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9 罪孽

秋日晨光斜切入室，白金光芒籠罩了半張餐桌，卻沒有什麽溫度。高辛站在餐桌邊，熟練地將脖子上的領帶打成溫莎結，看著桌上並未清空的碟子，皺眉。

「你沒吃完。」

碟上剩了大半片吐司，番茄炒蛋更是看不出有動過的痕跡。

已經站在玄關穿皮鞋的少年停下動作，背對監護人悶聲說：「......沒胃口。」

他現在換了冬季校服，白色長袖襯衣外面套了件繡了校徽的深藍色毛衣背心，下面搭黑色長褲，看上去溫文知性。

高辛正欲説話，喉嚨擠出兩聲咳嗽，生生打斷話頭。他只得喝水吞下藥丸，壓下喉嚨癢意再說：「今天真的不用向學校請假？」

目睹江嘉蕙的死亡之後，張輕玉失眠一夜，卻仍堅持第二天照常上學。

小孩子就愛逞强。

「我沒事，先生。」張輕玉蹲下，專注地綁鞋帶，語氣冷淡。

手指捏住黑色鞋帶，靈活地綁了個漂亮的結。

「輕輕，過來。」

拉緊繩結的動作一頓，張輕玉抬頭看著高辛，理性地辯道：「先生，我已經穿了鞋子，不好踩髒地板。」看似理直氣壯，手卻偷偷抓住地上書包的肩帶，身體悄悄挪向大門，像隻準備竄走的警惕兔子。

大人將他孩子氣的動靜看在眼裏，不由得失笑。高辛仔細整理襯衫袖子，扣好袖扣，慢條斯理地道：「壞孩子，現在那麽多藉口。過來。」

張輕玉遲疑半秒。

高辛朝他張開雙臂，挑起眉，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

儘管仍因江嘉蕙的死亡對高辛抱有芥蒂，他對這個人的服從已經刻入骨子裏。無論多麽不情願，他的雙脚也違背意願，慢慢一步步走過去，停在高辛兩步之前。

高辛無奈地嘆息一聲，傾前將他拉到懷裏，雙手環住他的腰，將下巴擱在他頭頂。

「都説了相信我，還生氣。」

張輕玉嵌進大人的懷抱裏，聞著男人身上的雪松冷冽男士香水味，渾身綳緊，害怕他會做更侵略性的舉動。但他警戒了一會，高辛也沒有其他動作，於是慢慢放鬆下來，安靜地任由高辛抱著。

擁抱的時間持續得有些長。素净日光照在兩個人身上，幾乎有些嵗月靜好的溫情氛圍。

過了一陣，張輕玉掙動一下，小聲說：「先生，我上學要遲到了。」

少年仰起臉仰視男人，眼神小心翼翼。兩綹柔軟髮絲從額角垂落，恰好刺到眼皮，令眼睛不適地眨了幾下，泛起水澤。高辛替他拂去髮絲，心中一動，捧住他的臉，俯身吻去。

卻被擋住。

張輕玉舉起手，用手背擋住嘴，動作快得像不經思索。那一吻落在手背上。

高辛又好氣又好笑：「花樣真多。」他屈指彈了一下少年的額頭，力度稍大，像是有點惱了：「壞孩子，去上學吧。記得午餐吃多一點。」

張輕玉捂著額頭，溜得比受驚的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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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打開，外面車水馬龍的喧囂聲音湧入車廂。

司機站在外面拉著車門，讓裏面的人出來。

過了幾分鐘，裏面的人還沒有動的意思。司機沒有催促，一隻手插進褲袋裏，很有耐性地問：「小張先生，你還好嗎？」

黑色轎車停在學校門口久未駛走，司機打開車門佇立不動。這副景象頗爲奇怪，周圍路過的學生匆匆走進校門時，都有些好奇地朝這邊看兩眼，被訓導老師呵斥時才加快脚步。

張輕玉知道自己這樣引人注目，但他沒辦法下車。

如果下車，一踏出去就是行人路，非常安全。但周圍車輛的噪音在張輕玉耳邊嗡鳴放大，猶如萬馬奔騰向他暴衝過來。被踐踏而死的危機感讓他腦袋刺痛。他用力捂住尖鳴的耳朵，呼吸急促。

又來了。

舊症已半年多沒有復發，張輕玉以爲自己已經剋服。但昨日的車禍喚起舊日血跡斑斑的回憶。恐懼是長久潛伏在湖底的怪物。在湖面投下一塊石子，沉睡的怪物就被喚醒，在渾濁的暗湧中蠢蠢欲動。

司機見他沒有回答，探頭進車廂說了句：「不如先回家？」

張輕玉搖頭：「不用，給我一分鐘就好。」他用力咬住手腕，牙齒深深印入皮肉，强行用痛感驅散不理智的恐懼。水底張牙舞爪的怪物不甘心地發出兩聲模糊咆哮，緩緩沉到看不見的水底深處。周遭聲浪慢慢平復成正常音量。張輕玉深深吸入一口氣，拉長衣袖遮住手腕，慢慢挪下車。

司機關上車門，一路尾隨他到鐵柵前面。張輕玉看他一眼，知道大概是高辛的吩咐，就沒有出言拒絕。「麻煩你了，楊叔。」他低聲道謝，然後融入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學生中，走進打開的鐵柵之後。

學校和平日沒有兩樣。打著呵欠半眯著眼的學生險些歪在墻邊睡著；手臂上綁著紅條的風紀追著正在走廊上玩捉迷藏的初中學生，一邊跑一邊大喊「走廊禁止奔跑」；兩個抱著厚重書籍的斯文女生談論她們最喜歡的十四行詩。

張輕玉安靜地路過一切。

學校是活著的。每經過一個課室門口，就聽見生命的快活喧嘩。每一個陌生的人在座位上呼吸，笑，面無表情，活著，經歷平凡的一日。

他的脚步停在自己的班級課室門口。

只有這裏，死寂如墓場。

一張張熟悉的臉長相不同，或男或女，表情卻詭異地一致。

茫然。悲傷。憤怒。

他們紛紛轉過來看著他。一雙雙濃黑的眼睛盯著他，灰黑視綫交錯成陣，將他困在裏面。某一刻他以爲自己是大奸大惡的罪人，墜入地獄被生前害死的厲鬼環繞，呼吸一窒，一手扶著門框，沒敢動彈。

「......怎麽了。」他聽到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像暮鴉啼叫。

其實他知道。

江嘉蕙的同桌小芸紅著眼睛起身，向張輕玉走過去。同學們的目光變得複雜，有人低下頭不忍看。

「張輕玉，我和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太傷心。」小芸咬著唇，聲音隱隱顫抖，「江嘉蕙在去告別派對的時候遇上車禍......沒能救回來。」

他一早知道，比誰都早。他看著車子撞上去，看著她的血流出來，看著救護車載走她。

但爲什麽從別人口中聽見這件事的時候，還是這樣疼。

疼痛若枯藤，纏繞身軀插入血肉，貪婪地吸食生機，往他血管裏瘋狂輸入死亡的孢子。他感覺自己一節節枯萎。背脊無力地往後倚著門框，虛弱得無法動彈。

小芸見張輕玉臉色蒼白如紙，有些擔心地踏前一步：「你還好嗎？」

受到關心的那一刻，罪惡感翻湧。張輕玉擺擺手，站穩了走到座位上坐下。小芸雖然從前因他冷待好友而討厭他，此刻也因他展現的情緒而感動，過去關懷了幾句。

「嗤，他是連小蕙告別派對都沒打算出席的爛人，小芸沒必要和他說那麽多話。」

全班因這句帶著赤裸惡意的話鴉雀無聲。

張輕玉沒有什麼反應，盯著自己桌面的紋路，目光放空，像在發呆。

小芸有些生氣，説話卻仍細聲細氣：「芷儀，你不要這樣説話。」

江嘉蕙最好的朋友芷儀抱著手，盯著張輕玉，眼神鋒利如刀：「難道不是嗎？成績好很了不起嗎？小蕙每次和他説話都愛理不理，現在傷心裝給誰看？」

「小蕙出事，他也不想的，你別把氣撒到他身上......」小芸見她態度越發尖銳，連忙打圓場。

芷儀毫不領情：「你再為這個爛人説話，我就和你絕交。」

小芸突然大力砸桌子一下，所有人爲之一跳。她眼眶通紅，憤怒地瞪著芷儀：「難道告別派對不是你一力主辦的嗎？日子地點不是你定的嗎？」

話題的走向越來越不對勁。張輕玉抬頭，看看針鋒相對的兩個女生，有些恍惚。

他明明記得，昨天她們兩個小息時間還挨在一起翻花繩。一向沒耐性的芷儀沒有因爲小芸手拙不耐煩，教她翻雙星教了七八遍。成功的時候兩個人歡呼起來，興奮地擊掌。

那不過是昨日的事情。

「你什麼意思？」芷儀霍然站起身。

小芸絲毫不懼，聲音拔高：「如果不是你搞的派對，小蕙根本不會死！」

這句話像一記突然炸裂的手榴彈，將課室炸成戰場。有人企圖緩和局面，但戰爭的號角已經吹響。

尖銳的叫駡化爲帶鋸齒的利刃，誓要深深切入對方軀體割下一大片血肉，讓對方感受到最劇烈的痛楚。昔日好友變反目成仇，也不過瞬息之間。

張輕玉惘然地看著兩個女生互相指駡，周圍的人努力勸架，胃部一陣翻騰。明明那些刀劍不是砍向張輕玉，他卻感覺每一個傷口都出現在他身上，撕裂，流血，疼痛。

她和她的怨恨、憎惡、憤怒，全部發泄在錯的人身上。她們互相傷害，增加的卻是張輕玉的罪惡。

明明是因爲我。和其他人都沒關係，別這樣。

他想坦白自己的罪過，制止一切沒有意義的指責謾駡，一張口卻啞了。

要從何説起？那張寫著「救我」的紙條？視他為所有物，因江嘉蕙心意而惱怒的監護人？還是自己是個爬上監護人的床的婊子？

暈眩，天旋地轉。胃部抽搐，噁心的感覺陣陣上湧。

好想吐。

他乾嘔兩聲，站起身，在衆目睽睽下捂著嘴衝出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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