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色輓歌－血騎士靼斯系列 - 【七】已逝之族

「妳說妳的妹妹？」靼斯問。

「嗯。」莎羅說。「還有表姊，小阿姨。」

兩個人哭了一陣，等到情緒平復之後，就坐下來開始聊天。

「你們那裡真是和平。」靼斯嘆了口氣。「我已經數不清我損失多少朋友和親人了。」

莎羅低著頭，腦子裡思考著，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根本沒有朋友，所以才沒甚麼損失呢？

「不過你們的和平也遭到了破壞。不像我們死傷多，但小孩也多，所以人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但是這種狀況不能再延續下去了。」靼斯把臉轉開，看往遠方的某個點。「一定要有改變。」

莎羅沉默了一會，就問：「為什麼天使要追殺我們？」

靼斯沒有回話。莎羅隱隱的感到靼斯內心的憤怒，從身上各個縫隙漏出來。

過了一會，靼斯說：「根據天使的歷史，以及他們的律法，我們的神是這個世界敗壞的根源，而我們與我們的神同罪。天使以大陸統治者的身分發下這樣的命令：全大陸所有的種族，都可以無條件的追殺我們，然後拿到相襯的報酬。」

「這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我們根本沒在拜那個什麼法帝斯了，更別提我們看都沒看過他。為什麼要跟他扯上關係？然後憑甚麼讓天使來決定我們的命運？」

「況且，他們嘴巴上都講得很好聽。為了律法，為了和平，為了平撫主神的怒氣。但是我聽得出來。我聽得到他們血的聲音。他們殺我們，不是因著這些理由。」

靼斯的憤怒滾燃到最高點，感覺隨時會破體而出。

「他們殺我們，單純就是恨我們。他們是如此樂於輕賤我們，當我們死亡時，對他們而言，就如同一個邪惡的小孩故意掐死松鼠而感到快樂一樣。」

靼斯緊握著手，渾身都發著抖。莎羅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他會突然發飆嗎？會昏倒嗎？還是會氣到大吼大叫？

不過這些事都沒發生。過一陣子靼斯的怒火突然消退，取而代之是個沉重的沮喪。

「.......就是......這個樣子。」他說。「事情沒有改變。我們人繼續死，然後琉璃繼續跳那愚笨的舞，讓大家覺得好像沒有事。」

莎羅看著靼斯，心理的憂傷開始溢出。

剛開始她很擔心，因為她從小到大，憂傷就不是她的朋友。憂傷總是會把她吞下去，等到希望被吸乾了才會把她吐出來。

但這次不一樣了，因為這次的憂傷是因同情別人而來。

她突然發現她心裡有力量了。

「我覺得不是這樣耶。」

靼斯露出驚訝的表情，轉過頭來。

莎羅站了起來，看著地上的『星星』。

「我想，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難過；大家只是想要希望而已。」

「當你們出現的時候，你們成為我們家的希望。」

「當你們損失朋友家人時，彼此都是彼此的希望。」

「而你下定決心說不讓這些事情繼續，而要有改變時；這個就成為一些人的希望。」

莎羅轉過頭來，對他笑。

「至少我相信你。」

靼斯愣了愣，然後把頭轉回去。

「謝謝。」他說。

「不會。」她說。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說......你會聽血的聲音？」莎羅問。「那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你們沒有聽血術？語血術？」

「......沒有聽過。」

靼斯停頓了一會。

「血，就是生命。」

「聽血術，就是可以聽到生命，也是血的聲音的技藝。血很誠實，會低語很多關於這個人的事。而語血術的使用者可以跟血溝通，甚至說服血，讓血去行血魔術士要他做的事。」

「有人聽得見但是無法跟他們溝通，有人聽不見但是可以跟他們低語。也有人兩個都會，我就是。」

莎羅眼睛張得挺大。

「真的？那，你也聽得到我？」

「不會『一直』聽到。但只要我想聽我就聽得到。」

莎羅的心臟有點砰砰跳。

「那......你可以聽聽看嗎？」

靼斯愣了一下。

「好啊。」

然後靼斯就看著她，眼睛稍微瞇起來。大約也才過了兩秒鐘，當莎羅想問他說，自己需要怎麼樣配合，靼斯就開口了：

「妳身體好像不好。妳的血沒有活力。」

「呃......」

「但是他們好棒。他們都在唱歌。」

「唱歌？什麼意思？」

「他們......」靼斯停了一下。「......他們都知道妳很辛苦，所以高聲歌唱，說要打起精神，要努力，讓妳不要那麼辛苦。」

莎羅愣在那裡。

「血的聲音會反應一個人的真實。人會騙人，血不會騙人。」靼斯說。「我喜歡妳血的聲音。雖然跟別人有點不一樣，也有氣無力；但是很溫柔，也很堅強。妳應該是個很棒的人。」

莎羅頭低下，點點頭，然後淚珠就掉了下來。

對不起。

謝謝。

謝謝你們，辛苦了。

在我不停的抱怨自己為什麼要痛苦地活下來的時候，你們卻如此努力。

我對不起你們。

我對不起自己的生命。

「莎羅？」

莎羅抬起頭來，發現看不到靼斯了。怎麼了？怎麼全暗了？下面不是有亮光嗎？

「莎羅？妳沒事吧？」

莎羅正想說些什麼，然後頭就一陣暈眩。

喔，原來這是這個。難怪看不見了。

接著，莎羅就聽到靼斯的驚呼，然後感受到他強而有力的環抱。

她還來不及害羞或是開心，就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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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在休息中還叨擾你們。」

「不會，沒的事。我們才真要感謝您的收留。」

「收留有什麼？這是非血族人才說得出來的話。血族人都是彼此照顧的。」

大酋長屈身向前，在他們面前倒了兩碗琥珀色的液體，顏色濃郁，但看不出是茶還是酒。

「上次慶典裡面給你們喝的是獵人血，」大酋長坐回去。「這次是『遠征淚』，是給人放鬆用的。嚐嚐吧。」

比勒加啜了一口，而蕾莎也跟著喝。比勒加愣了一下。那個香氣，那個滑順，那個沁到心肺、但又溫到肚腹的感覺…...跟之前喝的獵人血果然很不一樣；而裡面似乎有種東西，喝了之後心情就真的比較放鬆了。兩人趁這個機會好好環顧一下大酋長的房間。這裡是中央神木樹頂之下的大樹洞，因著地點和空間而成了大酋長的會客室，還有一些角落可以看出拓展加大的痕跡。中間的桌子是個巨大的木片，上面有華麗地雕刻及裝飾，大酋長的椅子上面也有黑色的布以及羽毛做成的飾品，客人的椅子也有，只是相對比較樸素。而在大酋長身後的木牆上，有掛著變形扭曲的頭骨，而且一個脖子長出兩顆頭，扭曲且猙獰，感情是某種惡獸的頭骨。除此之外，其他部分的擺設和裝飾皆都單調，甚至有隨便的意味。比勒加自己是廚師，所以他聞了聞，還聞得到晚餐的味道，讓他知曉大酋長嗜食肉，而且都不怎麼調味。而蕾莎則是注意到他座位旁邊倚著大把大刀。那刀看起來極重，不好揮使，感覺設計是讓人『要揮動很難，但是揮出去之後不管在刀下的是什麼東西都會被砍斃』用的。蕾莎還想說這麼難發揮的刀，會不會只是裝飾用？但當她看到刀刃的缺角時就知道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你們來第幾天了？」大酋長也給自己倒一碗。

「第二天。」比勒加回。

大酋長喝了一口。

「女兒還好嗎？」

比勒加眉頭稍皺一下，然後又恢復。

「勞您的關心，小女沒事。」

「是什麼樣的疾病？」

比勒加低下頭，沉默許久才說：「血屍症。」

大酋長的酒碗正要對在嘴上，因著這病名而停了下來，然後眼睛看向比勒加，停頓了數秒。接著繼續他的動作，一喝把整碗喝完。

「…...如果俺沒記錯的話…...」

「她得的是慢性的。」蕾莎突然插入。「只有偶爾會嘔血，皮膚也看不出斑紋。」

大酋長點點頭。

「會活多久？」大酋長看向蕾莎。

「可能無法超過一百歲。」

大酋長又點了點頭，但是表情放鬆不少。

「能生育嗎？」

蕾莎點點頭。

大酋長輕輕聳肩。

「那就沒問題了。」

「謝謝大酋長關心。」

大酋長給自己再倒一碗酒，然後看到比勒加沒甚麼動，就示意要他喝。比勒加舉起他的酒碗，靦腆的笑了笑，然後啜了一口。

「比勒加大酋長，今天俺找你不為別的。若非這件事重要，俺更傾向讓你多休息幾天。」大酋長抓起一旁的下酒用乾豆......比勒加也不確定那是哪種豆子......一抓就是一把。

「可以跟俺說，天使襲擊的事嗎？」

比勒加很努力的讓自己的臉不要垮下來，但是他沒成功。

大酋長把豆子塞到他的大嘴......那一大把居然塞不滿......然後他緩慢的嚼著，豆子被壓碎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等到大酋長吞下豆子，才又繼續說：「這個關係到咱家忽爾乎達的安危，比勒加大酋長，就有勞您不吝惜地分享了。」

比勒加從頭到尾都沒看大酋長，只是淺淺地，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把眼睛閉了起來，等到再張開，裡面已經有許多淚水再打轉。

「非常樂意。只是......恕我......」

「慢慢來。」大酋長又喝一口酒。

比勒加看著自己的酒碗，以及裡頭琥珀色的酒液，整個思緒好像沉到了那段黑暗的經歷中，被之拉扯，擰轉，淹沒，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但當他再度注意到大酋長時，他知道現在不是沉溺的時候。他要講的東西非常重要，每個細節都重要；這事關忽爾乎達支派的存活，非講不可。

比勒加鼓起勇氣，從濃稠的黑暗泥濘中站了起來。

「一開始是號角聲。」

「號角？」

「或類似的聲音......就是金屬震動的聲音.....不是很確定是什麼。」

大酋長雙手抱胸。

「繼續。」

「然後我們晚上基本上是不會有光源的。連大部分的夜光蕈都會用布蓋起來，好讓大家有好的睡眠。但是號角聲之後，突然大放光明，好像我們的地洞變成了白天似的。」

「我們有很多人集中到了廣場......說是廣場，但是實際上只是一個空間比較大的洞......而光源就在廣場。我看........」

比勒加停了下來，喘氣聲越來越混濁。大酋長沒有講話也沒有反應，而蕾莎慢慢拍了拍她丈夫的背。

「.,.....我看.....到了一個......」比勒加又停了一陣子。「......一個發光的......洞。」

大酋長皺了皺眉頭。

「......是......真的。是出現在半空中，不依靠任何牆壁的......洞。光線就是從那裏來的，號角聲也是那裏來的。」

「請繼續。」

比勒加吸了一口氣。

「有個天使.....從裡面飛出來。他的翅膀有鑲金邊，他的衣服......」

「那雜種穿什麼就不重要了。」大酋長說。

「好......對不起。那個天使......只有一個。他只有一半的臉，然後......」

「一半？」

「......好像有半個面具還是什麼的......

「......沒聽過這種穿著。」大酋長挑了挑眉。「請繼續。」

「他說......說......」光是回憶到那個天使的聲音，就讓比勒加的肩膀不停顫抖。「......說......一開始適用天使族的話......我們都聽不懂......但是有另一層聲音講出血族話......我不知道那是.....」

「那是天使的妖術。不重要。」大酋長嗤了一聲。「那些垃圾連學其他族的語言都嫌低賤，非得要弄個什麼妖術可以代替他們講別族話。他媽的渾球。」

「......他說......說我們......犯了許多條戒律......什麼的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一個很清楚的......就是......『身為血族』這件事。」

大酋長沒有回應。

「身為血族這件事.....就犯了他們的律法。」

「去死吧。」大酋長說。

「當時的大酋長......白岩......試著跟他對話。但是他完全沒反應，好像我們的大酋長不存在似的。然後他就開始驅動魔法，有一些勇士已經撲到天上，而另外一些已經試著要疏散其他人......而撲上去的全部都彈了開來，好像有個透明的防護罩。」

「魔法結束之後天上的洞打得更開了，裡面出來幾十個天使，鎧甲穿的很厚，劍也很大；但是那不是重點，因為我們淺列的勇士並不會輸他。而是後來洞裏面跑出.......」

「……跑出……」

「跑出什麼？」大酋長幾乎拍桌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大酋長沒有回應。

「我以為是.....罪行獸。但是它們長的......沒那麼噁心以及扭曲。它們......看起來是一團黑暗……有形體的黑暗。有身體有肌肉，但是顏色是一團黑，身旁也散出一股濃重的惡臭。這個......東西.....有一隻。另外有長的很像的東西，只是是橘紅色，身旁有火焰燒著的，有四隻。真正使我們滅族的......不是那幾個天使。那幾個天使很強，但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東西。因為他們似乎是殺不死的。」

「橘色的.....像活著的火焰。刀砍進去，再拿出來就是紅色的；再伸進去刀就會不見。而它摸到誰，誰就會著火。被它抱住就會燒死。但是橘色的......不是最恐怖的。因為......其實可以躲……」

「......黑色的......它只是靠近我們而已......我們就開始腐爛。我們皮膚會變成青色，流的血會變成黑色，然後開始咳嗽，咳出來的痰都是黑綠色......沒多久我們就倒在地上，快速腐爛，最後只剩白骨。而那個東西連摸都不曾摸我們一下..........」

比勒加停頓了一會。

「......或許它曾經做了什麼，但是我沒看到......」

大酋長臉色發青，沒有回應。

「在火焰那個東西......和黑色的東西進攻，以及天使輔助之下，我們一下就潰散了。我們的霧茫裂口本來設計是天使從洞口進來時我們可以抵抗，然後其他人可以從洞底好幾個密道離開。那些密道從來就沒有挖透，所以從外面是看不出來裡面有密道的，直到最危急的那天，也就是......這一天。」

「來追殺我們的是天使，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還有機會。我帶著蕾莎以及莎羅，而蕾沙以及當時協助我們的勇士......我記得他是白牙的五兒子白焰，一起抵抗那個天使，而那天使一打二還游刃有餘。到了密道的盡頭，我不停的用兵器以及一旁的鏟子想突破那密道，我拼命的挖，拼命的挖，本來以為沒機會了，本來以為沒機會了.....沒機會了.....」

「但沒想到就這樣挖通了。我帶莎羅出去，然後沒多久蕾沙也出來。本以為白焰也會出來，但沒想到密道就突然爆炸了，整個坍方了。我猜是那些火焰傢伙來了。」

「我們逃啊逃。逃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沒有追兵。我們等了四五天......還是一個禮拜......才敢再回去。回去以後我只注意到兩件事，一個就是所有密道都是封死的。除了我逃出來的那個，被挖通又坍方之外，其他的密道都還是封死的。」

「另一件事就是......霧茫裂口.....冒出濃濃的黑煙。已經那麼久了，還是有煙......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在燃燒.......」

「而且......溫度高到......那座山本來是白雪靄靄......到最後都整個禿了起來。跟附近被雪掩蓋的山比起來，煞是顯眼......」

「就是那個時候，我就清楚知道，淺列已經.....」

「......已經......」

「......已經......沒有了。」

說完，比勒加就陷入沉默；大酋長也久久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陣子，大酋長才開口說：「你們辛苦了。」

比勒加沒有回應。

大酋長再度幫比勒加倒酒，但是對方像是被抽離這個世界般，完全沒有反應。

「時間不早了，不然你們回去休息罷。」大酋長轉跟蕾莎說。

蕾沙點了點頭，拍了拍比勒加，他才似乎從夢中醒了過來。兩人謝過大酋長以後，就回去了。

大酋長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自己。他給自己斟了一碗酒，兩碗酒，三碗酒，四碗酒。

「找多薩馬來！」大酋長朝著外頭的侍衛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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