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賽】「太歲兵團 X 萌動學生小說集2021」寫作營 - 【死線都照隊】第二個仇人

在一片純白色的氣球當中，一個女生正盯着一個蛋糕。

蛋糕不偏不倚地位於琴房的正中間，其上方掛着一片紙彩帶，後方則是一堵佈滿隔音孔的牆。那牆上的隔音孔密密麻麻，卻排列得整整齊齊，每個小孔的距離都像是被尺子量過一般，井然有序。

女生像是想把周圍的景色永遠烙印在自己的眼角膜上一般，巡視了一遍房間，便雙手十指交叉，作許願狀。她的膚色蒼白如雪，明明穿着一身誇張的戲服，卻透出一股脆弱的絕望和易碎感。而她眸底的平靜與決意，則比那身服飾更為奪目。

虞雪不知神是否會受理她的任性。她緊緊合上雙手，雙唇翕動，看似要開口祈願，卻說不出字。指甲因過於用力，在她的手背上刮出一條條血痕。血液沿着纖瘦的手骨蜿蜒而下。她隨手把手一抹，把那抹血色埋在桌上更多的深紅之中。可惜抹着抹着，不但抹不走，反而越抹越多。

虞雪眉間染上不耐煩的陰霾，終於把手一甩，把心一橫，向那位聲稱無上不能的存在吐出祈求。

「我希望宫蝶琳能夠得到她的報應。」

鬆開手指後，她往燃燒着的蠟燭，拉下了唯一一個畫着蝴蝶的氣球。

火光冒出，以衝破天幕的速度爆開，彷彿盛開的紅薔薇，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衝出了一股熾熱的波浪。室內溫度急劇升高，烤得虞雪皮膚刺痛，雪白的膚色染上慘烈的腥紅。但她不躲不避，反而帶着滿眸的火光，迎着大火而去，埋首於炙熱的火海。

熊熊烈火瞬間化身牢獄，剎那把她無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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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奇使勁地睜着眼睛，第無數次詛咒着這份把他從甜美的睡眠中吵醒的工作。

現在夜色正酣，舊式工廠大廈的窗外一片漆黑，周圍靜得落針可聞。半夜的香港，一切都被按下了暫停鍵。

如果不是正在守着一個不久前成為了兇殺現場的琴房的話，言奇其實挺喜歡這種使人放鬆的靜謐。

就在半小時前，他接到了個命令他在凌晨二時趕來的電話，便風風火火地領命滾到這裡來。幸虧他昨晚因為調查某單入室搶劫兼殺人案，忙得凌晨二時還沒睡，不然明天的他又要擔心被上頭臭罵一頓了。

雖說他名叫言奇，但他可不會真的在電話裡對人說出任何奇怪的話語，最多在心裡抱怨兩句而己，更別提面對面反駁對方了。言奇言奇，言語不僅不標奇立異，反而甘於平澹無奇，簡直為此名蒙上奇恥大辱。

而這位平澹無奇的言奇，正半身倚在大廈某層一間寫着「寅祥琴室」的外牆上，雙眼無神，耷拉着嘴，看似下一秒就要軟成一坨泥，與地面融為一體。

可惜世間不盡人意之事十常八九，為了應付眼前這位不醒目的姑娘，言奇還是要暫時保持人形的。

「喂！先生……！先生！！」

言奇瞥向面前的女生，強打精神，挺直了腰，把視線轉回手上的證件上。不同於面前眉頭越漸皺緊的女生，照片中的她正對着鏡頭甜甜地笑。

「先生，你都檢查了快一分鐘了，我這邊還趕着進去做事呢。」女生的聲音似乎相當不滿。她的聲音很高，卻不讓人覺得厭惡，反而予人一種活潑可愛的感覺。言奇乍聽之下，霎時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單是聲音，她的相貌也似乎在他漫長的二十四年人生中出現過。言奇細想過後，卻能肯定自己沒親眼見過這個人，亦沒親口和她說過話，不禁懷疑這份親切感是否只是自己因沒睡醒而生的錯覺。

不論如何，這一番心理活動在他的臉上，也一如既往地絲毫不顯。言奇沒事人般略略檢查了證件，便把證件遞回去了。「不好意思，我剛在發呆。」他淡淡地說。言奇的聲音很冷，但很清澈，和他的人長得一個樣。

即使他想細看證件上的照片，也對不了眼前人相貌——因為女生正穿着一套完整的鑑證用防護服，整塊臉都包得實實的，只露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眨啊眨啊的，就像夜空的星星，一眨一眨。

女生像為言奇的坦誠感到驚訝，抬起頭，開始仔細端詳他的臉。「這麼好看的一個人，怎麼這麼想不開，去讀毅進呢。」她小聲嘀咕。

言奇心中一虛，裝作聽不到，提高聲量：「小姐，您可以入內了。請務必不要擾亂現場，以保存證據狀態完善。」

女生邊重新握着鑑證箱手把，邊敷衍他：「行了行了，我們鑑證組怎會不知道這些事。你可以先回家睡覺了，恭喜恭喜。」

言奇微微抿了抿嘴。這時女生一個手滑，鑑證箱往言奇方向一跌。

言奇下意識地一扶，接着一愣。

鑑證箱比他想像中的輕，輕得像裡面根本沒有東西。

女生欲蓋彌彰地奪回箱子：「這裡面是魯米諾溶液，用來找血迹的。由於有毒性，要分開存放。」

言奇似懂非懂地點頭，把箱遞回去。

「說起上來，你沒有同事嗎？」女生在琴房門口止步，朝言奇旁邊下巴一抬。

言奇一愣，這才想到這回事，不肯定地道：「應該還沒到吧……」

「不無聊嗎？」

「還好，習慣了。」他回答得很快。

「你可以和我聊天啊！」女生的聲音從房內傳來：「聊一聊你最近經歷過的案子吧。」

「你不是來做事的嗎……」言奇的聲音透着藏不了的疲憊。

「邊做事邊聊天又不會要多久。」女生的語調變得輕快：「你認識死者嗎？她是個偶像女團的王牌成員噢！」

言奇只想叫她閉嘴，讓自己有空小憩片刻：「不認識。」

女生不屑：「『雪女』虞雪你都不認識？那『蝴蝶』宫蝶琳你認識嗎？｣

「不認識。」言奇重複，連音調也和上次別無二致地平板。

女生像依然看不出他的倦意般，故作遺憾地嘆了口氣：「那你的審美和人際關係，其中一樣一定有問題。看你樣子不像毒……」她掩飾地一咳，糊過了一隻字：「是平時查案太忙了嗎？」

「我天生麗質。」言奇敷衍。

女生那邊沉默了一秒，回道：「我竟無言以對。」

言奇一笑，沒打算接話。女生似乎也正在忙着移動什麼重物，房內只聽見間斷的窸窸窣窣聲。

忽然，窸窣聲沒了，腳步聲響起。女生又開始了她的新一輪騷擾：「你最近有負責什麼大案子啊？」

言奇半睜着眼，丟下八隻字：「警方機秘，無可奉告。」

「說一點沒關係吧，反正我是鑑證人員，知道得可能比你還多呢。」女生這回像是在倒液體，言奇猜她應是在做那個什麼「魯米諾測試」找血跡。但他轉念想想，印象中，鑑證組的魯米諾都不是用倒的，而是用噴的。言奇心底升起了一絲疑惑，人醒了一半，含糊地回答：「不就是那單劫殺案嘛，一個小偷反而被人劫殺了那單啊。」

女生流暢地接話：「我有聽說過，記得受害人叫陳信，現場凌亂，幾乎肯定是犯人在搶劫時發生的意外殺人了。你們找到犯人了沒？」

言奇一聽她知道這麼多細節，登時放了一半心：「還沒，但兇器上有犯人的指紋，在等對照指紋庫的結果呢。」

女生喜道：「那進展良好啊。還發現了其他的證物了沒？」

「其他的都查不出什麼，現在搜查方向都在兇器那邊下手。」言奇如實道。

「這就對了，我老師曾和我說過，兇器是查案中最重要的一環。觸物必留痕，從指紋下手就對了！」

言奇對鑑證的知識可謂無限接近零：「啊，這樣啊……」

「……」

室內液體流動的聲音停下，一切重歸寂靜。言奇這才發現，整條走道除了他，連個鬼形都沒有。一陣冷風拂過，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把手搓了搓。

「你呢，你有很喜歡的老師嗎？」女生打破了沉默。同時，室內傳來小小的一聲「咔嚓」。

「有一個姓沐的老師，對我很好。我曾和他約定，在他移民台灣後要去探望他——應該會在這幾天起程。」言奇這次不嫌她煩，反而挺慶幸自己有個伴。

女生發出一聲拉長了的「嗯——」，接着問：「他怎對你好？」

可能是出於一種深夜加班的同病相憐，言奇對她敞開了心扉：「他會鼓勵我貫徹信念。」

「什麼信念？」

「不顧生死掀露真相。」

女生啼笑皆非：「這是什麼中二的發言？」

言奇唇邊也隱約出現笑意：「很青春吧？」

女生附和：「青春得不能再青春了。」

言奇邊低笑着，邊用雙手虛掩着嘴巴，呼出一口熱氣。白茫茫的霧氣飄過他的鼻尖，消散到冰冷無人的走廊。但是，再次輕輕吸入冷空氣的言奇，卻在風中捕捉到一絲淡淡的煙味。

「你嗅到嗎？」

女生那邊像收音不良般一滯，才給予回覆。「什麼？」

「煙味！你嗅到煙味嗎？」言奇聲音緊繃，把不知不覺又倚在了牆上的腰身一挺，警覺地轉頭，朝着琴房入口大叫。

女生「喔」了一聲，頓了頓，尷尬道：「我在抽煙。」

言奇一愣，放鬆了肌肉，翻了個白眼：「現在鑑證員的壓力都這麼大的嗎，竟然在命案現場抽煙。」

女生陪笑：「煙癮犯了，煙癮……」說到一半，她的聲音卻消失了。

言奇心臟一緊，彷彿被無形的手攥住：「喂？」

房內忽地傳來低低的一聲粗口，和手忙腳亂的動靜：「沒事，不小心燒着了些紙彩帶。幸好我早拍了現場照。」言罷，她衝出了房，留下一句：「我去拿滅火筒，一分鐘就行，你別進去弄亂了現場！」便沒了人影。

言奇張大口，盯着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才無奈地眨了眨眼，倚回「寅祥琴室」的牆壁。這裡就沒有些比較可靠的、不會在屍體邊上抽煙的、醒目地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的鑑證員嗎？

沒有嗎？

言奇思考到這裡，才猛然發現一個事實。

還真沒有。從他到達現場起到此刻，來的只有那女生一個人而己。

她問過言奇，他的同事在哪。但她自己的同事呢？

他們在哪？

她，真的鑑證人員嗎？

言奇回想起她剛才那移動重物、窸窸窣窣的聲響，一絲冰涼驟然從脊椎升起，瞳孔不為人知地壓緊，全身的汗毛更豎了起來，起滿雞皮疙瘩。如果她不是鑑證人員，那只能是……

他有聽老師提過，前陣子台灣才在一位匿名偵探的幫助下，成功破獲一系列假證生產鏈。身份證、護照、學生證……能想得出的證件，它都能提供偽造品。那女生不會就是偽造了證件，想混進來毁屍滅跡，一把火燒掉現場的吧？

房內的火勢逐漸蔓延，貪婪地把四周的氧氣奪去。出不了一分鐘，房內的易燃物皆會化為粒粒灰燼，帶着某人的基因密碼，沒入大氣之中。

沒時間了。就算現在立馬救火，又怎能肯定棋先一著的她沒先把滅火筒藏起來？枉論言奇根本不知道這半廢棄的大廈設不設滅火筒。

她究竟是誰？言奇憶起初次見到她的那莫名的熟悉感，大腦高速運轉。言奇會認得的人很少，會認得的眼睛更少。她的眼睛既然能在他腦海中留下印象，想必是有過一定出現頻率，而且還是不久以前。

言奇把她那雙眼印在腦海中，隨即拉遠距離，切換背景。記憶的斷片一幀幀重現，時間如被按下倒退鍵般超速倒流。他的眼睛睜着，卻早已不着眼於眼前事物，而是跨越時間，回到了過去，經過升降機、大廈出口、大街小巷、馬路、地鐡……

地鐡。

鏡頭遽然停住，旋即拉近、清晰化。地鐡出站扶手電梯右方，由上數起的第二幅海報中，一個擁有着那雙水靈靈眼睛的女人，正把一樽眼睫毛膏放在左眼邊上，對着鏡頭歪頭甜笑。

海報上的廣告語在背景模糊化的處理下迅速隱退，而角落那斜體且半透明的名字正被同步放大，像是被移除了一層高斯濾鏡。畫面上的像素格子粒粒縮小，使文字變得更仔細易辨。

「『蝴蝶』——宫蝶琳」

終於，言奇得到了他想要的資訊。

她不是鑑證人員。

她是死者的隊友。

這位大名鼎鼎的「蝴蝶」來這裡，是想藏起什麼真相？

言奇緩緩眨了眨眼，把想去掏手機問清楚上司的手一縮，牙一咬，氣一閉，毅然踏進了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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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黑煙瀰漫，嗆得言奇連咳兩聲，才艱難地開始巡視四周。助燃物如蝴蝶所說，主要是上方的紙彩帶。房內其他部分目前尚算完好，尤其是桌上的生日蛋糕，還沾着奶油，一口都未被吃過。煙味夾雜着甜膩香味，迫近到言奇的鼻間，使他乍然口乾舌燥，生出一股飢渴感。

背景的一片純白，來自無數個雪白的氣球。它們被綁在房間的四周，隨着燙熱的氣流危險地搖曳。屍體位於離房門最遠的角落，卷縮在牆角，燒傷部位多集中於臉部、手部和前胸。言奇不敢細看，剎那便移開視線。

中央桌子上方是一大灘引人注目的血液，那小池子如同一面鏡子，映着空中的火勢。椅子和桌邊的地上也濺有星星點點的血紅，和散落的氣球碎片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言奇小心地走向桌子，彎腰端詳地上的氣球碎片。那些碎片應是在言奇到達前已存在，不然他剛才會聽到明顯的氣球爆破聲。死者依肉眼所見，是因大範圍的深度燒傷而死。言奇聽說過，氫氣球會與火種產生化學反應，造成小型爆炸。看着蛋糕上早已熄滅的蠟燭，言奇對這推測有着高達七成的自信。

只有一個問題。

香港不能賣氫氣球。

這無疑為言奇的另一個推測——這是他殺，打了劑強心劑。他按着地面借力站起身，卻感覺到一絲濕滑——往手掌一看，竟是染上了血。

火光從上空點點隕落，有落到言奇的手臂上的，也有落到膨脹得鼓鼓的氣球上的。一個氣球驟然爆破，氣浪挾著火星撲面而來。「卜」的巨響像在言奇頭頂炸了個響雷，使他一個激靈，意識到如果那個氣球也是個氫氣球，自己怕是已經涼了。

他狼狽地拍了拍手臂，彷彿想拍掉不存在的灰塵，就把染血的手往衣服一抹。一動，又僵住了。

血，本就是這麼難蒸發的東西嗎？

言奇收起手，單腳跪地，開始細細觀察地面上班駁的痕跡。這次他採用了比較易站起身的姿勢，準備一有不妥，立馬撒腳就跑。

地面上，有些比較小滴的血珠還沒乾掉，言奇剛才染上的就是那種。同時，有些拉得較長、且呈扇狀向外的血跡早已乾掉，呈現出一種較深的暗紅。

看着乾涸的扇形血跡，言奇沒來由地聯想到公廁地上的水跡。那些沒禮貌的青少年洗了手便大手一甩、把水甩到地上，也不顧顧別人。言奇每次遇到那些人，都會繞道而行。蝴蝶其實給了他那樣的感覺，但她外表的清純使他一開始便失去了對她的警覺性。這也怪不得言奇——偶像人物（的皮囊）的影響力，可是很大的。

又一聲「卜」。這次的氣球離他很近。言奇心底一慄，連忙重拾思緒。

這裡有兩種血，一種來自雪女，另一種應是蝴蝶帶來的。剛才奔走的蝴蝶本人沒有受傷，意味着她是另外預備了血袋，用在「這裡」。

「這裡」，即是哪裡？

言奇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大灘血上，湊近嗅了嗅。那是一股玉米糖漿混着麵粉的味道。

表演常用的道具假血。蝴蝶把一灘假血弄到這兒幹什麼？假血和真血一分便能分出來了。如果是想血濺形態分析上做手腳，這也太兒戲了。

除非。

除非她的目標，便是令人覺得那灘東西，本來就只有假血。

言奇直勾勾地盯着它，隨即身子一轉，朝鋼琴大步走去，一手扯下了琴布。他把那深紅色的布隨便一搓，勉強按壓出一塊平面，就往那灘假血按下去。琴布的那一面吸了水，變得濕漉漉的。言奇搓出第二個平面，又按了下去。假血的鮮紅印在布的深紅上，竟是異常融洽。

如此重複數次，一個已乾涸成硬塊的腥紅圖案便透了出來。倒轉的八字長在一個長形的橢圓上，橢圓的兩邊是一雙對稱的翅膀。雖然圖案十分簡陋，但已足以令所有看到它的人，第一時間喚出它的名稱。

蝴蝶。

死者在臨死前，以血為墨，以桌為紙，畫了隻蝴蝶。

言奇不再猶豫，把手往右褲袋的手機探去，準備拍下鐡證。但不待他把手拿出來，一聲「卜」又再度響起。言奇下意識往那方向抬頭看去，緊接着便感到後腦的一陣強烈鈍痛。

有人用鐵製的硬物狠狠地敲了他的後腦。

直到這時，言奇才察覺。

除了他以外，這裡還有另一把呼吸聲。

他緩緩轉過身。

宫蝶琳戴着手套，拿着個滅火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她身上笨重的鑑證服早已被除下，不知丟到哪兒去了，連帶着鑑證箱也不翼而飛。她的眼裡沒了不久前那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只剩下懾人的暴戾狠毒。如果不是從海報得知她長着這麼一張臉，言奇覺得他根本不會認得這是剛才那個和他聊案件聊得起勁的可愛姑娘。

「我明明叫你在外面等的，是你不聽話。」她抹一抹前額髪間的汗水，再度舉起了滅火筒：「給我睡一會吧。」

她雙手持着滅火筒向言奇一甩。

言奇瞳孔驀縮，在最後關頭重心向後，向後一仰。滅火筒貼着他的鼻尖，狠狠砸在地上。

言奇踉蹌着倒退了兩步，穩住了身體。他往自己剛挨了一擊後腦一摸，濕濕暖暖的。

都是血。

宫蝶琳一擊不成，再次抬起滅火筒。言奇當機立斷，一肘狠狠搗向她的手腕。宫蝶琳吃痛，「嘶」的一聲，滅火筒脫手。言奇乘勝追擊，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拳朝她的臉部揍過去。

但那一拳在距離她臉頰尺寸之差的位置驀停。

她在笑。

滅火筒倒在言奇腳邊，筒蓋鬆動，傾瀉出一灘汽油。小小的汽油池如同碩大的、黏稠的、使人難以步行的泥地，把言奇的一拳硬生生拉停。

她的最後一步，原來藏在這裡。

宫蝶琳握着打火機，手中火苗點點熄熄。

「你輸了，」她笑道，然後以嘲弄的語氣準確叫出對方的名字：「言奇。」

言奇不改姿勢地盯着她，不禮貌地回應。

「輸的是你，宫蝶琳。」

隨即腳下驟然發力，再一次踹向對方的手腕。

這一擊比剛才的更快、更急。但宫蝶琳早有準備，閃電般退後避過攻擊。她的動作很大，大得一截蝴蝶刺青從小腿偏腳踝處露了出來。她的訝異一閃而過，但她很好的掩飾了動搖：「不是說不認識我嗎？騙……」

留意到打火機上濺到的油迹，她的聲音霎時止住。

言奇勾起了嘴角。

「來聊聊吧，」他模仿宫蝶琳的口氣，揶揄：「這位『鑑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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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房內，兩人相對而立。一人難掩怒火，一人似笑非笑。

「進來這麼久，化學測試又沒做，證據也沒採，請問一下，你這麼長時間都在做什麼來了？」在劍拔弩張的空氣中，言奇每個字都充滿着毫不掩飾的敵意。。

宫蝶琳眼神一虛，不受控制地瞥向桌面，嘴上卻不落下風：「關你什麼事？」

言奇「呵」了一聲，火氣噌噌地升：「別裝了，你就是兇手吧？死者死前都特地留下了死亡訊息了。」

宫蝶琳急了：「真的不是我！我就是問她借了點錢，怎知道那天一來這裡，就見她已經自……」她一哽，把已經來到舌尖的一個字吞下，改口：「已經被殺了。」

言奇上回吃了虧，這回一隻字都不信，順勢接口：「被你殺了。」

「真的不是我！我的確是曾經用比較……」她一頓，找了個婉轉的形容詞：「粗暴的手段問她借錢，但我沒殺她！」她見言奇面露懷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飛快地補了一句：「是真兇想栽贓於我！」

言奇臉上扮出一副配合的模樣，「哦」了一聲，手卻已偷偷探向腰間的配槍：「那真兇是誰？」

宫蝶琳一喜，本想回答，眼角餘光卻瞄到了他的行動。她嘴一抿，雙目淬上寒光，也放棄了溝通，猛地開始動作。

所有動作都發生於一瞬。宫蝶琳左手把打火機朝言奇的眼睛拋出，右手勾住言奇的脖子，把他摜倒在地下。言奇沒料到她如此大膽，條件反射地雙手護住眼睛，摔在地上。「轟」的一聲，他後腦又一陣劇痛。

「你很快會知道。」宫蝶琳用手固定他的頭部後，微微喘氣，右膝跪地，左腳用鞋踩着他的脖子。「反正他會告訴你。」

她的腳跟一個用力。言奇痛得悶哼一聲。

「現在，你乖乖聽我的話，跟着做，就行了。」

宫蝶琳像在玩弄言奇一般，拍拍他的臉，往他的左褲袋一摸，掏出了個密封袋。一看，她眉毛一挑：「啊呵，還寶貝到用密封袋隔着呢。這一疊可真不少啊，先不說現金，這疊支票，都是萬元起頭啊，還都不記名。想不到你也是愛錢的同道中人？」

宫蝶琳左手抓着他的錢袋，右手往自己的褲袋裡摸，微微鬆開腳。言奇獲得片刻的喘息空間，大口大口地吸着氣，像瀕死的魚一樣渴求着呼吸。

宫蝶琳一瞟，再次狠狠一踩。

那口氣硬生生卡在言奇的喉嚨中，不上不下。他開始奮力掙扎，活生生在宫蝶琳的腿上抓出幾條抓痕。但宫蝶琳根本不痛不癢，只是徑自在自己的褲袋裡翻找東西。

「太愛錢是不好的。」不知是否他的錯覺，言奇竟在宫蝶琳像在回憶往事的目光中找到一絲滄桑的後悔：「會變得像我這樣，來到窮途末路。」

她轉向言奇，像現在才發現自己還踩着他一般，略略鬆腳，讓他呼吸。言奇艱難地吸氣，好不容易才緩了過來，本又想掏搶，卻對上宫蝶琳的狠狠一睨。他嘆了口氣，雙手作勢舉高過頭頂：「行行行，你先說你的，我聽我聽。」

宫蝶琳這才移開目光，繼續手上的動作。她把她手上的一條鎖匙及兩張票子，連同剛才言奇的錢袋，一股腦全塞去言奇的左褲袋：「離開這兒以後，記得去一趟台灣拜訪你那沐祥老師。之後你想做什麼都行。」

言奇整個人躺在地上，處於完全放棄狀態，把舉累了的手攤平在地，任由宫蝶琳把他動來動去：「又知道我名字，又知道我老師名字，你究竟是誰？」

宫蝶琳露齒一笑，把他腰間槍枝漂亮地一丟，丟進了燃燒着的火海中。「我是宫蝶琳。」拋槍完畢，她把手向言奇一伸，挑眉：「你不走嗎？再待多一會，我倆都差不多要缺氧了。」

言奇像在為她的假慈悲感到驚訝，似笑非笑地回答：「你認真覺得我能走出去？」

宫蝶琳把渾圓的眼睛一瞪，嘴巴一張，還未開口，就被一聲「卜」的爆炸聲截斷了思緒。她聞聲往身後一望，只見空中的火舌早已順着隕下的火星，貪戀地舔舐着地面。先前跌在地上的打火機早已燒了起來，火苗亂迸，只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能燒到地上那一大灘油跡。

而惰慵地躺在那灘油跡上方的，正正是氣若游絲的言奇。

宫蝶琳睜大眼睛，思維出現剎那的空白。

彩帶碎片像驟雨一樣從頭頂墜落，將遠處消防尖銳的呼嘯隔絕在外。熊熊烈焰衝天而起，殘垣斷壁從空而降。電光火石之間，宫蝶琳不假思索地拽著言奇踉蹌奔往出口。

眼看着快要到了，她卻感到拽着的人在不受控地痙攣。回頭一看，只見言奇胸腔劇烈起伏，一股腥甜直衝喉頭，竟是嘔出了些混雜著未消化食物的胃液：「為……什麼……救我……」

宫蝶琳加大拉拽力度，順手扯過地上那塊濕漉漉的琴布，強硬地捂着言奇：「你一氧化碳中毒了，先閉嘴。」隨即自己也猝然開始咳嗽。

她拉着他的那隻手也在發抖。

言奇這才發覺，她自己也受傷了。先前言奇踹她的傷尚未癒合，青青紫紫的瘀血積在手腕，被一滴滴的鮮血浸淫。言奇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明白那些血不是她的，是從自己後腦的傷口流出來的。

為什麼她要救自己？

她真的是兇手嗎？

言奇被拖曳着，腦袋卻不停地在轉動。他原先的推測是宫蝶琳想毁掉她殺人的證據，才製造假血，放火燒房。

但是，一個死於大範圍深度燒傷的人，有這個時間和能力去畫畫指控兇手，幹嘛不直接走出門口，報警求助？何況燒傷根本很少即場死亡，還流這麼多的血給她當墨。

是其他人畫的嗎？真的是有人想栽贓於她？但是這也說明不了為什麼她不向人求助。房間在此之前沒有被燒過的痕跡，所以她不是被困在房間裡。更重要的是，這麼多氣球當中，氫氣球只有一個。兇手怎麼能確定這個氫氣球一定會碰到蠟燭，釀成爆炸，炸死雪女？

雪女真的是被人殺害的嗎？如果不是，那宫蝶琳又為什麼要做這些？

言奇後腦抽痛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的腦子裡嗡嗡作響，高温的疼痛從五臟六腑如毒蛇般絞上來，生理機能和神智意識都已經瀕臨極限，全身上下都在叫囂着放棄。

良久良久，他終於感覺到涼意。絲絲陰風輕輕拂上他的傷口，從每個毛孔中温柔地鑽進來，撫慰着他緊繃的肌肉。他已經脫離了火場，被宫蝶琳放了下來。

但是，那個放他下來的人，卻似乎在很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

「怎麼辦？怎麼辦？這和計劃的不一樣……」

計劃的？什麼計劃的？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沐哥，怎麼辦……！」

沐哥？誰？

姓沐啊…… 他那個老師，也是姓沐。這個姓這麼常見的嗎？

沐姓是不是和他命格犯沖啊？

「好，我再把血倒一次，然後……」

宫蝶琳用沾血的手緊緊拿着自己的手機。血一滴滴沿着機殼流到地上，滴在言奇的腦袋旁。言奇的後腦隨着節奏，一抽抽地痛。

她好像走了，又好像沒走。有人來了，又好像沒來。他耳朵像被沉浸在血水當中，什麼都聽不清楚。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睛，但睡意以不容抵抗之勢襲來。

言奇腦袋一歪，墜進了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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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為自己的信念做到什麼地步？」

有一把蒼老的聲音在問。

「...」

在短暫的沉默後，另一人似乎給出了答案。

他的聲音很遙遠、很模糊，但不陌生。

言奇嘗試走近一點。

再近一點。

正當他把全副精力集中在那聲音上時，忽然全身一輕，驟然失重——

然後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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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入眼的大片白色，使言奇產生了自己仍身處現場的錯覺。半晌，他的瞳孔慢慢對準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才漸漸爬回神經末梢。他試探性地動了動手臀，發現左手正被繩子鬆散地繞着。言奇猛地一縮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只是耳機線。

他沿着耳機線往上看，看到了床邊插着耳機、睡得香甜的好同事崔立英。耳機漏出的聲音很大，應是被調到了最高音量。言奇頃刻便認出了那聲音是什麼。

崔立英提到過，他的小組不久前收到的一個附着錄音檔案的郵件，錄下了一個男子疑似威脅和殺害一位老人的過程。如果他不是湊巧在播放一齣與現實同劇情的港產片，那這應該就是那段傳聞中的錄音了。

聽說那郵件不附任何說明，寄件者匿名，還使用了數層國際VPN，淆底淆得十分徹底。小組即使再神通廣大，也不能單就兩把陌生的聲音和一堆雜響推斷出作案地點，找到受害者和犯人，更別提這可能根本只是一場惡作劇。

組內的其他人早就放棄了，決定佛系處理那封郵件，只有崔立英還不停在重播這段錄音，立志要成為英明神武的名偵探，不愧於「崔立英」此名。

瞧着他大大的黑眼圈，言奇靜靜地替他拿下了耳機，讓對方打鼻鼾打得更安心。充滿雜訊的對話聲徒然放大，擴散於病房之中，鑽進了言奇的耳朵。

捕捉到一把熟悉嗓音，言奇遽然停下想關掉錄音的手。

那個老人的聲音，他聽過。不但聽過，還記得。

那是他的恩師——沐祥的聲音。

但不待他尋思為何會在此聽到沐老師的聲音，床邊的人已經醒來了：「言奇，你醒了？我去叫醫……」

「不用了，」言奇打斷他，焦急地問：「宫蝶琳呢？」

崔立英一愣：「宫蝶琳？什麼宫蝶琳？」

「偶像組合的那個宫蝶琳！是她襲擊我的！」

崔立英一臉疑惑：「言哥，襲擊你的人早怕你認得他，自首了。人家叫沐祭寅，可不是什麼宫蝶琳。」

「……」言奇一時語塞，腦筋轉不過來：「誰？」

「沐祭寅，知名演員，寅祥琴室老闆……」崔立英一個皺眉，作出噁心的表情：「……兼虞雪的變態跟蹤狂。」

言奇張張嘴，一下子不知道從何問起：「你先告訴我他自首的內容。」

崔立英非常積極，像倒米子一樣把警方資訊全倒了出來：「他供認刻意引誘虞雪前往他的琴房，加以殺害，在處理屍體時，碰上了經過發現不妥闖進去的你。他本想打暈再殺害你，怎知附近有人報火警，他便丟下你逃走了。」

言奇腦子一片混亂，耳朵捕捉到「經過」二字，下意識反問：「經過？什麼經過？我不是在值班嗎？」

「值班？值什麼班？言哥，我們早放班了。那個警察會勤力到在半夜加班？那些叫OT狗。」崔立英說完，擔憂地看向言奇的頭部：「你不會撞壞腦子了吧？」

「關鍵證物呢？關鍵證物是什麼？」

「雖然琴房門口的CCTV壞了，現場物件皆因大火損毀，但是現場的多個位置仍存有他的指紋，最初爆炸的那顆氫氣球的線上也找到了他的DNA組織。他的供述內容與虞雪的死亡經過完全相乎。」崔立英一口氣總結完畢。

言奇被衝擊得一時半回不過神來：「但我……我收到電話……」

崔立英奇怪：「什麼電話？」

如果說叫他來到寅祥琴室的不是鑑證組的人，哪是誰？言奇咪起眼睛，再度喚出記憶的鏡頭。凌晨一時半，他的手指在昏昏沉沉之中劃開了某個陌生號碼的接聽鍵，聽到了電話內傳來一把年輕可愛的聲音，命令他立即前往現場。那嗓音很高，卻不讓人覺得厭惡……

現在回想起來，甚至不用進行更進一步的比對，他也能準確叫出聲音的主人。

宫蝶琳。

只是在地鐡的海報中看到她，並不會對她的聲音也感到熟稔。言奇不但在海報中見到她，還在電話裡和她交談過。

但是，她是怎樣得到他的手機號碼的？

是「那些人」給她的嗎？這件事和「那些人」有關嗎？

「言奇？你在聽嗎？」崔立英把手在他眼前招了招。

言奇沒回應，只是空洞地盯着牆壁。

他應該是被盯上了。

這是個圈套，針對他的圈套。

他的獵人已經滲到他的身邊，悄悄地露出獠牙。

這個圈套理應是致命的。但相反，事實上它似乎懼怕着言奇的死亡。

為什麼？

以及，為了什麼？

前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尚未知曉。

但後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已略有頭緒。

肯定是為了那東西。

言奇的視線落到了床邊的床頭櫃上。有人已經替他整理好了他的個人物品——密封的錢袋、錢包、宫蝶琳塞進去的鎖匙和票子都整整齊齊地躺在那裡，宛如一切驚險內容都不曾發生。

說起上來，原來那兩張票子分別是去台灣和回香港的機票。言奇一瞟時間——去程的機票是今天凌晨三時，即兩小時後。還有時間。

「崔立英？」猶疑過後，言奇叫了叫朋友的名字。

他的聲音很沙啞，彷彿喉嚨的水分都被那一聲給抽走了。

「幹嘛？」崔立英警覺。

言奇探身取過了錢袋，把它拋給了對方。崔立英雙手接着，瞅了一眼，大驚：「言哥！你還沒死的！不用這麼快分遺產……」

「替我拿着它一會，別讓任何人知道。」言奇粗暴地打斷他：「還有，千萬別打開密封袋。」

說完，他便毫不留戀地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去。

崔立英見狀，連忙過去挽扶：「你先待在這兒，我去叫醫生……」

「別叫！」言奇忽然勃然大怒。

崔立英還來不及委屈，便被言奇的下一句話嚇到。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打開它。」他湊近崔立英的臉，一字一頓，語氣可怖：「聽到沒？」

崔立英下意識一鬆手，猛地點頭。言奇往前一個踉蹌，逐漸把握好平衡。

崔立奇本想走到他身旁，一動，又可憐兮兮地放棄了。

看着言奇漸漸離開的背影，他心中淒然，最後一喊：「記得明天八點去做證人！你是屍體的第一發現者，沐祭寅差你一句就可以進去蹲了！有偶像死了，上頭都在壓消息，但別期待人會少，做好心理準備！」

言奇聽罷，停住，轉頭。逆光勾出他的側身輪廓，在地板上投下削瘦利落的倒影。

「帶路。」

崔立英沒反應過來，反問：「帶路？」

「我要先去見那位『沐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凌晨二時，某警局。

「對，就是我殺的。虞雪不過區區一個小偶像，竟敢拒絕我的愛意。」

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相貌英俊的男人架着二郎腿，用不正常的興奮述說着自己犯罪的過程。言奇從他愉悅地彎曲的眉眼到傲然上昂的下巴，都看不到絲毫悔意。

男人名叫沐祭寅，知名演員，寅祥琴房老闆，兼雪女案自首者。

「當新鮮的血液濺到牆紙上時，我便感到一股強烈的滿足感，就像要上天了一樣……」

顯而易見，他是一個變態的瘋子。

「夠了。」言奇聽不下去，向崔立英揮手示意：「關掉錄音。我要和他單獨聊一會。」

崔立英欲言又止，交替看着沐祭寅和言奇。

良久，他終於點頭，輕輕帶上了門。腳步聲回蕩於走廊，逐漸遠去。

「我知道這案件有內情。」待崔立英完全離開後，言奇緊緊盯着他，兩指分別指着自己兩眼：「我用這雙眼清清楚楚看到了。襲擊我的人不是你。」

沐祭寅神色不改：「你看錯了。是我襲擊你的。」

言奇語氣焦急，壓低了聲音：「你是被那些人威脅了吧。別擔心，我站在你這邊，你只需要告訴我真相……」

「先生。」沐祭寅看似很不耐煩，眉頭擰得彷彿打了結，散漫中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暴戾：「證據都符合了。是我。」

「證據可以後來偽造。我只相信我親眼看到的東西。」

沐祭寅眼皮一抬，似乎驚訝於他的冥頑不靈。他端詳着言奇的臉部輪廓：「我認得你。你是我爸最喜歡的學生吧。」

言奇一愣，思索道：「……沐祥老師？」

又是沐祥。

「對。常說自己退休後要到台灣的鄉村買塊農場，養老享福的那個老人。」

「我也聽他提你過。他常說自己有個非常優秀的兒子，跟學生炫耀兒子送的禮物呢。沐老師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言奇特地強調了沐祥對兒子的重視，希望能收到一個友善的回答。

可惜他除了對方一抹冷淡的不屑外，什麼都收不到。

「那你知道了吧。我不缺錢。我錢多得都能砸死你了，沒有人能利誘或威脅我頂罪。」

言奇仍不放棄：「他們綁架了你父親？你愛人？」

「沐祥在台灣。我這人一生孤獨，沒有其他親人，也沒有被捲入過什麼大恩大仇。你應該都從資料讀過我的經歷了吧。」

「讀過，但資料可能是假的。」

「我告訴你的也可能是假的。」

「我會自己判斷。」

在這句話之後，兩人皆聽到小小的「咔」的一聲。

崔立英已把錄音中斷，清除了不應存在的痕跡。

言奇敏銳地察覺到沐祭寅身上有什麼在改變。

於是，他主動將對話的主動權奉上，靜靜地等待。

沐祭寅放下二郎腿，雙手十指交叉。他氛圍出現了肉眼可眼的變化，眼底閃爍着無法模仿的睿光。褪下了外皮的他顯得正常得多，但不知何來的警惕卻讓言奇對他抱持着無法縮短的距離感。

「你不應該在這裡。」

他認真地看着言奇。這給了言奇一種自己被完全看透的感覺，心中倏而一跳。

但他強行克服了這種不安，只是緊緊觀察着沐祭寅，沉聲問：「為什麼這麼說？你在計劃什麼？」

「你現在應該在飛機上。」

他沒有回答後一個問題。

言奇挑眉，換了個問題：「你是『那些人』的一員？」

「不是。」

他知道言奇在指誰。

「你為他們自首這樁案件，賠上自己整個人生，什麼也不會得到。」

自首這個案子，會使沐祭寅失去他的所有。

「這案子與『那些人』沒關係。是我自己計劃的。」

這消息大為出乎言奇的意料。

如果不是「那些人」所為，言奇真想不出，為什麼這案件會這麼撲朔迷離。

「哪你說說，你是從哪兒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的？」

沐祭寅回答得得乾脆：「連登的『黑警名單』。一查就有了。」

言奇一哽，乾咳兩聲，決定無視掉上一句話，繼續他的審問。

「你究竟在計劃什麼？」他重複。

正當沐祭寅眼神一閃，準備回答的時候，兩人突然聽到敲門聲。

「時間到了。」崔立英禮貌地走入房，自然地扶起言奇：「回去了。」

言奇不走，盯着沐祭寅。

沐祭寅低頭，重新披上了瘋子的外皮。但言奇還是聽到了他的喃喃自語。

「你很快會知道。」

接着，沐祭寅徹底閉嘴。言奇也讓自己被崔立英扶起，輕聲向沐祭寅道了句謝。

只是，在臨走前，他察覺到了沐祭寅完美的面具下，那一瞬即逝的愧疚。

對他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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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房，崔立英便緊緊抓着言奇的肩膀，質問：「你們談了什麼？」

言奇還沉醉於自己的思緒中：「嗯？沒什麼。」

崔立英的表情寫着「不相信」三隻大字。

言奇瞧着他，無奈地說：「機密事項，我不能告訴你。」

崔立英看似很不忿，但還是放開了手，跟在了言奇身後，落後了大約兩步之遙。言奇一路若有所思，像遊魂般路過警局外的公園，一直走到了馬路上，也沒注意到在頭頂閃着紅光的霓紅燈。崔立英見狀，頓時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頸，把他扯回了行人道。

言奇遲鈍地眨眨眼，盯着眼前車輛呼嘯而去：「……哦？」

「你差點死了！」崔立英氣瘋了：「注意點好嗎？」

「……哦。」

正當崔立英被氣得話一堵，又要張口斥責的時候，言奇的瞳孔猝然聚焦、縮緊，直勾勾地盯向了馬路對面的一個女生。那女生很年輕，樣子甜美，眼睛水靈靈的，小腿上卻刺着個蝴蝶刺青。

女生似乎看不到這邊，綠燈一亮就朝警局方向走。言奇想都不想，就要截住她，卻撞到了個白衣的男人。

「……是你？」

只見言奇臉色「唰」地變白，「噔噔」後退兩步，就想越過那人追向女生。但不待他有機會起跑，他的肩膀就被人扳了過來：「警官大人，請問什麼時候把我應得的錢給我呢？」

言奇不自在地轉過頭，嘴上嘟嚷：「明天。」便又想走。那男人當然沒那麼簡單讓他走：「明天幾點呢？」

言奇身後一把清亮的男聲響起：「現在。」

他猛地轉過頭，只見崔立英手持着錢袋，左眼悄悄向他一眨。男人一喜，就想把錢袋奪過來：「早這樣就好說話嘛。」便伸手去取。

言奇一聲「別」來到喉嚨，卻見崔立英靈巧地一閃，二指夾着密封袋讓過了身。男人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被戲弄，怒吼着要用蠻力去搶。

言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崔立英卻冷靜異常，一個單手擒拿，牢牢捏住了男人的手，右手順勢扶持着力量，就來了個漂亮標準的過肩摔。然後他直接扯過了言奇手臂，大喝一聲：「跑！」

言奇回過神，連忙跟着朝警局跑。兩人一路衝過了公園回到警局，還喘着粗氣，就聽到了宫蝶琳在對一個接待人員說話。

「你好，我是來自首的。」她的聲音冷靜又客氣：「我是陳信劫殺案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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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信。

言奇組現正負責的案子主角，一位身為小偷卻被人入室搶劫兼殺害的男人。言奇回想了一下他的模樣，長得獐頭鼠目的，一看就知道是信不過的壞人。

言奇支開崔立英後，便點開了手機，翻查陳信的資料。手機螢幕發出幽幽螢光，由下而上勾勒出言奇憔悴的輪廓。

陳信是一個偷竊慣犯，通常瞄準年老又富有的長者下手，無傷人前科。他進行偷竊前會先跟蹤對方數天，把握對方的日常作息，才潛進獵物家中，偷到錢財，立即逃走。

他一個月前出發去了台灣，三天前回來，兩天前死亡，案子交由言奇的小組負責。現場找到的兇器上有犯人的指紋，在等對照指紋庫的結果。

但是，在被殺的前一天，他的同居人曾提過他的表現十分異常。他說，陳信那天每分每秒都一驚一咋，像在擔心有鬼在自己身後似的，還常常發呆。言奇昨天自動自覺加班，就是想不透這個——豈料今天就有人來自首了，簡直浪費他的腦力。

言奇重温了一下資料，找不到突破點，便要收起手機。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點開了通訊軟體，打了則訊息。

「沐老師，我現在過來，可以嗎？」

寄出後，言奇等了一會，也等不到雙剔，便把手機滑回褲袋。

隨着手機螢光的消失，黯淡的光影瞬間融於黑夜。

待崔立英繞了一大個圈回來之時，公園的長椅上早已不見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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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舒適的頭等艙中，言奇整理着他目前擁有的所有線索。

首先，沐祭寅究竟為了什麼而自首？

他犯罪，可能是因為他的愛恨、恩仇、名利，或僅僅是衝動使然。

他自首，亦可能因為他的愛恨、恩仇、名利，或僅僅是衝動使然。

但沐祭寅自首的情況，無論那個原因都應用不到。

宫蝶琳去自首另一樁案子了。沒有人能被他自首的行為所掩護。

排除「愛恨」和「恩仇」。

沐祭寅是變態跟蹤狂的新聞只會毁了他的名聲。

排除「名」。

沐祭寅不差錢，他父親也不差錢。這一點他沒有說謊——他的財政狀況在資料上有如透明。他最近一個月還去了台灣拍劇，途中搬了很多古物、畫作和貴重的家中物品至個人保險庫，像是生怕放在家中會被人搶了似的。

排除「利」。

沐祭寅明顯有一個縝密的計劃。

排除「衝動」。

言奇無意識地搓着太陽穴。飛機的引擎聲大得他無法冷靜思考。

第二，宫蝶琳究竟為了什麼而協助沐祭寅？

兩人表面上毫無交集，也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共同利益。但是，昏倒之前，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她問「沐哥，怎麼辦」。

那傢伙——宫蝶琳，她是在聽沐祭寅的指示製造假血，放火燒房。

沐祭寅的目的，是掩蓋掉「兇手是宫蝶琳」的痕跡，還是創造出「沐祭寅是兇手」的痕跡？抑或兩個都是？

言奇叫來了服務員，要了杯清水和食物。

他有點餓了。

第三，言奇出現的必要性。

這是言奇最為不解的一環。

為什麼宫蝶琳有必要叫他來，讓他聽話，再叫他去台灣？

好好的告訴他，他要做什麼，不好嗎？

沐老師又和案子有什麼關係？

清水來了，他一飲而盡。

食物也到了。言奇咀嚼着，卻食不知味。

第四，為什麼那匿名郵件的錄音會出現沐老師的聲音。

沐老師在和誰對話？他真的被搶劫和殺害了嗎？

冥冥之中，言奇有不祥的預感——但他總感覺自己還差一塊拼圖。

時間已過九十分鐘。人們紛紛站起，排隊下機。

把手機從飛行模式調至正常模式，連上機場的WIFI後，他發現自己收到一個來自崔立英的Telegram訊息。

「我到家了。你沒事吧？」

他按下回覆：「沒事。」

對方幾乎是秒回：「真？那我要補眠了。」

「真。」

崔立英下線了。言奇剛邁步想走，手機又「叮」一聲來了通知。

「你別擔心那錢袋，我保管到安全的地方了。明天一過八時，我在警局見不到你，就立即丟了它，你好自為之」

言奇讀完，莞爾一笑。但他半晌便收歛了笑容，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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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士的時候，他一遍又一遍地打給他曾經的老師，沐祥。

即使只收到一遍又一遍的忙線音，他也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

凌晨五時，他到達了目的地。

他只有約半小時去解開所有謎題。時間有些緊迫。

屋子位於一個僻靜的地方，四周人跡罕至，圍繞着各種花草樹木，還有一個小小的後花園。

這裡簡直是沐祥的夢中樂園。言奇一點都不奇怪他喜歡這位置。

他走上前門，按鐘。

無人回應。

言奇本想再等等，但經過三秒的踟躕徘徊後，他還是掏出了鎖匙，小心地插進鎖孔。

兩者完美契合，門「吱呀」一聲地開了。

言奇先把右手警覺地放到腰帶位置，才想起自己現在沒配槍。於是他索性「嘭」一聲把門撞開，觀察屋內。

沒有人。

最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門口的餐桌。他一眼便認出了那上面是什麼——本應在鑑證箱內待着的魯米諾溶液。五瓶。旁邊是一對未開封的即棄手套，一個錘子，一個打火機，和一把乾淨的菜刀。

它們默默地坐在那兒，就像在一直等待言奇的到來。

言奇先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擺設，逛了逛各個房間，再三確認沒有被埋伏的可能性，才走了進去，鎖上大門。

屋子以棕櫚色為主調，就是那種森林般的褐色。牆上掛了數幅畫作，可見屋主不缺財力。

牆紙使用了仿木欄的圖案，一角翹了起來，露出了死灰色的混凝土。它貼得很不牢固，就像曾經被人用力撕扯過，卻半途放棄了一樣。

言奇戴好口罩和手套，做好準備，就把魯米諾滴到最可疑的菜刀上去。

一把菜刀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放在餐桌上，很難令人不在意。

可惜，關上燈後，屋內只有一片漆黑。

魯米諾沒有產生發光反應。

為了加快作業程序，言奇決定不再來回開燈，而是使用手機的電筒功能照明。他把第一瓶魯米諾的封口扭開，把它平均地撒在餐桌上。

魯米諾依然沒有反應。

他把第二瓶扭開，倒在了地板上。這次他比較節省，只是小小地倒，小小地倒，圍着餐桌畫了個不大不小的圓形。

他很小心，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去買新的魯米諾了。

如同回應他內心的祈求一般，圓形上的兩截短弧悠悠發光。

他開了第三瓶魯米諾，把那兩截弧連接起來，連作一條粗劣的弦。

他得到了一條發光的直線。直線的一頭直指門口，一頭指向牆壁。

理性上，他此時應該做的，是把餘下的魯米諾都用在延長指向屋外的那條線上，而不是屋內的。

但他想起了沐祭寅的這句話。

「當新鮮的血液濺到牆紙上時，我便感到一股強烈的滿足感。」

這句證言有一個小小的漏洞。

隔音琴房的牆上佈滿隔音孔，不會有牆紙。

言奇義無反悔地大手一甩，把半瓶魯米諾潑上牆角，延長往牆壁那條線。這是第四瓶。

藍光消失了。

就在來到牆的時候，兀然從直線上消失了，猶如血屍穿牆一樣。

言奇閉上眼，試圖找出自己遺漏的細節，說明這個現象。

他有點呼吸困難——室內有太多魯米諾了。

他開始咳嗽，因此他盡量減低了自己的呼吸頻率。

但他沒有停止思考。

「當新鮮的血液濺到牆紙上時，我便感到一股強烈的滿足感。」

「就像要上天了一樣。」

這個直覺沒有根據可言。只是，言奇覺得，這就是答案。

他把餘下的半瓶潑上了天花板。

絢麗的藍光有如磷火，一點點地滴下，上空的幽光照亮了言奇的方向。

時間餘下二十分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到了這個地步，言奇挺肯定，自己在追蹤的並非單純的血迹。

沒有哪個人的血會濺得這麼多，還濺到天花板上這麼誇張。

沐祭寅使用了其他的某種東西作為魯米諾反應物，使用了它在地板上多畫了那些東西，誤導其他人。他真正要藏的東西，不在直線的終點。

言奇強忍住嘔吐的感覺，把一張椅子放上餐桌，踩了上去。越靠近天花板，越嗅到一陣隱約的腐臭味。

他雙腿踮起，輕輕地敲了敲天花板。

聲音很清脆，還有回聲。

他左右四盼，卻找不到往上的樓梯。印象中，各個房間也沒有類似梯子的物體。

為了不再浪費時間，他抄起桌上的錘子，就往天花板大力一搥。後腦未癒合的傷口傳來陣陣疼痛，像在無聲阻止他的行為。流着藍色血淚的木板發出破碎的尖叫，堅決不棄械投降，但仍阻止不了傷口的形成。腳下的椅子與尖叫共鳴，不堪重負地顫抖。

言奇伸手探進了天花板那破口，試圖把木板拆下來，指尖忽地感到些許不自然的柔軟。

他心一慌，急忙縮手。柔軟的感覺消失了。言奇定下神，繼續像摸盲箱一樣摸索着閣樓。那個柔軟的物體一直壓在他的手臂上，有時伴隨着布料的質感。他嘗試用手臂把那不明物體抬到一旁，發現不行後還是放棄了，就這樣就着摸索。

他拆不下木板，卻摸到了一個把手。那把手位於不明物體邊緣不遠的位置，觸感冰涼，在外完全看不出它的存在。他用力推了推，行不通，便拉了拉。一道小門應聲而開，臭味撲鼻而來。

言奇用手電筒往門內一照，照着了一具屍體。那屍體死不瞑目，瞳孔渙散無光，口半張着對着他。它的心臟部位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窟窿，附近的肉都潰爛得失去原形，糾纏不清的血色內臟無力地倒下，末端的紅漸化為藍色的光，照亮着周邊早已乾涸的血塊。屍體心臟部位前方放着一支與環境極不配合且現代化的香薰，黃色價錢牌尚未被撕下，但其中溶液已幾乎全數消失。屍體的面容在手電筒下，每一條皺紋都恐怖地清楚，而且近在咫尺。

言奇對這張臉非常熟悉。

那是沐祭寅的父親，言奇的恩師 —— 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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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奇最先的感覺是茫然，隨後才想到報警。他看到屍體手部壓着一張紙，但他不敢湊近去看。單單回想起剛才摸索閣樓時柔軟的質感，已經使他一陣噁心。他伸手去掏手機，醒覺起自己還戴着手套。手套上還沾着那些藍色，濕漉漉的。

他的動作停住了。涼意由指尖爬上脊椎。

如果有人來到，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會怎麼想？

更加重要的是，「那些人」絕對不會放過這個誣陷他的好機會。一報警，他半隻腳已經走進了監獄。

內心深處被埋藏的眩暈瞬間涌了上來。他的手在哆嗦。他試圖用意志力壓下那戰慄，卻發現自己全身都使不上力。他的手在哆嗦，身子在哆嗦，腿也在哆嗦。遲來的恐懼如洪水一般淹沒了他。他蹲下，彎腰，深呼吸。涼涼的汗水滴在桌上，和幽幽的藍色交映相融。

他只是一個正常人。無論他如何聰明，如何勇敢，如何堅強，他也只是一個正常人。他會害怕，會哆嗦，會想尖叫。他甚至會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他的一場夢，一場逼真的惡夢。昨天的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又很不真實，他才無暇仔細思考。此刻，昏迷造成的愚鈍被一具熟悉又陌生的屍體強制中斷，喚醒他死水般的思維，打破他為自己築建的一層紗牆。他心中角落裡、對於自己昨天表現優秀的那小小的驕傲，那層自我保護層，以及到現在依然存在的、對案件的不真實感，正緩緩隨着體內温度的流失，消退至空氣當中。

他毫無疑問地在害怕。他只想抹掉這些不好的記憶，如一樁朽木般再次睡下。

但這氣味，這觸感，這一切一切。

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他不是在做夢。

不要逃避。不要裝看不到。不要以為只是否認，這一切都沒發生。

黑暗之中，有惡魔在耳語。

你不是有「信念」嗎？不是「不顧生死掀露真相」嗎？你的老師變成了屍體，你不想知道是誰殺了他嗎？

可能是由於人類的適應性，沒過不久，他的呼吸聲已漸漸平穩。他的腦筋在轉動，為了拯救自己脫離這局面，也為了使自己不再崩潰。

冷靜下來。你能做到的。冷靜下來。

就像被催眠一樣，他手臂上豎起的毛髪逐漸放鬆、平服。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一、二。一、二。

静下心後，他甚至能聽到窗外微風刮過樹葉，和室內鐘表秒針在走的聲響。

滴、答。滴、答。

他的心跳逐漸與秒針同步，有規律地跳動。

沒錯。時間剩下不多。在考慮下一步計劃之前，他必須要了解真相。

言奇用堪稱不再顫抖的手，移開了屍體壓着紙張的手。屍體的手很乾燥，言奇能摸到上面屬於老人的皮膚質感。那手很瘦，也很輕，骨頭很明顯。言奇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把它弄碎，因此把它以一個最貼近自然擺放的角度放下，才執起了封面沾有血迹的信紙。

他有預感，這信會解開所有謎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言奇：

您好。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我已從家父口中聽說過您過人的堅強、果斷、聰明和正義感，以及您為了您的信念能走到的地步。首先，請讓我為冒昧把你卷入此事、來到此地，對您造成不少危險道歉。此刻的您可能會覺得十分生氣和不解，但我仍在此懇請您先閱讀這一封信，了解我所持有的信念，才對我進行審判。

最初的起因，是陳信對家父的財產起了貪念。在發現陳信在跟蹤我和我父親後，我秘密聘請了一位私家偵探，調查他有沒有危險性。得知跟蹤犯名叫陳信，是一位無傷人前科的小偷後，我只是把屋子的貴重物品移至銀行，叮囑父親關緊門窗後，便不再留意他。現在回想起，這真是我人生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拍劇日子途中的平安，是令我放鬆警惕的主因。在空閒時間，我按父親要求，買下這個小屋子。如你所見，屋子當初附有閣樓。但父親不喜歡它，說它太貴氣，不自然。所以我在裝修時，順手拜託師傅把閣樓給掩蓋住，樓梯也給拆了。我從沒想過，它後來會在這方面派上用途。

事情發生在拍劇最後那天。那天，我父親心口中刀，在我回家前便已斷氣。我那天趕回家，確認父親的確已不能返生，便把屍體先搬上了閣樓，買來了香熏。我那時還沒有完整的計劃。我只知道，為了確切地報仇，父親的屍體暫時不能被發現。至少在陳信死之前，絕對不能被發現。

我之所以知道犯人是陳信，是因為偵探在陳信身上設下的竊聽器錄下了鐡證。偵探並非二十四小時都在監聽陳信。得知事件發生時，他已第一時間聯絡我，建議我回家報警。是我太疏忽了，低估了陳信的危險性。

我想替我爸報仇，但問題來了。

在疫情完結、但逃犯條例尚未完善的現在，他一個來自香港的旅行者，在台灣殺了人。簡直是陳同佳的翻版。不對，這將會引起比五年前還大的社會爭議——因為事件主角之一，我，還是個名人。

他真的會受到他應有的制裁嗎？我把事件交給他人，會不會只使更多無辜者衝上前線，埋葬一生？就像五年前一樣，製造出無數更多未解的迷團，無數更多分裂的家庭，無數更多不好的回憶？五年前，所有人都受到了傷害，而很多人的傷口尚未復原。我真的要為了這個垃圾，就違背我的信念，使更多人受到傷害嗎？

如果是您，一定會明白的內心的矛盾。如果是您，是為了信念走到這裡的您，一定會造出最好的抉揀…… 所以，您是我所選擇的，計劃中必須存在的抉擇者。

接着我便起程回香港，把陳信殺了。事情很順利，順利到我不敢置信。我離開台灣之前，給了偵探一筆封口費，編了些借口糊弄他。我不知道他信了幾成，或有沒有猜到陳信是我殺的。但即使他猜到，也不敢胡來——那偵探與假證生產鏈有關，被我捉住了點把柄，現在上個網都只敢用國際VPN。

殺了陳信之後，我開始煩惱怎樣處理父親的屍體，以及把陳信死亡的真正原因藏得連神都不知道。我雖然臨走前把半瓶香熏倒在了屍體身上，但其效用也很微弱，更別說香熏會蒸發，屍體很快便會被發現。就在這個時候，我遇上了雪女案。

我是在琴房門口的CCTV中發現宫蝶琳的。她是屍體的第一發現者，我是第二個。我威脅她如果不配合計劃，便公開她對虞雪造成的傷害和CCTV片段。如果她配合，我可以把現場與她有關的一切清除。

只要陳信劫殺案的犯人不是我，那警方就發現不了沐祥之死。只要案子不跨境，就沒人需要犧牲。她聽過原委之後答應了我，只求我一件事——贊助偶像團的其他人繼續經營下去。

所有證物有關的都是我在處理，我交給她的只有三個任務：來這裡放下信、桌上和浴室的工具；考察您是否記得與父親的約定；以及打探警方查案方向。基本上我都會讓她自由行動，因為她雖然愚蠢，身上卻有着一種我沒有的親和力，很易套到消息。您放心，我沒告訴她關於您與『那些人』之間的資訊。我只是算計和利用了她。我們都是人渣，無可救藥的人渣。

正正因為我們是人渣，我們不能從客觀角度分析我們這個計劃的對錯與否。我負不上把整個社會卷入的責任，宫蝶琳也負不起這個心理負擔。我們只是懦弱的普通人，所以才需要您。

要由您決定，真相是否應被公開。

您有不屈不撓的好奇心，也有為目的不擇手段的信念。您不怯於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上刀山下火海，也樂於為貫徹自己的信念耐心埋伏。

您是最適合的人選。

我父親本就打算藉這個機會移居台灣，早已和香港的朋友道別。他的人際網絡我很熟悉，早已處理完畢。他的消失很自然，我敢擔保三五年內無人會發覺。

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宫蝶琳，更對不起父親。我知道自己犯了錯，因此我已經自首，決心接受應有的懲罰。如果這樣您覺得不夠，那位偵探的電話是XXXXXXXX。請拿着這封信報警，公開一切真相吧。

但如果您對我的信念有那麼一絲共鳴……

請為我們補上計劃最後的漏洞。

沐祭寅

二零二四年X月X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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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很長，但言奇還是讀完了。為了了解所謂的「真相」，為了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但這是什麼？

沐祭寅真的認為他有資格，去做個這麼重大的決定？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無論他如何聰明，如何勇敢，如何堅強，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瘋的是他。不，是他們。言奇的確能為了信念做到比常人遠的地步，但這也太遠了。

沐祭寅計劃「最後的漏洞」是什麼，言奇很清楚。

屍體的曝露。

而為了防止屍體的曝露成為計劃的阻礙，沐祭寅想自己做什麼，言奇也很清楚。

銷毁屍體。

銷毁了屍體，一切調查都無從說起。真相會隨着調查的無果，沉入時間的洪流之中。

沒有一個人會懷疑「變態跟蹤狂」沐祭寅是一個「孝子」，和陳信的死有關係。畢竟人們對和自己沒關係的意外記憶很短暫，對一個人的既有偏見卻根深蒂固。

沐祭寅期望言奇補上最後的漏洞，銷毁屍體。

言奇這才發現，自己的五指正緊緊攥着信，關節泛白。拇指戳穿了信紙，深深掐進了食指的指肉中，掐出了月牙形的血痕。

如果說言奇的信念是「不顧生死掀露真相」，沐祭寅的則是「不摘手段卻善意的欺瞞」。

協助沐祭寅隱瞞真相，有違他的信念。他不會做的。言奇以盡量不會接觸到皮膚的方式，小心褪下了雙手的手套，便把手往褲袋伸去。

台灣的報警號碼是什麼來着？一樣是999？112？110？言奇滑出GOOGLE，卻瞥見了螢幕左上角的「圈外」符號。

去找路人吧。

言奇坐言起行，這就出動。一想到「人」，他大腦某個罷工已久的角落，又開始婆媽地叫他三思而後行。

公開了真相，真的好嗎？

需要受到懲罰的已經受到了懲罰。公開了真相，沒有人會得益。所謂的「真相大白」，只不過單純是他的自我滿足而己。

而且，「真相大白」之後，他會被世人如何稱呼？因為自己無足輕重的信念，破壞掉沐寅祭精妙細密的詭計的他，不會成為英雄。他會成為「臭屁怪」、「二五仔」、「攪屎棍」，甚至有可能成為一連串混亂的罪魁禍首，成為時代公認的惡役，成為社會的第二個仇人。

會成為英雄的是沐寅祭。勇於殺害弒父仇人、不怕自首承擔罪咎、能夠設計騙過整個世界的沐寅祭。

直到此時此刻，言奇才堪稱窺見了沐祭寅計劃的全貌。

從一開始，他被分配到的角色就不是偵探。偵探另有人在。

他只是計劃的一個齒輪。

不知不覺間，冷汗順著他蒼白的臉彙聚在下巴頦上，隨即滴到信上，洇出一灘小小的濕痕。

沐祭寅需要他，不是需要他作出抉擇。沐祭寅早己替他作好了抉擇。

什麼「抉擇者」，什麼「最適合的人選」，全都只是堂皇冠冕的狗糞。

屍體的曝露不是計劃唯一的漏洞。

一個有可能執於尋找沐祥的警察，也是。

沐祭寅深知，言奇是這個世界中，唯一約定沐祥會來探訪他的人。他遲早會發現沐祥的不妥。

沐祭寅需要言奇，不是要他作出抉擇，而是要他永遠閉嘴。

而他為此使用的正正是最狡猾的方法——把他變成犯罪者之一。

「你能為自己的信念做到什麼地步？」

記憶中，沐祥蒼老的聲音在問他。

言奇閉上眼，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

「任何地步。」

但現在的他後悔了。

他對信念的堅持，拼不過沐祭寅。

言奇活動了下身子，才發現自己在以一個僵硬的姿勢盤腿坐在桌上，坐得腿都麻了。他調了調姿態，換成一條腿垂下桌邊，默默地拿起了手邊的打火機，點火。火苗左右搖曳，與背景的藍光相映成趣。

在信紙燃燒成灰塵的過程中，言奇憶起了與宫蝶琳的初見面。如果他知道這會是這麼一趟污水，他死也不會蹚。

在沐祭寅微笑的面具下，言奇曾捕捉過一絲一瞬即逝的愧疚。

現在，言奇總算明白了沐祭寅愧疚的原因。

他，就是這個看似完美的復仇計劃中，唯一無辜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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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迴響着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有人不斷神經質地念叨着什麼。

浴室的鏡中，映着一張凍住了的臉龐。那雙眼睛失神且空洞，其主人似乎失去了些極為重要的什麼。

然而，喧囂不久後便歸於寂靜。

隨着一聲輕輕的關門，屋內再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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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哥！喂！醒啦！」

第二天，在陽光耀眼的早上十時，距離警局不遠的某間星巴克中，有個活力充沛的青年在對着對面眉眼清冽的另一個青年，用叫狗的語氣不停左右揮手。

對面那青年在發呆，雙眼掛着大大的黑眼圈，心情看上去差得不能再差。

看着言奇似乎沒有要回話的意思，崔立英嘆了一大口氣：「你都作完證了，怎麼好像比先前還累的樣子？」

言奇靜靜地啜着熱呼呼的cappuccino，對朋友的疑問不置可否。

崔立英托腮，也嘬了一口飲料，口齒不清地強行開啟話題：「對了，你看新聞了沒？剛有個偶像被抓了，說是入室搶劫及殺人罪。年紀輕輕就賭債傍身，被警察對到指紋了。我還以為這就完了，怎知警方又找到幾個疑似在向她繳交勒索金的戶口，那些帳號每月繳五萬，繳了長達十年。唉，可悲啊可悲，也不知道那些受害者是誰……」

言奇聽罷，眼角微微抽動了下，但仍是保持着他矜貴的沉默。

崔立英自討沒趣，撅了撅嘴，也不言語了。少頃，竟收到一個回覆：「沒你可悲。」

崔立英一個哽住，差點噴出飲料，猛然抬頭：「剛才是你說話？」

言奇扮出副石頭臉，卻壓不住翹起的唇角：「不行？」

「絕對行！絕對行！」

「……」

「那個…… 言哥呀……」

「？」

「錢袋…… 」

言奇這才想起，有這回事來着。

崔立英左顧右探，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充斥着小心翼翼：「不會是毒品吧？」

言奇咪起眼：「什麼？」

崔立英焦急道：「不能讓人知道，還不能打開…… 不會就是吧？你怎麼弄來這東西的！如果不是我當你是兄弟，我早舉報你了，你好快給我一個說法！」

言奇啼笑皆非：「不是。」

「那為什麼！」

言奇悠然喝下了最後一口咖啡，抹了抹嘴，才懶洋洋地道：「是指紋。」

崔立英前一秒還滿臉不解，下一秒便全身如雕像般硬化。「是那些人的？」

「嗯。」

崔立英複雜地凝視着言奇。「你到底替那些人做過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崔立英勃然拍桌，站了起身，意識到自己太引人注目後，又憋屈地在言奇揶揄的目光下坐回去。

「那些人…… 是我想的那些人嗎？」他悄悄以拇指指向上方，咬牙切齒道。（註：本篇為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言奇垂下眼簾：「某些而己。不是全部都有牽涉到。」

崔立英憤憤然：「我就猜到！我一賺夠我媽的醫藥費，肯定立馬辭職。我再也不想呆在這裡了。」

言奇抬眼。「這倒也不必。」

崔立英驚訝地眨眼，等着對方解釋。

「不是因為那些人是警察，所以是敗類。而是因為有敗類混在警察中，成為了那些人，才造就了這副情形。」他頓了頓，隨即一笑。「如果警局內都是你這類人，香港會好很多。」

崔立英一愣，不好意思地撇開頭，耳根卻早已紅透：「啊，是嗎。」

言奇沒留意到，單手撑枱站起，隨口答：「嗯，是啊。」

崔立英見他要走，下意識地拉着他的手。「你先別走，我還沒還你錢袋。」

「啊，你留着它吧。」

崔立英傻眼：「我留着有何用？不是你要用它來當證物，實行你的敗類清除行動嗎？」

「我要辭職了。」

崔立英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要辭職，移民英國去了。移民之前還要去台灣一趟，但總之是不會回香港了。」

崔立英眼底溢出了微不可見的緊張：「那我怎麼辦？」

言奇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好自為之。我相信你會繼承我的信念的。」

正當他準備瀟灑離去之時，崔立英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言奇轉頭。「問吧。」

「昨天你為什麼要擅自進琴房？以你的聰明，應該早察覺到那裡面有不妥了。」

「我很不喜歡在他人掌心跳舞的感覺，所以想把在背後算計大家的人打一頓。」

「如是而已？」

「如是而已。」

崔立英無何奈何地攤坐回座位。「真服了你了。」接着，他趕狗一樣朝言奇一甩手：「滾吧你，不想再看見你那張臭臉。」

他眼底的不安已全數消失，被一種豁出去的毅然取而代之。

言奇走出了星巴克，回喊：「這就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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