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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

ISSUE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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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58

55 擱淺

爲什麽不過去？

楊叔的問句像是一塊擲入深水的鵝卵石，緩慢地下沉了一陣，才在高辛的耳中著床。

海濤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復誦著某種無以名狀的巨大空虛，在清涼的空氣中醖釀低迷的情緒。從遠方盪來的海風肆意拂亂頭頂榕樹的枝葉，颯颯的響聲像刮在心頭的軟刀子，聼得人心裏莫名作癢。

高辛凝視著礁石的方向，沒有回答。

很冷。太陽落下以後，海邊的氣溫迅速下降。饒是他穿了件羊毛風衣，空氣裏的涼意仍然一絲絲滲透衣衫侵入肌理。這樣冷，小孩子睡在海邊肯定會生重病——尤其是最近吃不好、睡不好，免疫力必定比平日弱。

想到此處，他生出兩分煩躁。

——爲什麽寧願忍受那些搓磨，也不肯低頭認錯？

明明他已經處處給輕輕留了下台階。沒有凍結的卡片已經表明他寬容的態度，轉交的手機更是明顯到極致的訊號：只要打個電話就能回來。

爲什麽不回來？

他沉浸於思緒時，身旁的人動了，邁步走上沙灘，鞋子踩上沙子時發出細微的沙石下壓摩擦的清脆聲音。一步，兩步。

那兩步像是踩在高辛心臟上，叫他心口發麻。必須要阻止——大腦還未理清思緒，身體已經無意識地采取行動，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已經拔出口袋裏的格洛克手槍對準司機的後背。

楊叔僵住，停步。

楊叔緩緩轉身。榕樹濃厚的樹蔭卸去月光絕大部分的亮色，微弱的灰藍細細碎碎地綴在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身上，晦暗裏他舉槍的輪廓若隱若現。

「高先生真的要看著他病死嗎？」楊叔語氣沉著。

喀嚓。子彈上膛。高辛的手指摸向扳機，但沉默片刻後，最後又還是將手指搭在槍管上。

「若非你跟了我八年，」高辛輕咳一聲，「我就不會讓你還站在這裡和我說話。」

楊叔沉默。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你去車上等。」高辛頓了頓，不知爲何補了句：「我和他説些話，就帶他回家。」

説完這句高辛就有些微懊惱——他並不需要向下屬交代想要讓步的意思，卻又鬼使神差地説了，平白顯出兩分弱勢。話已出口也不能收回，只能咳嗽幾聲蓋過自己的失言。

楊叔看高辛一眼，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轉身走向那輛黑色房車。

陰鬱的夜色中，只餘下高辛一人站在榕樹撐出的一傘濃蔭下。他將格洛克收回口袋裏。

沙沙沙沙——

上方的榕樹突然異常劇烈地颯颯波動。

剎那他有種龐大鯨魚在上空壓境而過的巨大壓迫感，心臟驀然緊縮，在口袋裡的手指立即再次扣住槍柄。下一刻，他因自己的大驚小怪失笑：那應是驟大的風，或一隻驚醒的海鳥。

鬆開槍柄後，他走上沙灘。沙子很鬆軟，踩上去時腳會微微下陷。一步又一步，他踏過映著銀灰月光的寬廣沙灘，走向他的少年。

那個像母親一樣背棄他的少年。

海潮聲低沉地沖刷心頭，與母親逃走的那一晚，枝葉雜亂的沙沙聲奇異地相似。那個夜晚的風異常狂野，吹得窗外枝葉異常響亮，那一陣陣的沙沙聲磅薄得像滔天海潮，將他碾壓成泡沫。

沙沙沙沙。他聽不清用力擁抱他的母親喃喃地說了什麼，就被推開，跌坐在地。大門轟然關上，阻隔了十七歲的他絕望嘶啞的哀求聲。

淚流滿面地哀求她不要走是廢物的行徑，正確的做法是抓住背叛自己的人的頭髮，將她拽到跟前，然後用槍指著她的額頭——這是那個男人的說法。

她不要我，不要你，抛棄了我們，背叛了這個家，該死，該死，該死，父親握著他的手，一邊笑一邊哭著壓住他僵硬的食指，扣下扳機。

砰。

母親的血與腦漿濺到他的臉上，溫熱的液體流到他眼睛裡面。

到十九歲時臉上的血變成了父親的。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父親像一袋垃圾一樣癱倒在地，握著父親教他用的格洛克手槍一連對著男人的胸腹開了十七槍，血花四濺，耳朵快因槍聲聾掉的時候恰好清空彈夾。

子彈殼叮叮噹噹地掉在地板上，有一顆滾到他腳邊，撞在他的腳踝上，靜止，在月光下閃爍著冷酷的光芒。

月光下，沙裡有一顆東西閃爍光芒。高辛頓足，彎腰，撥開沙石，拾起了一顆不知是誰遺下的玻璃彈珠。

他低頭看了眼，本想丟開，轉念一想又擦乾淨放進了口袋，然後繼續往礁石那邊走過去。

一步，又一步，礁石鐵灰的輪廓漸漸清晰，高辛的步伐漸緩。

他從來沒有學過該如何與人和好，只是知道不能像父親那樣對著想要和好的對象的額頭開槍。

他是大人，應該要大器些。輕輕是小孩子，難免脾氣倔點。如果輕輕當真不肯低頭，自己也不該太生氣。

高辛想起臨別之前小孩子坐在沙發上臉頰紅腫、眼眶泛紅的畫面，心臟一悸，捂住心口咳嗽了一陣。

從前動粗是自己不對。

只要輕輕回來，他就會對他很好，有什麼話會耐著性子抱著他好好說，再也不會......再也不會動手。

邁腳，一步，兩步，三步，然後駐足。

礁石的陰影間，少年像擱淺的人魚般蜷縮著一動不動。潮水已經漲到他赤裸的腳踝下，半透明的薄薄的水流過他的腳，泛著銀光的水紋往兩邊流開，又往回撤。

轟——嘩——

高辛凝視著酣睡的他，喉核動了動，想叫他的名字，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海風吹亂鬢邊的髮，絲絲拂過高辛的瘦削臉頰，微微地癢。寒涼的海洋氣息籠罩過來。身體深處的虛弱感突然湧到身上每一寸，他不禁咳嗽了兩聲，緩緩脫下身上的黑色羊毛大衣，俯身，蓋到輕輕身上。

高辛湊近了才發覺有些不妥。少年頭髮被汗水浸得濕透，軟軟地貼住臉，全身微微發抖。稍為靠近，便覺出他渾身散發熱氣。高辛蹲下，伸手摸摸他的臉，果然觸手燙熱得使人心驚。

「輕輕？」高辛輕聲叫他的名字。少年沒有反應，只是發抖。他口袋裏漲鼓鼓的裝了東西，一個白色蓋子隱約露出一角，高辛伸手一掏，取出白色的藥罐。

入手沉甸甸的。他用手腕施力，蓋子旋轉，扭開。

幽幽的月華下，能清楚看見藥罐裏是滿當當的五顏六色的M&M巧克力顆粒。

剎那高辛腦海轟的一聲，甚麼都聽不見了。手一鬆，M&M就傾瀉而出落到沙裏。浪潮消音，海風靜默，唯有那些巧克力繽紛的顏色躍入眼裡，紅黃藍綠褐，在月色下顯得異常神秘，像是吸收了月光與潮水後就能長出彩虹的漂亮魔法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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