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97 信仰之躍

「你離開我吧」。

這五個字是禁忌的咒，在腳下召喚出黑色的星，銳利的芒往四方八面綻放，暴漲成巨大的黑洞，地面塌陷，所有東西都掉進去。

下墜。

張輕玉坐在下墜的椅子上，血液因為失重沖上頭頂。在嗡嗡的耳鳴中，他茫然地想：

這是甚麼。

餐桌、碗碟、刀叉、蠟燭都在往下掉。唯有高辛平穩地坐著在旁邊的椅子上，緊握著他的手，對陷入黑暗的一切視若無睹，對自己召喚出的異象全無所覺。

張輕玉雙眼惶惶地看大人的臉，謹慎地觀察眉眼神色，試圖獲得能判斷情況的蛛絲馬跡。

這又是對忠誠的考驗嗎？又是一場賭命的俄羅斯輪盤遊戲嗎？

「我不會背叛你的。」張輕玉像扒住懸崖邊緣一樣雙手緊緊握住高辛的手，「我絕對不會背叛你——」

「這和背不背叛無關。」

高辛說，低頭望自己被握住的手。張輕玉以為是握痛了他的手，手指卻不敢鬆開分毫，只能惶惶地看著他，一瞬都不敢分神。

因為一鬆開就會掉下去。

「告訴我，輕輕，」高辛緩緩問：「你和我在一起，幸福嗎？」

像聽見子彈被塞入左輪手槍膛室的冰冷聲音，張輕玉腦中空白一瞬，下一刻全身的血液冷卻。

因為他無法回答。

你很愛我，我很幸福。

其實只是很容易的一句話。

你很愛我，我理應很幸福。

但即使逼迫自己到牙齒打顫的地步，都無法說出那個完美的答案。

「我......」

那種身體從裏面枯萎的感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幸福。

但你那麼愛我，竭盡全力地愛我，我怎麼可以不幸福？

高辛安靜地等待答案，深邃的眼眸注視著陷入混亂的少年，悲戚眉眼藏一絲絕望的期盼。

好像他也攀在懸崖邊緣，快要掉下去。

張輕玉無法說謊，也無法殘忍地打碎這個人的心。他好希望自己能像剛剛那樣昏厥過去。但即使此刻全身都在因洶湧的情緒發顫，腦袋卻無比清醒。

無論如何，也要給一個答案。

張輕玉張開顫抖的嘴唇，喉嚨剛剛發出一個音節，高辛就打斷他。

「算了。回答不了，就別說。」大人輕聲說，低咳幾聲，繞回先前的話題。

「那麼，你想離開我嗎？」

左輪手槍的彈巢在旋轉，旋轉，停頓在某一格。

必是死刑的一格。

求生本能的警鈴在腦海內瘋狂尖叫，背脊上寒毛倒豎。抓住懸崖邊角的手指好像在一根根力竭、滑開，要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了——

張輕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複誦那個安全的標準答案：我絕對不會離棄你。

「我不可以離開你。」

吐出口的這句話讓兩個人都愣住。

「怎麼不可以？」高辛說。「輕輕，我不是將你掃地出門。我會安頓好你，確保你會過得好......」

「你沒有我怎麼辦？」言詞如同山洪一樣傾瀉，張輕玉根本無法制止衝口而出的天真話語：「沒有人陪你一起復診，發燒的時候沒有人照顧你——」

高辛失笑。

「輕輕，我是個成年人，」他伸手用食指點了點少年的鼻尖，懲戒他對大人的輕視，然後手掌溫柔地貼住他的臉頰：「沒有離了誰就活不下去這回事。」

大人雖是笑著的，眼睛卻低垂著，眉角有淡淡的苦澀。銀白燈光照來，眼睫像掛霜的松針。

「撇開責任感，認真想一想再回答我。這次我會當成是你最終的真心答覆，」高辛說。「就再也不允許你反悔了。」

真心。

我的真心是甚麼？是甚麼？

心臟跳得像隻神經質的兔子，咚咚咚咚咚咚。有急風尖厲地在耳邊呼嘯。張輕玉掛在懸崖邊緣上命懸一線，下方漆黑的萬丈深淵似乎通往地獄。

這是不可反悔的抉擇。

「我想......離開你。」

他鬆開手指，墜下深淵，失重的離心力很恐怖。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在高辛俯身，伸手過來的剎那，張輕玉腦袋嗡的一聲，以為要粉身碎骨。

但沒有。

高辛沒有扼住他的脖子，只是環住他單薄的肩膀，撥開瀏海，俯身親吻少年的額頭，溫柔得如同大鳥在幼鳥離巢前替他最後一次啄理羽毛。

「好，你去吧。」

彷彿有隻巨大的手輕輕一撥，讓世界的維度顛倒。上與下翻轉，墜落變成飛翔，死亡變成新生。

周遭的燈光忽然刺破黑暗，眩光亮得似旭日，刺得張輕玉眼眶酸澀，胸腔裏的心臟像被光照得幾乎融化。

好亮。

他捂住發酸的胸口，深深呼吸，第一次感覺到氧氣直抵肺的底部，四肢百骸滯澀的血氣重新流動。本來沉重的軀體變得輕盈，飄起來。

「你不可以騙我，不准騙我。」張輕玉哽咽著道：「說好了就不可以反悔！」

他像個刁蠻任性的小孩子，抓住高辛寬大的手掌，摸索著找大人的尾指，自己的尾指強行纏上去。

高辛順從他孩子氣的行為拉勾、結諾，也縱容他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哭濕自己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地輕拍他的背。6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PCUKFzLnv

滴落在張輕玉肩膀的肯定是深夜的露水，因為一個大人怎麼可能因為離別而流淚呢。

座地燈的光像從銀河遙遙照來的月光，月球拉扯著重力，一切人與物都在銀白的光華中失去重量，飄浮起來。

滴落的眼淚成為圓滾滾的水珠掛在空中，兩人的髮絲一縷縷輕盈地飄起，椅腳離地。餐刀、叉子、愛、恨、苦難，全都輕飄飄地浮起來。

一切都無足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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