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聲音從各省各地不斷傳到北京,一如我的戀情逐漸升溫著。
24.
李婉清坐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手上拿著一本書,漫不經心地一頁頁往下翻,上一頁剛看過的內容馬上就忘了,桌上的咖啡幾乎沒有喝。她每幾秒就看一次手錶,估算從這裡走到校門口要花多少時間。
如果太早出現,一個人獨自站在校門口乾等難免讓人起疑家庭關係是否生變,甚至被記者糾纏,但她又非常希望能在第一時間將文婷接走。
因為一些原因,班導師不再親自將王文婷交到李婉清手上,她心裡很清楚怎麼一回事,只是沒想到這改變來得這麼快,一場無煙的戰爭在檯面下悄悄發生。
下課前五分鐘,李婉清決定動身,以緩慢的步調前往學校,就像平常那樣,做一個體面的媽媽。走沒幾步路,她的步伐不自覺地加快,幾乎以健走的速度前進。
到了校門前的十字路口,一輛醒目的白色賓士已經停在校門前,她心頭一緊,立刻往前衝。突然後頭有人拉住她,一輛高速行駛的公車在她鼻尖前掠過。
「小姐!現在是紅燈!這樣很危險知道嗎?」一名婦人生氣地罵她,又把她拉回人行道。
李婉清突然驚醒,轉過頭發現路人都在看她,只好趕緊賠不是,悻悻地躲在人群之中。她最擔心的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
孩子們成群結隊,朝四面八方散開,王文婷和同學肩並肩有說有笑,也走出了校門口。劉麗玲踏出車門,蹲下來和王文婷說了幾句話,接著讓她上車。
燈號已經轉綠,但李婉清卻無法再多前進一步,在丈夫的醜聞爆發後,難道自已又得在校門前跟人拉拉扯扯?她猜想劉麗玲根本不在乎自身的顏面,最好是鬧到人盡皆知,只要王復華的妻子出門會被人指指點點,她就成功了。
白色轎車的渾厚引擎聲一路遠去,一轉眼消失在道路盡頭。李婉清的身子不斷顫抖,悔恨變成淚水,彷彿透明的刀子劃過臉頰,剝落後的怯弱面貌徹底攤在陽光下。
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卻被轉交給其他人,母親這個身分難道只是沒有意義的頭銜嗎?連日的委屈讓李婉清越想越是不滿,她趕緊擦了擦眼淚,邊走邊安撫自己的情緒,一股勇闖天涯的衝動在心底萌芽,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她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
「到內湖。」李婉清關上車門,調整坐姿,用袖子將淚痕徹底抹去,無論如何,她知道自己都是王文婷的母親,就算王復華後悔,公婆不待見,但這是誰也抹不掉的事實,沒有人能取代這個身分,她這麼想著,越想越堅定,手腳都熱了起來,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雌鹿,準備與獵人拚個高下。
她很久沒去公司了,自從文婷出生她就越來越少在公眾場合露臉,以前她和王復華出席公司的公益活動還會上報紙,照片下方會標註「王復華和其妻子李婉清」之類的字樣。李婉清還記得第一次被報導的焦慮,還以為走在路上會被路人拿著報紙追,是王復華要她別擔心,牽著她走上街晃一圈才平復了心情。
李婉清不願再多想,閉目養神,直到車子抵達目的地。
法亞的外觀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這麼巨大且令人恐懼,她一直覺得這棟建築離自己很遙遠,即使努力想融入還是被甩開了,永遠被排除在外。李婉清穩住呼吸,一步步踏進公司。
櫃檯小姐聽到腳步聲,抬頭隨意瞄了一眼,接著觸電似地立刻站起身,臉上充滿惶恐。警衛也不知所措,傻了幾秒才跟在李婉清的後面。
李婉清發現大家都在看她,不確定是自己的身分太特別,還是之前的新聞讓大家有了異樣看法?她的臉上突然一陣熱辣,明明做錯事的不是自己,為何有種莫名的羞愧?
「夫人!好久不見!」櫃檯小姐像是突然醒了過來,活力地喊著,「請問是來找董事長嗎?」
「是,麻煩了。」李婉清就站在原地,對警衛或其他職員的噓寒問暖一概微笑點頭,心裡的緊張也漸漸緩和,也許大家沒有惡意,只是自己多慮了。
櫃檯小姐放下電話,精神地說道:「麻煩帶夫人上樓。」
警衛帶著李婉清走進電梯,直達十八樓,離開時還給了一個禮貌的微笑。
李婉清瞪著眼前的長廊,彷彿一條走過去就回不來的單行道,明明目的地就在前方盡頭,卻沉重地難以邁開步伐。
突然王文婷的笑聲從其中一間辦公室傳來,伴隨另外一個女人的笑聲。
這讓李婉清立刻拔開腳步,直直走向聲音的來源,試著從百葉簾的縫隙中找出身影。只見王文婷就坐在椅子上,桌上擺滿各式玩具,一旁還有蛋糕點心,劉麗玲就站在她的旁邊。
她沒有選擇直接推開門帶走王文婷,而是筆直前進,推開另一扇更沉重的大門。
王復華沒有站起身,只用眼角餘光確認來者身分,「櫃檯說你有事情找我?」
「為什麼女兒在這裡?」李婉清壓抑住情緒,強迫自己直視眼前的男人,「為什麼不讓文婷回家?」
「晚上我就帶她回去了。」王復華的表情有些不耐,類似的話題已經反覆不知道幾次了,「她又不可能在這裡過夜。」
「你要陪文婷為什麼不回家?還把女兒丟在隔壁給秘書照顧?」李婉清的語調不自覺提高,「你不愛回家沒關係,我認了;我們之間有問題,我也接受,但女兒呢?文婷好好的為什麼要兩頭跑?她在這裡我放心嗎?」
「妳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她爸就在這裡!而且妳明明知道我很忙,我回家要怎麼工作?我想陪伴自己的女兒都不行?」王復華合上公文,下意識地夾著筆敲擊桌面,「她就來這幾個小時,我連這幾個小時都不能有?」
「你只是不想跟我處在一起,這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李婉清心底舒緩了一些壓力,這些話她終於找到機會說了,「都是大人了,有什麼事情不如現在說清楚,你到底想怎樣?」
「我沒有想怎樣,妳也可以來公司陪文婷,來不來都是妳的選擇。」
李婉清不敢相信她會聽到這句話,難道過去的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沒有人受到委屈,也沒有人需要道歉,自己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出現?
「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完全不在意,是嗎?」
「妳又來了,我什麼時候這樣子?」
「上報的事情也不打算抱歉。」李婉清冷冷說道,王復華的態度總是讓她的理智線瞬間斷裂,就像過去那樣,事後自己又得承受失控的罵名。
「妳別太過分。」王復華彷彿被什麼東西刺到,神情明顯不悅。
「在家見不到老公,在學校見不到女兒,外遇還說不得,我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李婉清靠近辦公桌的邊緣,包包甩在桌上,情緒突然高漲,「我也有尊嚴!你可以尊重我的身分嗎?」
王復華拍桌起身,把對方嚇了一跳,「妳能在這邊胡鬧還不都仗著妳的身分!不然我還浪費時間跟妳東扯西扯!妳如果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可以不要過!不勉強!」
李婉清哽咽地吐氣,眼眶泛紅,「你什麼意思?你要......你要跟我離婚?」
「我沒這樣說。」王復華愣了一下才撇過頭,雙手叉腰。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婉清硬是將淚水收住,牙關漸漸咬緊。
「反正不是妳想的那樣。」
李婉清將包包拽回來,轉身用力拉開辦公室的門,接著推開另一扇門,她連劉麗玲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讓王文婷背起書包,牽起她的手。
「我們回家。」她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是否透露出心碎,或是臉上的神情令人同情。王文婷沒有掙扎,只是看了劉麗玲一眼,乖乖跳下椅子跟到外頭。
一樓大廳的眾人目送李婉清拉著女兒往外頭走,步伐之快就像在逃難。李婉清戴上了墨鏡,帽沿壓低,沒人能看出她臉上的表情。
她漫無目的走在路上,分不清方位也不知道該去哪,只知道一直走就能遠離那棟可怕的建築,就能甩開令人厭惡的聲音和表情,一想到剛才跟他們共處一室,呼吸相同的空氣,肚子就一陣反胃。
「媽!媽媽!」王文婷的尖叫從後面傳來,李婉清這才鬆開手,驚醒地看向女兒。
「對不起。」她知道自已又失控了,不忍直視女兒泛紅的眼眶,趕緊跑到路邊攔計程車,帶著王文婷返回家中。
一路上她們沒有再說一句話,王文婷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或是望著窗外的風景。
在玄關脫鞋的時候,李婉清這才發現王文婷的腳拇指破皮流血,把襪子給染紅了。她忍住一陣哽咽,抱起女兒走到客廳,讓她先坐在沙發上,接著轉身去拿醫藥箱。
李婉清小心翼翼脫去王文婷的襪子,用棉團擦拭血跡,破皮狀況不是太嚴重,但血還沒止住,她一手壓住傷口另一手翻找優碘。
莎莎手上提著一袋生鮮蔬果,只比他們晚十分鐘到家,一開門就看見李婉清蹲在王文婷面前翻醫藥箱,趕緊衝過去確認情況。
「妹妹怎麼了?跌倒了?」莎莎放下袋子,接手擦藥的工作。
「是我不好。」李婉清蹲坐在旁,滿臉愧疚,「我害她受傷了。」
沾著優碘的棉棒開始塗抹傷口,王文婷皺眉,但一聲都沒吭,小小的身子壓抑住刺痛,眼神看向別處。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傷口終於完成包紮,受傷的腳姆指包成一團小白球。
莎莎提起食物回到廚房,李婉清還蹲坐在原地,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妳還在生媽媽的氣嗎?」
王文婷稍微噘著嘴,但還是搖搖頭,「我想去房間畫畫。」
「以後媽媽每天,每天都會去學校接妳。」李婉清握住女兒的手,想把眼前的畫面深深記在腦海裡,「妳一放學就會看到媽媽在外面等妳。」
「可是劉......」王文婷突然睜大眼睛,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那個......爸爸也會來接我。」
「我一定會第一個到,妳只要看著我,跟我走就好。」李婉清斬釘截鐵地說,「這裡才是妳的家,不是大人上班的地方,知道嗎?」
王文婷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有些一跛一跛地讓媽媽牽回房間。李婉清突然有些捨不得離去,主動打開畫筆盒和彩紙,問她想要畫什麼。
「愛麗兒!」王文婷抓起筆,在紙上豪邁地揮舞起來。
李婉清一邊看她畫畫一邊跟她說話,直到晚餐時間才提醒女兒準備去洗手,接著走回自己房間,一關上門便忍不住哭泣的衝動,靠著門不停落淚。她也搞不清楚這淚水是因為難過還是生氣,如果是生氣,又是對誰生氣?
直到王文婷叫她吃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李婉清這才意識到,她是為自己的一無所有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