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竈之室相距三尺半 - 第六章愛神也難斷家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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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著算得上良好作息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樣不省人事了。更何況是醒來以後非但精神嚴重不濟，還伴隨著些許的頭昏腦脹。

他吃力地以一隻手肘將身體撐起，棉被滑落腰間，在視野變得清晰之前，便看見披散著白髮的人影緩步朝自己靠近。

「醒來啦？感覺如何？」語氣聽上去比起擔心，更多的是對他不勝酒力的小小嘲弄。

「……糟透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宿醉了。恆征漫不經心地想著，一邊在下床時抓住希貝爾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在報復她的幸災樂禍——以防止自己因腳步不穩而跌倒。

「誰讓你昨天喝那麼多？」希貝爾皺了皺眉，「明明還是個未成年小鬼。」

「不是有一種說法是要在熟人陪同的時候測試一下自己的酒量嗎……」

「那種事麻煩你成年再做好嗎？」

感覺還是很難受。希貝爾倒了一杯溫水給他，接著抱起方才被她晾在一邊的臉盆，走向陽台準備去曬衣服。

「昨天可是花了我不少錢啊，得想想新的投資選擇了……」希貝爾碎念著，陽光照在她身上，影子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地。

「有客人推薦我投資買一間半導體公司的股票，我聽了他的分析覺得甚有道理。」

「……老師妳忘記之前外幣套牢得多慘了嗎？感覺妳沒有偏財運啊。」

「所以我才要把之前賠的都賺回來啊，我現在知道選對標的比什麼都重要了。」

「喔，是喔。」他敷衍地回應，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哼哼，等我賺了大錢再請你去多爾蒂酒吧喝個夠吧。」

希貝爾甩了甩被擰得皺巴巴的襯衫，回頭對他笑得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而此刻他終於意識到今天不是假日的事實。

滑開手機螢幕查看時間後，他選擇放棄：「……比起那個，我今天能不去學校了嗎？」

「早就連絡你母親幫你請好病假了，騙她說你突然發燒了。」希貝爾曬完她的衣服，將落地紗窗順手關上。「快感謝我吧。」

「確實我現在頭昏的程度跟發燒差別也不大。」

雖然嘴上這樣說著，恆征並沒有把希貝爾替他掩護當成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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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討厭的味道。」

一身辦公室女性穿著的希貝爾露出與那身正經服裝不搭調的誇張表情，摀著鼻子看向坐在樓梯上的罪魁禍首。

恆征手上捻著點燃的香菸，霧白色的薄煙裊裊升起。

「你在幹嘛啊？」

「……就只是想嘗試一下。」以冷漠的語氣回答道，擺著自以為帥氣的姿勢將菸靠近嘴邊時，他很狼狽地嗆到了。

「咳咳、妳要向我父母告狀、的話，請便、咳……」

希貝爾伸出食指與中指，將菸夾在兩指之間奪了過來。「在你真的學會抽菸之前我不會告狀的啦。」

那根香菸最終在希貝爾的高跟鞋下熄滅。希貝爾討厭菸味所以當然不抽菸，但對她來說香菸有著別種符合她喜好的用途。那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這個就先由我來保管了，等你想清楚為什麼想嘗試之後再來說服我還給你吧。」希貝爾自說自話地將那盒菸收進肩背包裡。「不過我先說說我的感想，抽菸不會讓人變得帥氣，抽菸的人看起來帥氣只是因為他本來就帥氣了。」

「喔還有，在公共區域抽菸會造成鄰居的困擾。」

「樓上剛搬來的阿伯也經常在樓梯口抽菸啊。」

「是啊，所以我晚點要去教育他何謂公德心，用球棒。」

「……那我跟妳一起去吧？」

「你這個現行犯要教訓人家在道理上完全站不住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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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國中時那回帶著些許跟風性質的叛逆。希貝爾對他來說，離「家長」這個定位還是很遙遠的。比起這種帶有管教性質的角色，她總是對他時而叛逆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偶爾是她帶頭——老師與朋友的角色徹底混在了一起。她會教導他許多日常生活上的技能，會教導他如何應對複雜的人性，會教導他建立人際關係時更佔優勢的技巧，會教導他在感情中如何確保能全身而退——

「你早餐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吧？」

「鮪魚蛋餅。冷凍庫應該還有蛋餅皮。」

「鮪魚罐頭我記得是放在這邊的櫃子裡吧？」

希貝爾對恆征家中物品擺放位置的熟悉程度跟在自己家裡沒有太大區別，因為他家的主臥室陽台朝東，適合一大早將洗好的衣服拿來這裡曬太陽，久而久之就很習慣一星期中有兩三天會一起享用早餐了。

「對了，昨天晚上是妳還是老闆把我扶到沙發上的？好像跟我說了一些話，但我醉了沒記住。」在希貝爾去廚房做早餐的時間裡，恆征也換好衣服走出房間。

「啊，是我。」希貝爾關掉瓦斯爐，將平底鍋裡的蛋餅盛入盤中。「也不是多重要的話啦，就是告訴你其實康經理的太太跟那位客人不是同一個人。」

「欸，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在耍他的？」

「至少從照片來看一點也不像，我昨天只是為了套他話才騙他的。」

「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惡劣呢……」

他的早餐被送上桌，希貝爾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雙臂環抱在胸前。「你不是很討厭出軌的人嗎？我只是稍微捉弄一下出軌的康先生，你怎麼反而不太高興的樣子？」

「討厭出軌的人應該算人之常情吧……算了，妳也不是普通人。」他自顧自地開始享用他的早餐，才剛吃沒幾口就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猛然轉頭看著希貝爾：「……妳是不是誤會我爸媽的事了？」

「誤會什麼了？」希貝爾挑眉。

「我爸並不是因為出軌而跟我媽離婚的。」他的表情相當認真且嚴肅，「我爸媽離婚的時候，我爸跟我後媽還不認識，我後媽是幾個月後才成為我爸的同事的。」

「欸，我還以為……」希貝爾手捂著口一臉意外。

希貝爾會有那種誤會，他其實並不是不能理解。他離家的理由也是為了逃避跟家人相處，被誤解成是因為生父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招致他的厭惡進而不願與生父同處於一個屋簷下，也還不算太離譜。

更何況出軌的事實確實存在，只是「主角」被誤會了。

「……其實出軌的是我媽。」他默不作聲地丟下一個震撼彈，希貝爾的臉部表情瞬間變得有些詭譎。

「我媽不是個會照顧小孩的母親，常常丟下我一個人跑出去玩，明明沒有工作，家裡的開銷全靠我爸支撐。」

「那可真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呢……」

「我猜大概是從我去上幼稚園開始，我經常會在放學回家後看到一個跟我爸差不多年紀的男人，跟我媽很愉快地聊著天，然後趕在我爸回到家之前離開。」

「是外遇對象吧……」

「我媽有一次問我『如果你在幼稚園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媽媽不喜歡他，那你還會繼續跟他當朋友嗎？』，我回答『不會』，我媽就告訴我『恆征是聽話的乖孩子呢。其實你還是可以繼續跟他當朋友喔，只要不要被媽媽發現就好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筷子並沒有停下。希貝爾單手撐著頭，像是在思考要怎麼接話。

「……對了，我打電話給你母親的時候，她說如果到下午你燒退了，就一起回你家吃晚餐吧。」強行轉換話題了。

「吃了點東西之後就好很多了，我現在已經不覺得頭痛了。」

「那太好了，晚上就一起回你家應酬吧。」

「原來老師當那是應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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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貝爾跟著恆征到他家裡吃飯的次數雖然屈指可數，但並不如她說的那樣像應酬一般，她與恆征的家人們都很聊得來，甚至還能互相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他的父母都算是開朗外向的人。早些年他的父親還是比較沉默寡言的，時常板著臉看著他和弟弟，近年來倒是越來越慈眉善目了。

「尹老師的諮詢所最近生意如何？」

「一般般吧！也就是還過得去的程度而已。」

「我們公司新進來的年輕人好像感情方面的煩惱還不少，要不我下次把他們介紹去妳那邊諮詢一下吧？」

「那可就太感謝了，我可以算他們便宜一些啦。」

「妳那樣收費還有賺頭嗎？」

「薄利多銷嘛。」

「忙不過來的時候儘管找恆征幫忙啊，做做跑腿的工作也可以。」

「您的心意我就收下了，我會多多使喚他的哈哈。」

他感到微妙地插不上話，明明是在自己家裡，卻只是默默在一旁聽著希貝爾跟他的家人暢聊著關於剝削他的話題。

他看得出來，他的母親很喜歡希貝爾，父親也對她很友善。兩人都沒有對她那個在部分人眼裡意味不明到與遊手好閒差異不大的工作表現過鄙夷，只是很好奇地詢問了她的工作內容並表示要幫她介紹客人。

這也不算是太奇怪的事。希貝爾本就是能戴著不同樣子的面具、討形形色色的人歡心的那種人。

就連與他不怎麼親近的弟弟都親暱地喊她姐姐並主動黏著她。

而這時希貝爾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禮貌地說了聲抱歉後便走到廁所去接電話。

恆征說了句「回房間拿東西」便也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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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妳幹嘛多嘴啊？還好他酒醒之後印象很模糊，我才能糊弄過去。」

隔著廁所那塊沒什麼隔音效果可言的門板，他聽見希貝爾的說話聲。估計她也不知道此時自己的一字一句都能被廁所外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妳別多管閒事啦，等我覺得時機到了自己會告訴他的。」

他本無偷聽之意，實在是因為對於偶然間聽到的希貝爾的話太在意了，才會駐足在廁所外而不是返回客廳。

「……欸等等、仔細想想我根本沒有理由把仕勳的事告訴他吧？坦誠相待不一定得要把那種事都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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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勳。聽到這兩個關鍵字，他想起來了。

昨晚把他扶到沙發上的人不是希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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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謙樺提起過『張仕勳』這個名字嗎？她以前很照顧的一個孩子。」

他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在人家神智不清的時候還要人回想也未免太殘忍。

「他在跟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自我了結了。謙樺她那時受到很大的打擊呢。」

西格莉德的語氣很平淡，他對這措手不及的悲劇愣了愣。

「我沒見過那個孩子，但想必你跟他是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吧。不然謙樺她怎麼會對你這麼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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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來了。昨晚酒醉、被西格莉德扶到一旁的時候，她在他耳邊悄聲說的話。

隨之湧上心頭的、是對於希貝爾有意對他隱瞞這件事感到些微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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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出軌的是我媽。」

聽到恆征道出這個有些駭人的事實時，她的內心毫無波瀾。但她很熟練地抽了抽嘴角。

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因為是從恆征的繼母王女士那裡得知的，在與繼母關係不佳的恆征面前自然得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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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來說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偏頗……但我發誓我在這件事情上絕無說謊與隱瞞。」

憑藉自身對人觀察的敏銳度，她有自信去肯定那時王女士是萬分誠懇地對她說著那些話。

換言之，恆征的父親肯定也是知情的。再怎麼想都不會是恆征把這件事告訴王女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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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我好像還沒看過恆征生母的照片呢，畢竟他不會像電視劇裡的主角隨身帶著跟母親的合照。」

希貝爾在掛完電話、回到客廳的途中突然就想起了白天恆征提起的這件事，於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著，王女士聞言立刻走到電視櫃前翻找那疊老相冊。

「欸、也不用那麼麻煩您……」

「找到了。」王女士捧著一本有些厚度的相冊走回沙發旁：「這本是最早的相冊，裡面還沒有我呢。」

希貝爾翻開第一頁，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個染了一頭亞麻色長捲髮過胸的年輕女人抱著孩子，跟一個髮線略高表情嚴肅的男人站在一起，背景大約是在一間中古透天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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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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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的腦中閃過一個畫面：一個妝容精緻、看上去像是剛出社會的年輕女人，穿著一件深紅色的洋裝，獨自站在一棟百貨大樓門口等人。

她見過這個女人很多次，也曾目睹她那些貌似追求著某個男人的舉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愛神，她看上了這個女人對那個男人的一心一意，最後出手將兩人成功結緣。

但後來兩人如何發展她就一概不知了。初出茅廬的新人愛神需要業績，趕緊尋找下一對有緣人才足夠上進。

『他是一個很上進的人，我很欣賞他刻苦耐勞的性格，有擔當的男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她讀到了那個女人的心思，「欣賞對方」這一點或許是讓她做出為兩人結緣這一決定最關鍵的因素。

對人類感情的理解尚未成熟的她，並沒有更深入地探取那層欣賞背後的原因，究竟是純粹的喜歡亦或是有利可圖。

在愛神的世界裡，欣賞彼此的靈魂進而相互愛慕，幾乎是絕大多數感情發展的必要基礎，無關乎利益上的取捨，也不需要性的慾望加油添醋。這並不意味著愛神之間不會產生性慾——「精神上的結合」是愛神誕下孩子的條件，僅是肉體上的結合，在感情上自認清高的愛神們眼中是隨便的、沒有意義的關係。

自幼受到這樣的主流思想薰陶的她，就算心底還是抱持質疑，她那功利主義的心態也使她自然而然地在某種程度上，將這種觀念實踐於結緣的原則中，在被日復一日的人類世界生活染上更多元複雜的色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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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貝爾忽然覺得這件事並非與自己毫無關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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