沒對自己痛下殺手，但誰敢保證小玉不會為了停止樹人計劃，而殺害正牌的蘇菲娜？28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C3dVpJt72
伸臂攬緊愛妻，樹的聲音仍舊溫柔鎮靜：「還記得我常說『覺得迷惘困惑時，就返回原點思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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