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個角落的故事 - 令我難忘的那雙手

我殺了人。1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gl5mDCM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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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死了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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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大逆不道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時至今日，我卻未曾感到一絲一毫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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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了一根不知名的煙後，我盤腿坐上竹蓆，放任眼皮和肆虐的睡意侵擾，我這般毫無罪惡感的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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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夢卻意外的將那天發生的事不厭其煩的又覆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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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溽暑，日頭毒辣，燒的我心情也不怎麼美麗，我笨拙的推開那破敗的防不住蚊蟲的紗窗，外頭那一圈黑色金屬卻方正，在荒誕的天氣裡顯得莊嚴而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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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乾裂的雙唇感情似乎不怎麼好，兩片唇瓣間的縫隙老大了，喘著粗氣，盡是吞吐著熱浪，舔了舔卡著檳榔渣的齒縫，死咬著黃牙不放的牙床隱隱做痛，是不是牙痛又犯了，我這般想著，手上動作不停，粗魯的脫下那件不曾熨燙過的泛白黑西裝外套，又卸下了裡面那件沾滿油污的白襯衫，坦承的赤裸著肥嫩的雙肘，只用一件白色背心遮掩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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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打火機，那燃不起的火苗異常的可笑，望著燙，卻是個不中用的，如我，看著是個人，每天卻在阿鼻地獄裡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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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細若蚊蠅對掙扎聲傳來，打斷了我為數不多的感慨，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緊夾住，一份生活中難得的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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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聲音的那人是我的父親，他的白髮在烈日的曝曬下，繞成了一圈一圈的光絲，環繞在我煩躁的思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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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個老頭，不是知天命之年，亦不是耳順，而是在今年剛至米壽，年初那時，他身子骨還不算太糟，與親戚寒暄或客套，賣弄自己肚子裡少得可憐的墨水，都不成問題，可現在，似乎，那張嘴也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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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說舉箸，便是那上下兩排牙齦能否貼合都是問題，基本上他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在照拂，說是三餐，不過僅僅只有我下班回來的那次，和睡前的那幾口爾爾，我並非不孝，只是生活上有太多我必須仰仗的「衣食父母」需要我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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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病重的老父親在我心中不再是那般健壯勇武，反倒似那顆童年時的榕樹，稀稀落落，最後凋零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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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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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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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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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他為什麼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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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父親臉上那一道道歲月留下的吻痕，而全身上下那毫無用處，懦弱無能的肌肉們，就只是任由父親癱坐在輪椅上頭，口水流出，他傻笑，我卻是笑不出來的，滿腦子只剩下一個想法——讓他消失吧，悄無聲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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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得的拉上了蓋住紗窗門的窗簾布，沒有別的對外窗的房間瞬間暗了一個色階，直至我確認父親雙手微弱的揮舞著，不安的發出了緊促的單音節，那密不透風的暗，被我憐憫似的放進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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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了眼，那眼角酸澀，乾的，如同乾旱一樣擠不出一滴水，我望著父親，他看著我，笑的歡脫，我亦是如此，笑的嘴角咧開，掛到了那耳根子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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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鋪了一層塑膠墊子的地板，我抽著剛剛點燃的那根菸，我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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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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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那糊弄著軀殼的意識到處奔馳，直至煙頭狠狠燒了我一把，我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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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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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感覺過了很久，我起身，今天還沒餵父親吃飯呢，轉身預意往廚房走去，可腦中卻竄出一個聲音「你是要殺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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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瞭，我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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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手丟下那早早就熄滅了的煙，剩下大約四分之一截落在地上，跟父親無力的手一齊苟延殘喘，我的雙手放上他的脖頸，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再看父親一眼，我緊緊闔上雙眸，也因此避過了父親對我求助的眼神，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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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毫無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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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那近乎不可察的呼吸也消失了，我才了解到自己做了什麼，又發瘋般想忘卻了剛剛自己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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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撿起地上那被我隨意放置的西裝外套和襯衫，用我那雙並未染血卻染指了罪孽的雙手，我走向房間，一個踉蹌，差一點朝著死去的老父親倒去，我收回了凌亂的腳步，緩慢的，朝著那門檻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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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不了那天顫抖的手，可是，任由那時間猖狂，我也會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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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肯定的，那並非我最難忘的，一雙手。

那什麼是呢？

我這時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看著領口翻起，整件像極了抹布般被擰皺的襯衫，想起了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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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還有人為我燙平衣裳，我媽死得很早，我可能沒有見過她的面容，她那迷濛的臉，在我仍不能視物時便隨風而去了，佇足在我瞳孔裡的，還是只有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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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用那雙剛剛在流水線上組裝過物什的手，剛剛在飯館後廚被燙出泡的手，剛剛在我成績單上簽上歪扭字跡的手，撫平我那潔白襯衫上的，我緊鎖眉心間的，皺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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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終究是忘了的吧，可笑，我親自將父親逐出我的眼眶中，才想起了那樣的溫情，我兒時他說過的話，少年時期也者，徘徊在指縫裡，嗅一嗅，還存著年少輕狂時的酸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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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起，就更能確定那溫柔似水的雙手，並非我難忘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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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眨了眨眼，感覺有血絲冒出，此刻我肯定很狼狽，不過，如今也沒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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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種種思緒回到竹蓆，夢醒，卻又昏沉，了結我父親生命的第一個夜晚，我僅僅睡了不到一小時，卻彷彿一世紀般冗長，漫漫長夜，我又該如何？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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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細想，細細回想，那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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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牙還沒長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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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頂著熊貓眼，一張嘴泛著酒臭味，黝黑的面皮不自然的通紅，那一天晚上，他唱著搖籃曲，五音不全，拍字也不算準，只是依然是那雙手，有力而又輕柔的拍上我的後背，安撫著我不安的，懸浮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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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又為何恐懼，可能是某個不真實的童話，也有可能是我又遭誰欺負，或是有人走了，走到如今父親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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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的安穩，沒有現下的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憶起那雙手，我深吸了一口氣，眼珠子轉了轉，忘了吧，對現在來說更好，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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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理所應當，那不是我要的那雙忘不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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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鉤不知何時又汰換成了太陽，高掛著，明媚的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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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起昨天那套襯衫和西裝，沒有再憶及過往，渾渾噩噩的走出家門，空氣仍是新鮮的，我也還活著，沒有往深淵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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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裡，剛剛來到的我坐上長椅，時間忽快忽慢的玩弄著我，我搞不清楚，現在又跑走了多少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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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夜晚總是磨人，路燈亮起，我還是坐在長椅上，身旁沒有人，我也不需要打電話跟誰報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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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時我看得到自己空洞的眼神，肯定會訝異於那樣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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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又想起了以前，好多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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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是少年時期的我，叛逆乖張而不省心，常常到了午夜還停留在外頭某個無名無姓的公園，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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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不知父親從何聽到我的消息，總是忙著上班的他，竟然出現在我面前，年少的我覺得在一眾朋友前被拂了面子，頂了幾句，一個巴掌就落在我臉上，我不懂他為什麼如此生氣，更覺面上掛不住的我，與父親冷戰了整整十天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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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辣辣的，那樣的感覺沒有出現在我的左右臉頰，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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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夏夜，由我的脊梁骨開始，傳來陣陣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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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打顫，牙床抖著，雙膝曲起，將扭曲的不成樣子的臉埋入當中，對不起，我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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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街上還是燈火通明，街燈照著，便利店的招牌也是，警局的門口也還亮著微弱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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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了揉太陽穴和乾癢的眼睛，雙腳灌了鉛似的使不上勁，一步一個腳印的，我走到了警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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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的玻璃門敞亮，打開了，一切都要結束了，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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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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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死了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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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裡面那位警官說，言罷，我跪下，終究是忍不住，放聲慟哭，眼淚撲簌撲簌的往下落，打溼了面前人的黑色皮鞋，水珠從那皮製的鞋緣下滑，滑進了時間打開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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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爸爸老了，你也會這樣照顧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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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不管你生多麼大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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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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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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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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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拉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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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照著，我的手勾上那嵌入厚繭的尾指，嘴上不清不楚的哼哼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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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勾勾，蓋印章，說話要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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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勾勾，蓋印章，說話要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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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還算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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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那天金燦燦的陽光打在父親臉上，他看起來很幸福，老了以後最愛的人也在身旁，那可能是他的願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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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我們纏著的雙手，一隻小小白白的手，未退去的嬰兒肥留著，一隻老皮橫生，指節粗大的手，抹不掉的父愛亦留著，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兩隻不一樣的手，那樣子美好的湊成了一雙，令我難忘的那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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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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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愛你，我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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