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似真醉晚林 - 018 冥冥如斯曬月林（四）

夜漸深，院落廊道間，一人扶著牆緩慢前行著，不須細看便能得知此人腿腳不便，月色斜打在身上，給那抹朱紅身影繞上一圈淡淡的光暈。

花似真微擰著眉，儘管腿上不時傳來疼痛之感，她仍是勉力前行著，只為了……

「好餓啊……廚房到底還有多遠……」

……為了覓食。

「都怪老三，中午吃粥，晚上也吃粥，這是想餓死誰呀！」花似真低罵道。

同樣的抱怨，早些時候她當然也說過了。那時慕凌尚未離開，接近晚膳時，吳子澈端著粥來到她房裡，花似真一見，隨即癟嘴道：

「又是粥？中午不是才吃過嗎！」

「生病的人本來就應該吃清淡點。」吳子澈理所當然地說。

但花似真卻不服氣地反駁：「誰生病了，我這只不過是受了點傷！」

「那說體虛總行了吧？」

「你說我看起來像是虛弱的樣子嗎？」花似真大聲道，一句話聽來當真是中氣十足。「一整日沒酒沒肉的，我還以為自己又來到了浮生谷。」

「……咳！」吳子澈輕咳一聲，偷偷瞥了眼慕凌，然而後者表情卻並未有任何變化，見狀，他才又道：

「就妳現在這個樣子還敢說要喝酒啊！要不妳讓慕公子說說，他若同意，我這便給妳端酒來。」

花似真一聽，隨即轉頭：「慕凌──」

「不行。」短短兩個字，毫無商量的餘地。

吳子澈哼笑一聲，顯然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花似真並不放棄，一雙眼可憐巴巴地直望著慕凌，靠近床緣的手還伸去跩了跩他的衣襬。

這畫面看得吳子澈一陣奇怪，雖說他早清楚花似真的臉皮有多厚，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起初那個在浮生谷對她不屑一顧的慕沉淵，怎麼如今好像也真和自家九爺熟稔了起來？

吳子澈心裡正納悶著，一旁慕凌卻是一把抽回自己的衣袖，冷聲道：「別讓我看見妳偷喝酒。」

語畢，他立即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外。

於是花似真當然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喝下那碗粥……但是！

「慕凌說我不准喝酒，可沒說連肉都不能吃！」花似真哼道，好不容易終於抵達廚房，一推開門，她二話不說便先往那放著酒甕的地方走了過去。

再一次：「慕凌說別讓他看見我偷喝酒，那我不讓他看到不就行了……啊！好香！」

花似真將鼻尖湊近甕口嗅了嗅，緊接著又靠至嘴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酒甕，轉往旁邊找起吃的來。

未了避免弄出太大聲響，整個過程花似真都是輕手輕腳的。月光從敞開的窗照了進來，往外看去便是那片圍繞著院落的楓林，夜色下的楓不若白日那般艷麗，讓人著實沒什麼欣賞景色的興致。

當時，花似真也不過是喝了一口酒，隨興往窗外瞥去一眼，卻未料到這一瞥竟出乎意料地被吸住了目光。

如同先前所說，夜晚的楓林本也沒什麼特別可看之處，然而此刻，那片林中卻是站了一個人……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杜前輩？不、不是他。

花似真很快就否認了自己的猜測。

那人側著身，仰頭不曉得在看些什麼，也或許他其實什麼也沒看，只是閉目等待著……等待著一片紅葉緩緩而落。

剎那間，花似真只見劍芒一閃，那片紅葉就被斬成了兩半。彷彿是在訴說著楓葉何辜似地，一陣夜風無端颳起，就這樣將那兩瓣尚未落地的葉片吹出了她的視線範圍之外。

見紅葉翩翩飛離，花似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探出窗外想尋找它的蹤跡，可結果卻是什麼也沒能看清，甚至還因為這一探碰倒了擺在一旁的酒甕，縱然她及時將甕給扶起，流出的酒水仍是沾濕了她的衣側，同時，也引來了窗外那人的注目。

「何人？」

面具男子雙眼微瞇，視線所往正是花似真所在的方向。他的聲音低沉而陌生，就連臉上的面具都是和另外兩人不同花紋，令花似真再次確認了此人絕非杜菘青。兩人四目相交，花似真沒來由地呼吸一屏，少頃才舉起手中的酒甕，道：

「屋裡暗，道友怕是看不清我的樣貌，在下斷雲莊花似真，浪濁泉一試，你或許曾在台下看到過我？」

的確，但凡是有出席浪濁泉者，大抵都很難不對花似真留下印象。然而對於她的提問，男子卻不做應答，只問：

「你來此做甚？」

「喝酒。」花似真搖了搖手中的酒甕，「還有……曬月亮。」

「曬月亮？」

「可不是嗎？」她揚起嘴角。「道友不也是來這裡曬月亮的嗎？」

「……何以見得？」

「今夜乃獵妖第二日，此時此刻，眾人無不漫山漫野地在尋找九曲如凰，似道友這般同我一樣待在院落的，也只能是為了來這兒曬月亮了吧？只可惜，你這曬月亮怎麼能沒有酒呢？」

說罷，花似真隨手一拋便將一甕酒給扔了過去，男子單手接過，反問：

「既是曬月亮，你又為何不出來？」

「這位道友，你這可就戳我痛處了啊！」花似真大嘆一聲。「若非我此刻腿腳有些不方便，我肯定早跳出這窗外去了。」

「你想出來？」

「想啊！」

「要我幫你？」

「想……但還是算了，我怕挨罵。」雖說她此時待在這，本就是一件會挨罵的事了。

許是覺得花似真的話有些無厘頭，男子沒再回話，手一抬便又將酒甕給扔了回去。

花似真反手一接：「你不喝嗎？」

「你希望我喝嗎？」

「是啊！」

「為何？」

花似真坦然道：「因為不喝就看不見你面具底下的長相了嘛！」

「你可真是誠實。」聽聲音，比起對於花似真的回答感到無語，那人似乎反而是帶著幾分笑意在和她說話的。

「抱歉啊！也許我這樣說是有些唐突了，只是這幾天剛好見到不少戴著面具的人，一時有些好奇罷了。」頓了頓，她終於問：「所以，你也是無宮之人嗎？」

「你覺得呢？」男子道。

花似真了然地點了下頭，正想續問，那人卻忽然又說：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

「咦？這就要走了嗎？」花似真將身子撐在窗緣，抬起手：「走之前，把這個帶上吧！」

……

男子再次伸手接住了她扔過來的酒甕。

花似真撇嘴一笑：「帶回房裡喝吧！不謝。」

男子不答，僅是將酒微微舉高算做回應，在背過身的同時，嘴角好似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而花似真仍舊站在窗邊望著那人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自己還會再見到他，就彷彿今日他們同時出現在此也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一般。

月色下，花似真仰起頭，就這麼將手中僅剩的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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