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 37 公主

張輕玉抬脚走上最後一階梯級，在樓梯口駐足片刻。

早課時間，長廊空無一人。

一隻碧綠螳螂伏在樓梯口的金屬欄杆上喝著露水，察覺張輕玉接近，瞬間蹦走，細長身軀劃出飽滿抛物綫，消失在陰影裏。濕潤的初春早晨空氣裏混著清新的草腥味與人模糊交曡的聲綫，應是各個課室裏的班主任在點名或處理班務事宜，以及學生們正私下悄語呢喃，但應該有更多人趴在桌面上打瞌睡。

所有人在課室裏悠游自在地過著平凡的上學日，唯有他惴惴不安地背著書包站在樓梯口，邁不開脚步，胃有些絞痛。

「害怕？」

聽見低沉的詢問，張輕玉恍惚地回頭，仰視跟在他身後的監護人。穿著黑色大衣監護人低咳一聲，注視著他。

張輕玉搖頭，嗓音低啞地道：「只是許久沒上學……有點不習慣。」

他既不想承認自己害怕，也不想承認有高辛陪著自己安心許多。

監護人鼓勵般摸摸他的頭：「既然不怕，便走吧。」

於是張輕玉繼續往前走，皮鞋踏過一地薄薄的晨光，步伐夾帶濕潤的水澤聲。到了走廊末端的五年一班課室門前，他止步。

貼住脖子的高領讓張輕玉出了薄汗，但他沒有扯開衣領，只是捏著書包的肩帶，衡量著輕重。書包好像左右重量不均，左邊肩帶勒得肩膀生痛。張輕玉心不在焉地地調整肩帶，一下拉得太短，一下又調得太長。

緊閉的門扉之後，是五年一班的同學們及班主任。

班主任在點名。即使不聽名字，單憑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到」，他也能知道是誰在應聲。過往無數個早晨，他叫了「到」後彎腰趴在桌面，下巴壓在交曡的小臂上，默默地聽著一個個名字與一聲聲「到」，早已耳熟能詳，能將名字的次序倒背如流。

他已經好久沒有喊到了。

點完最後一個名字，班主任轉而處理收集通告及各項沉悶的雜事。張輕玉開始走神，胡思亂想: 糟了，今天有沒有帶筆袋？讀書會不會追不上大家的進度，我不想留級……

班主任驀然提起他的名字。他嚇得一抖，回過神來仔細聽：「......我知道同學之間流傳著關於張輕玉同學的流言蜚語。為了能讓張同學安心上學，張同學會與你們說清楚這件事，徹底闢謠。」

這是他登場的訊號，他該進去課室了。

張輕玉深深吸入一口氣，握緊拳頭。胃又在隱隱作痛。

高辛戴了皮革手套的手穩穩搭在他肩膀上。

「別怕，照著之前説好的做就行。」

是的。劇本早已提前寫好，起承轉合一字一句印在腦海裏，他只需要忠實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就可以，就連台詞都沒有幾句……但他們真的會相信那樣滑稽的表演嗎？

真的會嗎？

在恐慌失控蔓延之前，他逼迫自己伸手握住圓球狀的門把。手腕扭動，門鎖發出細微聲音，然後門扉敞開。

張輕玉走進課室。

紅絲絨布幕升起，舞台熾熱的聚光燈伴著滿堂觀眾的目光投向登場的主角，鎖定他單薄的身軀。

好戲正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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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讓張同學安心上學，張同學會與你們說清楚這件事，徹底闢謠。」班主任朝課室門口招招手。

芷儀推醒了在打瞌睡的小芸，她揉著眼坐直。本來在桌子底下偷偷傳著班長作業簿抄功課的同學停下動作，全部人的目光緊緊盯著門口。

課室的門扉慢慢敞開，握住門把的是一隻白皙的手，袖口處露出好看的腕骨，雪白長袖套著他纖長手臂。校服穿在身上顯出幾分寬鬆，好像風湧來他便要雲一樣飄走似的，好險背脊上的書包足夠沉重，定住了他的身形。

張輕玉低著頭往黑板走兩步，便停住腳步，不肯走近班主任那邊去。

一隻戴著皮革手套的手掌搭在他肩膀上，似寬慰也似支持。

大家忍不住望著跟在張輕玉身後的高䠷男人，對於有另一人出現感到有些意外。男人穿著黑色大衣，面容蒼白得病態，眉眼帶兩分倦怠，但他的眼神深邃得像沒有盡頭的黑暗長廊，叫人不敢與他對視。

小芸朝張輕玉露出燦爛笑靨，心裡忍不住暗自嘀咕：張輕玉的父親怎的看上去那樣兇，和輕玉一點都不像。

芷儀也忍不住微笑，卻也注意到張輕玉穿著那身惹人非議的高領衣服，頓時心裡打了個突。最近已春暖，班上的同學已換上了短袖校服，他卻仍穿著長袖的冬季校服，看上去很是突兀。

「你想自己說嗎？」男人低聲問張輕玉。張輕玉抬頭望他一眼，搖頭，又低頭盯著地面，站姿繃緊。

坐在課室後方的劉韜伸展著最近拆掉石膏的手臂，不屑地輕嗤一聲。

張輕玉不需要看劉韜那張討人厭的臉，也知道他在想什麽：連澄清謠言也要家長代勞，難道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嗎？

張輕玉將拳頭藏在身後，手指微微蜷縮，冷漠地想：沒辦法，劇本要「家長」在才能出演。

高辛拍拍張輕玉的肩膀，然後掃視全班一眼，唇角勾起，淡漠的笑容毫無溫度。

「聽說有位同學看見我家輕玉脖子上有吻痕，」高辛慢條斯理地說：「便到處告訴各位同學他不知檢點，私生活混亂。」高辛有意無意地看劉韜一眼。

劉韜硬氣地堅持直視他深邃的眼睛，卻背脊發毛。好不容易高辛移開眼睛，他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高辛搭在張輕玉肩上的手移向他的頸，然後拉開他的衣領，讓張輕玉脖子的皮膚暴露在眾人目光下。

白皙的頸上確實綴著幾塊紅痕。班裡的同學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注視著那些曖昧痕跡，不知該作何反應。

張輕玉的家長到底是什麼意思？說是闢謠，卻落實了傳言。

張輕玉溫順地站在原地任由監護人作為，安靜地半垂著眼，像是全然信任，沒有半點動搖。

高辛等了片刻，確認所有人都瞧見才鬆手，體貼地替張輕玉整理好領口，低低地笑了兩聲：「也難怪我家孩子害臊，要穿高領衣服遮起來，看上去的確像是不正經的痕跡。」

在眾人狐疑的眼神中，高辛從大衣內袋掏出一張對摺了的紙，隨手取了兩塊貼在黑板上的磁石，將紙張貼在黑板上。

「那是皮膚炎的診療報告。」高辛淡淡地說。「我將報告的副本貼在這裡，如果同學有疑惑，盡可細閱。」

班裡頓時一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班主任清清喉嚨，敲敲教師桌，同學們才再次安靜下來。

「至於輕玉有沒有交女朋友，」高辛側頭看著張輕玉，「不如我來問問他。」

張輕玉像是沒料到會聽到這句話，懵然抬頭，與監護人視線相接。

「輕玉，你有交女朋友嗎？」高辛的口吻十分溫和。

張輕玉很緊張，嗓音有些沙啞：「沒有。」

「是嗎？」高辛摸摸他的頭，眉目含著和煦笑意，像個關心孩子的慈和的家長：「那麼之前成績下滑和在課上睡覺是怎麼一回事？」

張輕玉不知該怎麼回答，便低頭不說話。

班主任覺得不該在大家面前問這些問題，便出言打岔：「好了，誤會解開便好，其他事情不必深究......」

高辛微笑著止住班主任的發言：「不，還是說清楚的好。我一早和輕玉說過要專心讀書，不准和女孩子玩什麼青春戀愛的遊戲。」他看著很不自在地調整站姿的張輕玉，繼續問：「聽說你之前和一個女同學關係很親近？好像是叫江什麼......江嘉蕙。你和她談戀愛了嗎？」

他提起江嘉蕙時，班裡的人眼神怪異。

這個名字是五年一班隱形的傷口，觸碰一下便牽出隱隱痛意。他卻那樣散漫地提起，彷彿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女生。

輕慢得令人齒冷。

張輕玉猶豫一下，又搖頭。

劉韜輕蔑地翻白眼，背脊往後靠在椅背，對這場父子自編自導自演的鬧劇毫無興趣。

即使有診療報告證明那不是吻痕又怎麼樣，張輕玉還是個將江嘉蕙心意視若無物、缺席她的葬禮的冷酷負心人。

罪無可恕。

「是嗎。」高辛輕笑一聲，好像讓這個話題翻篇了。他慢條斯理地脫下右手的皮革手套，放進外衣口袋裏，露出皮肉蒼白的手。指節線條分明，手掌寬厚，蘊含成年男人特有的力量感。

張輕玉的目光追隨著那隻手掌，看幾根修長手指活動筋骨，收攏又展開。然後手掌高高揚起，落下時劃出凌厲的弧度。

像獵鷹伸出利爪，俯衝向地上的獵物，翅下風聲狠戾。

張輕玉沒有避開。

在將被攫獲時，他閉上眼。課室那端傳來小芸的驚呼聲，下一秒勁風刮過皮膚，然後臉頰感受到痛擊，臉歪向另一邊。熱辣痛楚遲鈍地湧現。

其實並不是真的很痛，只是在眾目睽睽下被掌摑的羞恥放大了疼痛。

痛，但也隱隱感到快意。像將佈滿裂紋卻虛偽地勉力維持原狀的瓷器奮力摔到地上，終於四分五裂變成碎渣的痛快。從前總是費盡力氣偽裝完好無缺，如今終於以另一種方式光明正大地袒露他不堪入目的傷痕。

看吧，我是從內到外破爛崩碎的東西。

混亂中，張輕玉聽見桌椅被魯莽撞開的聲音。有人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往後拉，自己擋在他身前。

他恍惚地睜開眼，看到芷儀的背影，馬尾仍因她適才的動作一晃一晃。她站在他前面，昂頭與高辛正面對峙，聲音滿是怒火：「你怎麼可以打他！」

陸續有人圍攏在他身邊。班主任上前攔在劍拔弩張的學生與家長之間，驚訝且嚴肅地勸高辛不該對孩子動粗；小芸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看張輕玉的臉，眼裏冒出了淚花。她拼命壓抑淚意，小聲問他疼不疼。

張輕玉的目光越過隔在中間保護他的人們，與監護人對上視線，沒有半點水光的清澈眼眸平靜地看著高辛。

高辛注視他一陣，凝眉，似不解，也似不愉，面色好像更白了。不過片刻，眉頭沉澱的情緒如冬末的霜雪般消融殆盡，只餘下淡漠。

「不聽話的孩子需要教訓。」監護人將面前情緒不穩的幾人視若無睹，從容地從口袋取出皮革手套，仔細戴上。「張輕玉是我的孩子，我愛怎樣管教，就怎樣管教，不勞外人置喙。」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轉身出了課室，遺下一室沸騰的師生，鬼魅一樣無聲無息消失在走廊盡頭。

張輕玉目送他離開，然後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接受同學與老師溫暖的關懷。

高辛成為眾人口誅筆伐的可憎魔鬼，張輕玉是他魔爪裏可憐無辜的小白羊。於是過往一切罪過被解讀成有苦衷的迫不得已，人們內疚地抹消他身上的烙印，宣告過往一切罪行皆屬冤枉，並以最大的善意表達同情。

「你的父親怎麼這麼瘋啊。臉還痛嗎？要去保健室冰敷一下嗎？」

「之前你對嘉蕙冷淡也是因為你爸爸的緣故吧。」

「明天拍班級合照喔，你會來上學吧？」

有人遞來一罐冰涼汽水讓他敷臉。張輕玉不太習慣人們的熱情，笨拙地一一回應。上課鐘聲響起，同學們回到自己座位上。他轉過頭去從書包裡取出第一節課的課本時，不意間與劉韜對上眼。

劉韜沒有如往常一樣露出挑釁的眼神，而是不自在地避開了眼神接觸，低頭盯著課本。

他大概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憎惡我了吧。

張輕玉翻開課本，恍惚地讀著一行行文字，想著剛才一場如斯狗血的鬧劇竟然徹底逆轉了愛憎，並不覺得快樂，只是覺得非常可笑。

爲什麽吻痕是傷痕，巴掌印也是傷痕，前者是下流污穢不知檢點，後者卻是可以換來可憐同情的徽章？

高辛含笑的話語在耳邊回響：人們最熱衷扮演英雄，懲惡除奸，更愛營救惡龍劫持的公主。

公主不得滿身吻痕，需得膚白如雪、貞潔無暇，才有資格成為美麗脆弱的受害者；英雄才能義正詞嚴地將利劍對準惡龍的咽喉，為守護的高貴公主討伐邪惡的惡龍。

至少童話故事都是這樣演的，不是嗎？

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粉筆吱吱嘎嘎響。張輕玉低頭抄寫筆記，沒有留意到芷儀正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咬著筆尾。

窗外的樹梢之間，螳螂跳起，鐮刀夾住了掙扎不休的蟲子，埋頭大快朵頤。葉子抖動，一大滴水珠沿著葉脈滑落，打到窗戶上。

水珠滑落，拖出一軌透明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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