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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群天廈A棟十二樓，殷小元與她的家人一起用完晚餐，便獨自在廚房裡收拾善後。她的丈夫方之衛與獨生子方正一，則一如往常地逕自作自己的事情去了。
誰也不會往廚房靠近，在這個叫人透不過氣的家庭裡，帶了點油煙的空氣，反倒令她感到思緒格外清晰。
將餐具簡單以溫水沖洗，再整齊地放進洗碗機裡，她一面重複這個單調的動作，一面想著區權會上發生的事。
她無法阻止郎金豪找霍士祺作幫手，而霍士祺與地下秩序之間不成熟的關係，一直都是她心底的隱憂。兩位公子哥自幼一起長大，雖然各自有自己的少年堅持，但殷小元看得出——他們的信念並不穩固，手法也粗暴得令人嘆息。
她本該出言阻止，但又似乎沒有資格。不能公開的婚外情，讓她有許多該說的話，在一切發生之後，都失了先機。
近期以來，她的老公方之衛，與霍士祺的父親霍湯華兩人合作無間，在勞權議題上站在資方的立場，屢屢與勞工代表激辯，他們左衝右突，在政治情勢上好不容易也站穩了腳步。
勞方的政治新秀葉敬宮議員，近期以來，也每每落於下風。
財閥對她老公的幫助很大，方家現階段的政治明星不是別人，就是她的丈夫。
然而，這一層危顫顫的合作關係，看在她的眼裡是焦急萬分。短期間的共利關係，到底會帶來什麼惡果？殷小元能感覺到，平衡很快就會土崩瓦解，而她對此無能為力。
想到這裡，她將最後一個盤子放進洗碗機，任由機器兀自運作起來。看那溫熱的水柱飛旋舞踏，清潔劑就在適當的時機加入清洗流程裡。
所有過程十分無機，卻又非常有秩序，運轉分毫不差，就像她嫁入方家的生活一樣，遵循著一切堅不可摧的規則，將她關在一個名為家族的牢裡。
她有錢、有事業，丈夫雖然年紀漸長，也算有守有為，而兒子聰明上進，看似嫁入豪門政治世家，人生本該一帆風順。
但如此菁英的家庭，親人的溫度卻低得可憐。
在郎金豪出現之前，她只不過是生了方家後代的一具行屍走肉。當她沐浴在這年輕小伙子的愛情裡，終於活得像個人之後，事情便越來越往不正確的方向發展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岔，是以才女之姿，一路走在菁英路上的她始料未及的。
「發什麼呆呢？」方之衛極為難得地掀開了廚房的門簾，劈頭問道：「把餐具放進洗碗機而已，是要多久？」
「對不起。」
反射性且機械性地道了歉，殷小元就連自己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膽怯，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補習班那邊有聯繫過來，說會給正一派最好的老師，作一對一家教。聽說就是前幾年爆發過醜聞，後來搞到暫時引退的傳奇名師李木子，在他手底下出來的優秀學生數都數不清，絕對不能讓正一錯過這個機會。」方之衛不帶感情的語調，要比初冬的濕冷空氣更加寒涼，「我等一下還要出去跟人碰面，家事服務員來之前，妳先負責接待老師，不要失禮，知道嗎？」
「有醜聞纏身的老師，這樣好嗎？」殷小元聽見醜聞二字時，表情顯得有些不安。
「妳別把綜藝藝人的思維帶進家裡，醜聞怎麼樣了？又不是妳們搞綜藝的。公眾人物誰缺醜聞？真真假假，還不是只有當事人知道。」方之衛的口吻裡不著痕跡地染上了不耐煩，「我打聽起來，他實力貨真價實，妳不要廢話，多說一句廢話，就是多浪費我一點時間。」
「知道了。」在方家裡，地位漸趨隱形的殷小元，所給出的是既卑微又無奈的回答。
但方之衛完全沒有發覺她的順從裡包含多少怨懟，他拍了拍殷小元的肩膀，那架勢像極了對下屬的褒揚，而非對妻子的體諒。
隨後他踏出廚房，在玄關前傳來關門聲，讓房裡顯得更為寂寥冷清。
她輕輕嘆了口氣，擦乾雙手來到客廳裡，卻不見方正一的蹤影。往書房一看，兒子在他父親的原木書桌前坐定，那背影像極了她在學生時代，兩人初識時，方之衛在研究室裡準備演講稿的身影。
當年她美人如玉，面對年紀年長她不少，既穩重又充滿才華的方之衛，卻是一見鍾情，豪門婚姻起於一個不經意間看見的背影，怎能說是不浪漫？
如今看著高二年紀的方正一，竟然也漸漸有了父親的背影，殷小元定定地望著這位未來的小菁英，再次低垂了眼，任由惆悵爬上眉梢。
「正一，是爸爸要你補習的嗎？」她柔聲問道。
「不是，是我自己下的決定。」方正一回頭望向她時，表情有一點彆扭，像是很意外她開了這次話局似的，「媽怎麼會這麼問？」
回答問題時，相敬如賓的過度禮數，刺痛著殷小元的心。
「媽只是心疼你，平常你就很用功了，回到家裡還要這麼累。」
「不要緊，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裡，能幫你們什麼。」
突如其來的回答讓殷小元一時語塞，他的孩子眼底漫出的苦澀，讓她的胸口漸漸感受到緊縮。
「妳知道嗎？自從爸爸真的變成爺爺奶奶都認同的政治家之後，妳在家裡從來也不曾笑過。」
那是大人的包袱，是成年人世界裡的重擔，無論多不情願，殷小元還是非常心疼這一切落在了方正一的肩膀上。她張口想要辯解些什麼，想要安慰幾句，但所有的話語都噎在了喉嚨裡，哪怕動手去挖也挖不動。
望著這樣的母親，方正一青澀的臉龐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失落，「事實上，我很期待媽媽妳能多陪陪我，多跟我聊天，就像以前一樣。妳以前就算診所的事情再怎麼忙，妳都會來陪我吃些點心、聊些心事。但自從爸爸那天罵妳是『方家的附屬品』之後，妳變得只專心在自己的事情上，好久好久，沒有再來敲我的房門，進來看過我。」
殷小元明白，那是方之衛與她的婚姻裡最大的裂痕。
當她一心一意支撐著方家，除了被公公婆婆嫌事業心太重之外，還對她不夠尊貴的出身，以及不夠壯大的事業規模多有微詞。也是她自己的少年堅持，反抗心起，她憤而專心投向事業，不但將本身的醫療專業發揮得淋漓盡致，更成了一位經常被節目邀請的知名通告女醫。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比當時多次在議員選舉中落敗的老公方之衛更有名氣。
與婆家的戰爭贏了，與兒子之間的關係卻淡了，這是她明知不可而為之的苦果，也是她在這場婚姻戰爭裡至今依然感到不知所措的一次失足。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懂了。媽媽妳是全國最棒的醫生，也是節目裡最漂亮的藝人。妳有了很多不同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媽媽了。」方正一見她一句話也不說，慢慢斂起他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容，緊緊抿著嘴唇，「也許我也該像媽媽一樣追求卓越，像爸爸、爺爺、奶奶期待的一樣，成為一個不會讓家門蒙羞的『方家人』，這也許就是你們要的吧？反正我們家也回不去從前的樣子了。」
殷小元拼命忍耐著喉頭的酸楚，她知道現在不管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對眼前年方十七的兒子而言，都僅僅是種情緒勒索，「正一，媽媽真的很抱歉……」
然而母子兩人的對話，就在大門傳來的門鈴聲中戛然而止。
殷小元趕緊擦去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整頓好呼吸，保持她一貫的專業與幹練，姿態高雅地應了門。只見兩位女性正站在門前，其中一位較為年長的，是她也十分熟悉的家事服務員。
平常都是由她來照顧方正一的生活起居，在繁忙的職場生活裡，殷小元蒙受她太多的幫助，看見她的臉龐，便沒來由地有些安心。
但另外一位年輕的女孩又是誰呢？
家事服務員滿臉堆笑地介紹道：「方太太，我正好遇上方先生提過的補習班相關人員，既然在大廳遇到，我這就帶她上來了。」
「可我聽說，應該是一位叫做李木子的男老師啊……」殷小元一臉狐疑，以探詢的眼光望向來者。
只見年輕的女孩微微一行禮，好聽又有活力的聲音令人印象極好，「夫人您好！敝姓吳，今天是代表老師來這裡做教學評估的。今天要做的觀察結果非常重要，關係到李老師即將為公子量身訂做的特製教材，還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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