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之際,和風吹開滿院杏花。
一個三四歲披上粉色毛絨斗篷,穿著玄黃二色衣袍的粉雕玉琢小男孩,伸長脖子仰望著一株杏花樹。半晌,矮小的他踮起腳尖,向上伸出胖胖短短的小手,努力地攀向高高的樹丫。
可惜樹實在太高了,他也實在太矮了,努力了好半天,還是夠不到樹上嬌嬌嫩嫩的花兒。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圓圓的眼眸開始漾出水光。
「阿灝,怎麼了?」另一個男孩走到樹下,輕輕拂走小男孩頭上的花瓣。男孩看上去約莫七八歲,可說話語氣卻帶著遠超年紀的沉穩。
小男孩如看到救星般瞬間收起眼中欲掉不掉的淚水,直直扎進只大他四歲的男孩懷中。他微微仰頭,軟軟糯糯地說:「皇兄皇兄,我摘不到,你幫幫我。」
看著弟弟指著樹上的杏花,被稱為皇兄的男孩──龍泫唇邊漾出一個淺笑,輕輕捏了捏弟弟胖墩墩的臉蛋笑道:「你身邊的侍從呢?你又偷偷溜出來?」
「我……我沒有……」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事,被稱為阿灝的小男孩──龍灝垂下眼睛,帶點扭捏地緊緊抓住皇兄的衣擺不放。「我……我想親手摘些杏花送給母后。母后最喜歡杏花了……可是她現在不能出來看……」
聞言,龍泫的眼神也黯淡下來。這些年來,各地藥材源源不絕地送進宮內,大雍土地上所有著名醫師也被延請入宮,可惜,母后的病況總是時好時壞,不對,說時好時壞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實際上母后的身體是每況愈下。雖然父皇總是告訴他們母后一定會痊癒,著他們不要擔心。可聰慧如龍泫,又怎會看不出這只是父皇安撫他們的謊言?
龍泫斂起不小心透出來的擔憂神色,揉揉阿灝柔順的頭髮,道:「一會把花送給母后後,便要乖乖回去自己的宮中。別再偷偷溜出來,我們會擔心的,知道嗎?」
「嗯,阿灝是君子,言……言……言而有信!」努力地在小腦袋瓜中搜刮早兩天少傅提過的字詞,幸好雖然經常逃課偷溜去玩,但資質還是上上的。
兄弟二人在杏花樹下勾了勾小指,清脆的笑聲漸漸隱沒御花園中。
※
自龍蒼登基後,大雍後宮,一直只有蕭皇后一人。
蕭皇后獨佔著皇帝全部的愛。在她生育兩子後,身體狀況益差。群臣藉機上書勸諫皇帝擴充後宮,卻全被皇帝駁回。少數打算父憑女貴的大臣,三番四次讓自己的夫人帶著閨女進宮,美其名是為蕭皇后排憂解悶,實質是希望讓自家閨女在皇帝面前露個臉,說白點就是勾引皇帝。可惜這類事件發生一兩次後,相關家族不是被諫官揭發行賄貪墨下獄去了,便是家族內部突然出現紛爭,再無暇打皇后妃嬪位置的主意。
在皇族與世家,以至世人眼中,皇帝龍蒼與皇后蕭聆珝是鶼鰈情深的表率。
懿德宮中,皇后蕭聆珝斜斜倚躺貴妃榻上。她身上披著一件價值不菲的銀狐毛裘,旁邊擺放著數個燒得旺盛的銀炭銅盆,加上宮殿下的地龍,滿室和暖如春。可是,她臉色依然蒼白,縮在毛裘底下的指尖冰涼如故。
距離貴妃榻三步之遙,立著一個鳥架子,一隻小巧可愛的雪鴞靜靜立在其上。許是被豢養太久,牠的作息已變得跟人類一樣。歪首看了看躺坐榻上的主人,牠啾啾兩聲,無聲落在她的肩頭,圓圓的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三弦不用擔心,我沒事。」蕭聆珝臉上露出能融化世間萬物的微笑,側過臉貼上小雪鴞的小腦袋。
「啾──」毛蓬蓬的小腦袋蹭了蹭主人,乖巧地叫著。
蕭聆珝慢慢抬手,看著蒼白帶紫的指甲,微微歎息。這段日子,她真正了解到,何謂生命流逝。
在這世道中,她算得上過得愜意幸福。擁有疼愛自己的雙親與可愛的弟妹,遊歷天下時又結交了不少良朋好友,更遇上此生摯愛,還有兩個孝順聰慧的孩子承歡膝下。
原本猶自沉浸思緒中的蕭聆珝,忽被身旁人的聲音喚回神。
「皇后娘娘,喝藥了。」花憐接過宮女遞來的湯藥,微微躬身奉上湯藥。
「謝謝妳,花憐。」蕭聆珝對著這個由皇帝親自指派,直屬皇家的花家密衛嫣然一笑。從毛裘中伸出手欲接過花憐遞來的湯藥時,手卻突然失去力量,藥碗傾側。還好花憐眼明手快地接著,一滴湯藥也沒掉出。
「娘娘,讓我侍候吧。」
花憐扶好蕭聆珝,一勺一勺地將湯藥餵進她的口中。沒多久,湯藥便見底。就在此時,懿德殿外的內侍通報兩位皇子前來請安。
「快傳他們進來。」聽到自己的兒子來問安,蕭聆珝眉眼彎彎,旋即又微微蹙眉望向花憐,「花憐,讓人先帶他們遊一會花園,派人盡快搧去這滿室藥味兒。妳快幫我備好胭脂口紅。」
「奴才見過兩位殿下。兩位殿下,這邊請。」
宮人領著兩位皇子在懿德殿的花園中遊逛,繞了好一會,龍灝忍不住道:「我和皇兄是來向母后請安,不是來遊花園。」
龍泫輕拍阿灝頭頂,說:「我們先在涼亭坐會,母后好了再通知我們。」
「謝殿下。」宮人看到大皇子那了然與體諒的眼神,心底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大皇子雖年紀小小,但偶爾卻會發出跟皇帝陛下相仿的氣勢,「請兩位殿下在此小憩,一會宮人會為兩位殿下奉上茶水點心。」
「不用了,我們在這兒看看風景便好。你退下吧。」龍泫擺擺手,待宮人退下後,龍泫沒好氣地彈了龍灝的小腦袋一下,後者頓時捂額呼疼。
「皇兄,疼……」
「阿灝,說話或做事前,必須動動腦筋。」看著弟弟可愛的小臉疼得皺了起來,雖然明知道有一半是演戲,龍泫還是伸手替他揉了揉。「沒有母后的授意,宮人是不會領著我們在花園逛的。就是說,宮人的行動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不想見我們嗎?」聽到這裡,龍灝委屈巴巴地看著皇兄,眼中再次水汽氤氳起來。
「阿灝,不要老是哭鼻子。」用力地刮了刮弟弟挺直的鼻樑,龍泫有時也不太明白,為甚麼他的弟弟動輒就哭,雖然也很容易破涕為笑就是了。「或許母后剛睡醒要整理一下儀容,或許她希望我們遊花園後告訴她花園開了甚麼花朵、漂不漂亮呢。母后這樣做總有她的原因,但絕對不會是不想見我們,明白嗎?」
龍灝吸了吸鼻子,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後爽快地躍下石凳,爬上涼亭的欄杆,伸長脖子觀察著花園的花草樹木。看著天真年幼的弟弟,反倒是龍泫眼眶突然有點熱了,希望母后身體能好起來,希望母后能牽著他們的手一起遊花園,希望母后能親眼看著他們長大成人……
「奴才見過兩位殿下,請殿下移步暖閣。」
「帶路吧。」龍泫將弟弟從欄杆上抱下來,牽著他的手往暖閣方向走去。
不算長的路程中,龍灝小心翼翼地護著杏花,生怕弄壞手中花兒。
暖閣中,蕭聆珝早已遣退眾人,只留花憐一人在旁伺候。她端坐梨木羅漢榻上,朱唇紅潤、雙頰微紅,看起來整個人精神多了。
當她含笑張開手臂,小兒子一馬當先跑上前一把抱住她。龍泫雖略顯局促,但在母后關愛的眼神下,最後還是走上前輕輕擁著她。
「母親,這些杏花是我和皇兄親手摘的,送給妳。」亮晶晶的眼神滿懷期待地看著溫柔似水的母后,龍灝覺得這個世界沒有誰會比母后更漂亮更溫柔的了。「母親喜歡嗎?」
「好漂亮的杏花啊!謝謝灝兒,還有泫兒。」龍灝在得到母后的親吻後,樂呵呵地趴在旁,小臉埋在母后懷中。
「灝兒最愛母親的了!」
蕭聆珝拉過大兒子如法炮製,看著大兒子被親得羞紅了臉,她禁不住輕笑出聲。
「泫兒還記得母親說過甚麼嗎?」蕭聆珝看著總是顧念身份而逼迫自己裝大人的大兒子,慈憐地撫著他的臉。「在這兒你們是我的兒子,我也只是你們的母親,宮中諸般規矩通通給我扔到腦後去。泫兒,你知道母親最希望的是甚麼嗎?」
「大雍富強,百姓安穩。」龍泫想也不想答案便直接脫口而出。
「泫兒的答應呢──是也不是。」蕭聆珝讓龍泫坐到身邊,半擁著他。龍灝不甘落後,立即爬上榻上,將自己塞進母后懷中。
「作為一國之母,你剛才所言正是我的希望;可作為你們的母親,我只希望你們過得快樂無憂。」蕭聆珝朱唇輕勾,食指點了點大兒子的眉心,「你們距離長大還有很長的日子,日常學習自是不能懈怠,可也毋須這麼快便將所有因身份伴隨而來的責任全扛在身上。在你們成年之前,父親和母親會一直為你們遮風擋雨,你們大可從心而活。你們快樂,母親會更快樂。明白嗎?」
「灝兒明白!母親快樂就會痊癒嗎?」龍灝摟著蕭聆珝的脖子,天真地看著最愛的母后。
「灝兒很聰明啊!那你打算怎樣做呢?」蕭聆珝輕扶著龍灝的小身板,以免他在過度興奮下滾到地上去。
「灝兒每天都會過得很快樂……還會拉著皇兄過得很快樂!」
稚嫩的童聲作出聲聲承諾,笑聲盈滿一室。
看著眼前樂融融的母子三人,一直在旁侍候的花憐眸子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忍。
※
熹和二十年,隆冬,皇后蕭聆珝舊疾復發,藥石罔效,在皇帝龍蒼、兒子龍泫龍灝的陪伴下,薨於懿德殿。終年三十四歲。
那一年,龍泫十二歲、龍灝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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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案: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Z8gcMyvP3
這篇原本的打算是龍灝X掌門,此為首章,主要交代過去傾城傾國的蕭聆珝與兩子的關係及其死,部分人物也跟《選擇》重複,某程度上兩篇有些許關連。接著故事線便會返回現今。不過腹稿雖有,但暫時間未允許,故先將此章獨立放在短篇中。或許遲些會獨立成系,改回中篇。1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qMMKDCK6C
為了寫這篇,前前後後花了許多時間推算故事中各人物的年紀,真的是差點算得沒命。結果發現,其實龍泫龍灝兩兄弟,年紀跟五男主真的有點差距,雖然二人樣子無比年輕,完全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