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邊說書人：秀弘的短篇小說合集 - 〈誘捕〉－限定題材「鬼故事」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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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21.08.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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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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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噠的一聲彈舌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真的很奇怪嘛。」距離稍遠的新人女同事，壓低音量，對著一臉困擾的前輩抱怨。「我不敢一個人待在那……」

　　注意到我的視線，前輩側過頭來，努了努下巴說：「你覺得呢？」

　　當然，我沒聽見她們的對話內容，一時答不上話。前輩嘆了口氣，繞過疊在中間的紙箱與機具，將鴨舌帽扔向一旁，解開馬尾，大剌剌地坐在我桌上。

　　原來，那位剛來沒多久的新人，租到一間不太乾淨的公寓。

　　「嚴格來講，『不乾淨』是她的片面之詞。」前輩雙手抱胸，說：「稍微查了一下，房屋本身不是凶宅，附近也沒有奇怪的自殺事件或兇殺案，感覺不會出什麼問題。」

　　「我是說真的！」

　　身材矮小、聲音細柔的菜鳥同事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下意識往後挪，才發現椅背早已壓在牆邊，退無可退。

　　我所任職的印刷公司，在主事務處外設置了管理倉儲等庶務的部門，屬於不太討喜的邊陲單位，算是不善交際的我，最理想也最適切的位子。庶務課的辦公室就在靠近山區的倉儲內部，被多不勝數的紙箱和器械包圍，懸於中央走道的幾枚燈泡是僅有的光源，約能照到兩成左右的空間，其餘角落則由幽暗陰影徹底佔據。

　　就算是時常使用的桌邊抽屜，一週過去，也能生成數張驚人的蛛網。

　　能夠重新選擇遷調單位的話，可能會再稍微猶豫幾秒吧。

　　讓我能在這等陰翳環境堅持下去的誘因，無非就是開朗的前輩和溫柔的新人。即便如此，不擅與女性交談的我，始終沒能建立更深入的友誼。

　　「這傢伙說自己租的房間鬧鬼啦。」前輩撇了撇嘴，手撐上我的頭頂，說：「都什麼時代了，還出這種套路。你覺得呢？」

　　「我也……」比起鬧鬼，近距離的撲鼻香水味反倒讓我格外慌張。

　　「大姊來住一天，就會相信我了。」

　　「妳怎麼不找這小子去？」前輩露齒一笑，說：「難不成妳……」

　　「才不是那樣，學長能來的話更好！」

　　「就這麼決定了。」

　　等等，怎麼都不問問我的意願？

　　雖然是常有之事，但如此明快地無視我，這還是頭一遭。無法鼓起勇氣拒絕，卻意外得到工作群組以外的私人聯絡方式，某程度上是個收穫頗豐的小插曲。

　　新人今年初才進公司，算是極為少見，一畢業就投入傳統產業的非理科學生──甚至還是女性，更為希罕。住在北部的她，為了節省通勤困擾，特地在倉儲庶務的辦公室附近找了棟出租公寓；雖說我也一樣在外租屋，卻選擇接近市區、較為昂貴的熱鬧地段，遠離這個偏僻的街巷。

　　畢竟，每天多花一點時間回到住家，更有「下班」的感覺。

　　由於工作性質之故，我往往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職員，按照原定計畫，前輩會先前往新人的住處，準備聚餐的食物。負責購買酒類等飲料的我，在她們打卡下班後，忐忑不安、心不在焉地完成剩餘的庶務作業。

　　庶務課辦公室一過六點就會完全被黑暗籠罩，三米六挑高的鐵皮廠房，只有兩扇較大的透光玻璃窗，面朝東邊，此刻連最後一抹夕陽都照不進來。輕輕撥掉抽屜邊的蛛網，將文件一一排列整齊，指頭摁著牛皮紙袋，眼角瞥向已無光源的新人座位。

　　確認四周毫無動靜，我嚥下一口唾沫，輕手輕腳地離開座椅。

　　繞過數個座位隔開的長形鐵櫃，小心穿越前輩那張並未收回桌下的辦公椅，以自認最輕巧的步伐，抵達新人乾淨整齊的桌邊。取出由我保管的備用鑰匙，喀地一聲解開抽屜的鎖頭，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向外拉開。新人是個注重身材體態的年輕女孩，很在意出入時的衣著，往往在辦公室留下換洗用的乾淨衣物，或健身用的貼身運動服。

　　悄悄取出那件黑色緊身短褲，湊近鼻尖，闔上雙眼使勁吸了口氣。

　　這種毫無意義的異常行為，已經持續三個多月了。我想，這必定是某種心理疾病，一種世間不容的變態行徑；即便如此，我仍將其視為對於愛慕之人的消極追求，坦然接受自己低劣的舉止。

　　我在運動短褲的口袋摸到一串鑰匙。

　　霎時，廠房外頭傳來尖銳的貓叫聲，短促且刺耳。

　　過於靜謐的空間讓突如其來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我瞪往聲音的來向，吁了口氣，將手中衣物放回原位。掂了掂掌中那把不屬於我的鑰匙，思忖半晌，塞入長褲口袋。

　　離開廠房時天已完全黑了，總是聚集於電線桿邊的麻雀早已不見蹤影。

　　買完飲品，才想起自己忘記詢問前輩集合的地點，正欲傳訊詢問，眼角瞥見立於空曠停車場邊，由三棟五層樓高的老舊公寓所組成的內凹ㄇ字形，好似張開臂膀迎接賓客的主人，又似一張咧了開來的血盆大口。左側公寓的四樓住戶種了數量可觀的藤本植物，從下方望，幾乎看不見植莖後的鐵窗，外牆被墨綠色的藤蔓徹底盤據，甚至向周圍延伸。

　　新人的租屋處位於右側公寓，就在藤蔓房舍的正對面。

　　摁下對講機，儘管對我不經詢問便知曉地點一事感到詫異，新人依然解開樓梯間的門鎖。聽見厚實鐵門後方發出嘰的聲響，輕輕一推，斑駁陰暗的樓梯便映入眼簾。

　　廠房附近的公寓大抵都是這種水準，屋齡應有四十年以上，翻修幅度小，連補漆的痕跡都沒有，彷彿原封不動將整個七〇年代保留下來，猶如置身過往遺址，連吸進鼻腔的氣息都顯得陳舊。

　　每十二階便有一個對轉平台，每兩個平台便是一層樓，每一層各有兩戶。

　　抵達四樓的同時，右手邊的鐵門驀然敞開，前輩噘起嘴尖探出頭來。

　　我笑著問：「結果發生什麼了嗎？」

　　「當然是什麼也沒有。」前輩一把搶過我手中的便利商店提袋，說：「你再不來的話，我都要睡死了。」

　　「那不是很好嗎？」

　　前輩使勁揍了我的肩膀，疼得讓人肌肉發麻。

　　原以為獨自在外工作的新人會選擇雅房，想不到是包含衛浴的套房。面對我的疑惑，新人鼓起腮幫子，說自己當時不知道價差那麼大，純粹被距離這個魔鬼般的誘因拐了，租起這間太貴又太大的套房。

　　雖說鮮少進入女性住處，如此簡陋又陰暗的地方還是第一次見。幾乎每盞燈都不夠亮，無論燈管或燈泡，要不是呈現隨時會故障的灰暗光線，要不就是時點時滅，亟需整修。

　　「這種工作當然就交給男生啦。」前輩躺上沙發，隨手抓了罐啤酒。「在外租房就是這樣，哪可能跟家裡一樣舒服，有張還算乾淨的床鋪和兩台又涼又安靜的變頻冷氣，就已經很好了。」

　　「不過……」我抬起頭，望向客廳燈座裡唯一一顆燈泡。「這麼暗的套房，就算沒有妖魔鬼怪，也夠可怕了。」

　　「不要講這種話啦，我又要睡不著了！」

　　坐在左邊的新人輕輕戳了我一下。

　　不得不說，這是數個月來，我與她距離最近的一次。明明分派同一單位，需要交涉的業務也不在少數，卻無任何工作以外的對話；每次互動都隔著比視線還高的桌面擋板，猶如天險，難以跨越。

　　飯後幾輪啤酒，把三個人醺得頭腦不清，詞不達意。靠著椅背，我環顧四周，雖說是簡陋的廳房，仍是女孩的住處，思及至此，心情不禁飄飄然了起來。

　　「妳見過對面的鄰居嗎？」前輩的聲音傳入耳中。

　　「沒有。」新人輕啜一口啤酒，搖搖頭。「雖說不曾見過，但有聽見說話的聲音，應該有住人吧。」

　　「正常的人？」

　　「應該是吧……」

　　「那妳為什麼覺得這裡不乾淨？」前輩放下啤酒罐，摀起嘴來打了個短促的嗝，撐著臉說：「就像他講的，照明本身確實很糟，會不會只是光線問題讓妳這麼覺得？」

　　「不是。」

　　「或者是第一次在外租屋產生的心理壓力──」

　　「不是的！」

　　新人突然揚起聲音，讓一向沉穩的前輩有些駭住，圓睜雙眼，眨了一眨。新人察覺自己太過突兀的叫喊，連忙擺手，不住道歉。起初，我也認為只是個害怕寂寞的藉口，直到她露出令人不安的恐懼神情，喊出聲來的瞬間，才漸漸認知這不是場胡來的鬧劇。

　　「所以，」開口時不禁覺得口乾舌燥。「妳碰上什麼事了嗎？」

　　新人抿著嘴，甩甩頭，噠地一聲發出細小的彈舌音。

　　「我聽見一種咚咚咚，或砰砰砰的聲音。」

　　受到對方嚴肅的表情影響，前輩沉下臉來，說：「是從對面或樓上傳來的嗎？」

　　「不知道。那聲音很近，感覺就在身邊，就在……」

　　新人轉過頭來，瞥了我一眼，隨即將視線挪到牆上。

　　「好像沿著牆壁走，時而在上，時而在下；有時響，有時輕。依循某種節拍，咚咚咚、砰砰砰的，將怪聲送進耳裡。」

　　「只有這樣嗎？」

　　新人抿著嘴唇搖搖頭，說：「有時會聽見轉門把的聲音。」

　　「等等，妳確定這是『不乾淨』嗎？」我放下手中的杯子，說：「如果是怪聲那也罷了，轉門把……聽起來像侵入住宅的未遂犯啊。」

　　「確實如此。」前輩抱胸頷首。

　　「那、那也太可怕了吧……」新人雙眉倒垂，咬起下唇瞅著我說：「昨天才發生一次，該不會真的是什麼人想闖進來吧？」

　　倘若如此，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報警備案才行。

　　聽到此一建議，前輩認為警方不會在乎尚未發生的事，應會認為是我們杞人憂天，不加理睬。比起仰賴一人之言，不如等到下次發生，再帶著相關證據報案。

　　下定決心後，前輩將自己的工作用手機接上充電器，以兩條延長線為輔助，一路接到門邊，作為現成的恆時錄音機。我則關上每扇窗戶，在窗框接縫處貼上紙膠帶，作為窗子被人開啟時的間接證據。

　　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

　　「雖然一直沒問，」我搔搔後腦說：「該不會我也得住下來吧？」

　　「當然囉，不然你以為我們是來幹嘛的。」前輩的表情簡直像聽了什麼蠢問題。「這間套房有兩個房間，不會讓你睡沙發的。」

　　在這某人亟欲入侵的套房，獨自睡在無人使用的房間，此種體驗光用想的就令人背脊發麻。兩位女性回房之後，空蕩蕩的客廳與未曾使用、臨時整頓的房間，予人莫名的壓迫感，讓我一刻也不願待在房外，梳洗過後立即入內歇息。

　　她們的寢室就在隔壁，與我這間一樣，窗戶對面正是那爬滿攀藤植物的奇特住屋。坐在床上恰好能夠望見窗外，與此相對的樓層，撇除藤蔓密佈的左邊住戶，右側那戶則以常見於小吃攤桌面的花色塑膠布，遮掩整個陽台。兩種截然不同的布置，像在阻擋什麼光源，或某種能量一般，耐人尋味。

　　由於必須時時注意對外鐵門的動靜，兩間房的內門都沒確實關上，只有輕輕掩著。受到風流而微微晃動的門板，偶而揚起細小的嘎嘰聲。

　　先前因與女性共處一室，甚至緊鄰就寢而生的興奮之情，在陌生的黑暗房間消散殆盡。周圍太過安靜，耳裡能夠清晰聽聞窗外的車聲，以及隔壁兩名女性的交談聲，偶而還能聽見新人那標誌性的彈舌清響。

　　為了讓自己始終面對門的方向，我側著身睡，瞇起雙眼緊盯前方。倚在床鋪的左耳，因壓迫而泛起惱人的嗡嗡輕音，是意識消散前最後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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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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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一夜無事，我卻沒有因此認為新人在說謊。

　　前輩說，那天晚上確實什麼聲響也沒聽見，耳裡只有身旁新人的細微呼吸，和門板的嘎嘰聲。為了確保安全，我和前輩自此之後幾乎每天在那兒過夜，好似永不結束的同樂會，讓人漸漸忘卻最初的相聚目的。

　　由女性準備的餐點、由我帶來的飲料、分房而睡的配置與一夜好眠的寧靜夜晚，一成不變；不同的是，我與兩位女性──尤其與新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為親密。

　　原先有些拘謹的新人，不只已會隨同前輩一起鬧我，更不避諱肢體接觸，不是把手挽上來，就是將上身擠過來。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或許我和她的關係早已近得像對情侶。

　　即便如此，我仍不改每日下班前的「儀式」，亦即悄悄開啟她的抽屜，聞遍當日留下的衣物。

　　我忍不住想，要是現在積極一點向她告白，或許就能更進一步也說不定；這也意味著，我不再需要隱藏自己異常的行止，畢竟所謂相愛之人，必能坦然接受對方才是。

　　那是我們三人一同過夜的第十四天，按照慣例，下班後買了足量的飲品，繞過路燈鮮少的道路，瞥一眼爬滿藤蔓的鐵窗，踏上斑駁不堪的樓梯，來到那間相對整潔的熟悉套房。

　　近乎相同的形式，卻有了最令人雀躍的變化。

　　前輩因為家裡有事，不克出席。

　　這是我和新人第一次獨處，更是我頭一次與女性共處一室。

　　從她頻繁地口吃，和時常出現的不自然手勢判斷，這女孩的緊張程度不亞於我。緊張是源於其他情緒而生的外部反應，只要不是恐懼，最直觀的猜想，便是異性之間的自然生物反應。

　　少了前輩開朗的笑聲，燈光灰暗的套房似乎變得格外陰鬱。

　　幾輪啤酒過後，我和新人雙雙進入微醺但尚且清醒的迷濛狀態，在酒精催化，本來便已俏皮可愛的她，變得更加誘人。雖不清楚如何開始的，意識到時，我已將她擁入懷中，濃郁的酒氣混合清甜的香水味，讓人心跳加速。我的嘴覆上她的唇瓣，比想像中柔軟的觸感讓人醉心，漾起的炙熱體溫令人感到暈眩。

　　隱約之間，耳裡傳來細小的敲擊聲。

　　那是個彷若指尖點擊木片的微弱輕音，一秒兩回，精確的頻率儼然像個校準用的節拍器。

　　嘴唇依舊與她相疊的我，睜開眼睛，看見新人因羞澀而閉緊雙眼的臉蛋。挪開視線，轉動眼珠，尋找聲音的來向。最終，目光落於客廳通往陽台的落地窗，不自覺地凝視起對面住戶詭異的藤蔓植叢。

　　唇瓣分離時，新人注意到我的視線，問：「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妳有聽見什麼聲音嗎？」

　　「聲音？」新人偏過頭去，眨了眨眼。「我只聽見你的呼吸和心跳聲……」

　　不是這個。她羞紅雙頰的臉竟讓我有些惱火。

　　「對面那戶，到底為什麼種了那麼多藤蔓植物？」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連呼吸都變得急促。看在她眼裡，或許只是接吻所帶來的緊張之情吧。

　　聽見我的提問，新人瞄向落地窗的位置，隨即注視著我，垂下眉尾。看來我的表情僵硬得惹人擔憂了，作為一位學長，身為一名前輩，這可是很糟糕的失態。

　　重重嘆了口氣，將怪異聲響和不安想法拋諸腦後，我輕拍雙頰，甩了甩頭。

　　「學長，你還好嗎？」

　　「我沒事。」

　　「那個……」新人垂著頭，雙手拇指不住交疊。「剛剛那樣，讓你覺得困擾嗎？」

　　「不是的，我很開心。」

　　「真的？」

　　「真的。」居然讓女孩子莫名自責了，真是糟糕。「失禮的是我，在氣氛這麼好的時候說出不合時宜的話，對不起。」

　　搭住她的肩，望著那雙迷濛可人的雙眼，在微啟的唇上輕啄一口。

　　在我伸出舌頭時，新人的牙列緩緩分開，讓彼此舌尖得以交纏，相互貪圖對方的體溫和唾液。我的手變得更不安分了，沿著臉頰、頸項、鎖骨一路向下，慢慢挪往更為私密的部位。

　　她拉住我的手，羞紅了臉，悄聲說：「不要急，先讓我洗個澡。」

　　面對如此明確的首肯示意，就是得等上一個小時也不成問題。她輕聲笑了，摸摸我的頭，嘴裡說著「好乖好乖」後，噠地發出俏皮的彈舌聲，一蹦一跳步向位於套房最深處的浴室。

　　望著那纖瘦嬌小的背影，不禁遐想接下來可能的親密接觸。

　　聽見浴室內響起水流聲，我脫下鞋子繞過沙發，踮起腳尖直朝套房後方走去。經過浴室時，聽見新人哼著輕快的旋律，心情似乎很好。確認自己沒有引起注意，來到她的臥室門前，輕輕轉動門把，沒能成功旋開。

　　取出數日前藏起的鑰匙，逐一嘗試，最終是某支沒貼標籤的陽春銀鑰匙，解除了這道障礙。

　　悄悄推開隨時會發出生鏽噪響的木門，踏入房中。

　　這裡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臥室，話雖如此，撇除書桌、書櫃、衣櫃、梳妝桌和雙人床，所見之物少得像間待租之房，鼻腔瀰漫一股難以言喻的霉腐之味。望著折疊整齊的棉被與空無一物的化妝盒，如此簡陋的配置，讓我一時以為走錯了房間。

　　來到那座約莫兩米的衣櫃前方，嚥下唾沫，伸出了手。

　　瀰漫心頭的雀躍，登時被右側的敲擊聲打散。那是個更為清晰的規律之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秒敲打一次，隨即停頓一秒，再重複一輪。

　　整齊畫一的聲響，或許出自某戶鄰居的惡作劇吧！心念方才一轉，又緊接著聽見咚咚咚地三回連響，聲音來向與幾分鐘前不同，是從廚房附近傳來的。

　　突如其來的噪音使我雙肩一震，背後揚起異樣的氣息，連忙轉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咚咚咚的聲響非但沒有停歇，反而越發接近，彷彿某個人正以指尖敲打隔間木牆，從廚房出發，穿越客廳和浴室，朝此而來。為了方便出入，我並未關上房門，大喇喇敞開的門板，讓我與那怪誕聲響間幾無遮蔽。

　　不顧自己尷尬的處境，揚起聲音喊了新人的名字，她卻沒有回應。

　　無論怎麼扯開喉嚨叫喊，耳中卻只聽見越發接近的規律敲打聲，以及源自浴室的水流聲。

　　向後退了一步，發現背後已是對外之窗，退無可退。

　　側臉斜望，窗戶對面生滿藤蔓和被塑膠布覆蓋的兩間住屋，此時更顯詭異。正猶豫是否該開窗求救時，近在門前的敲擊聲驀然中止，四周籠罩著奇特的靜謐。

　　緊盯門的方向，額上冷汗滑過頰側，在下巴匯集，最終滴落於地。

　　令人難耐的無聲之境，經過數十秒的對峙，雙肩緊繃的肌肉也漸漸鬆弛。

　　咚──

　　來自耳邊的聲響嚇了我一跳，窗外卻什麼也沒有。

　　我拔腿就跑，衝往浴室。門內的水流和哼歌聲幾無變化，彷彿我所經歷的一切全是憑空幻想，新人愉悅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我使勁拍打浴室的門，朝裡頭喊，她卻像是什麼也聽不見，持續哼著歡快的調子。

　　咚咚咚的規律聲響越來越近，沿著房內的玻璃、書櫃、木牆向外移動。

　　加強力道拍打門板的我，最終放棄呼喊，離開浴室，直朝客廳的方向跑。沒命似地衝刺，沿途絆到不少物品，甚至撞倒擺在沙發旁的矮桌。整齊的怪聲隨著經過的材質不同，會有顯著的變化，我能透過聲音的性質判斷距離，也能大略知道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到底在哪。

　　身後的咚咚噪音已然來到客廳，敲在落地窗上，朝我的方向前進。飛快解除拉拴，摁下冰冷的門把，撞開大門。外頭湧入的熱風拂在身上，讓滿是汗水的我打了個哆嗦。

　　耳中依稀還能聽見來自浴室的水流聲，以及新人那宛如無事發生的輕快哼歌聲。踏出門外，近在身後的噪音戛然而止，咚咚咚的聲音好似不曾存在一般，歸於寂靜。

　　回過頭時，一道模糊不清的形影近在眼前，不住流淌的血滴落地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哇啊──」

　　猛力甩上大門，過大的反作用力讓我險些摔倒。

　　三步併作兩步，奮力狂奔，將這不祥的公寓套房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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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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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來不曾缺席的新人，罕見地曠職了。

　　面對前輩的責問，一時答不上話的我，被認為做了什麼踰矩之事。我竭盡所能地將套房的怪聲和當天詭異的狀況如實描述，原以為前輩會嗤之以鼻，想不到她卻板起面孔，微蹙眉宇，陷入沉思。

　　睡了一晚，自己都很懷疑昨日所見究竟是真是假。我想，或許只是酒酣之後，受鬱暗氛圍和緊張情緒的影響，產生的可笑錯覺。

　　前輩和我相約在下班後去一趟新人的租屋處，一來是為了確認平安，一來是為了消弭我心中毫無根據的幻想。

　　這天，我提早打卡離開，在夕陽剛剛落至山後的時刻，與前輩一同離開廠房。頂頭夜幕降得特別早，平常還能看見些許橙紅之光，今日卻很快地被暗夜所籠罩。

　　我們並肩而行，步伐齊一，猶如刻意配合般地維持同等速率。路途中前輩始終不發一語，平常總是開朗笑著的她，此刻表情僵硬地注視前方，連眼角餘光都沒瞥來一次。

　　行走時的腳步聲，在人車稀少的路段兀自迴盪，讓人不自覺想起昨晚的詭異聲響。想到自己讓新人獨自留在響起怪聲的套房中，心底無邊的懊悔化為壓迫思緒的罪惡感，從而萌生不願接受現實的逃避念頭。

　　她又不是我的誰，何必如此擔憂。回家去，放下一切吧。

　　正想向前輩開口，新人居住的公寓已近在眼前。

　　瀰漫胸膛的膽怯登時消散，既已抵達，便難以推辭；男性天生擁有的無謂自尊心，逼得我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前輩毫不猶豫進入ㄇ字形的公寓內庭，面對新人住處那棟大樓，彷若觀月一般默默抬起了頭。順著她的視線向上一望，四樓最左側的窗戶大大敞開，一名套著洋裝的女性雙眼無神，面無表情地呆立著；那副模樣，好似心神喪失，理智渙散。

　　即便如此，仍能清楚辨識她的身分。

　　一把拉開公寓外門，奔上斑駁的階梯，飛快抵達四樓。

　　來到門前，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鑰匙。我使勁拍擊鐵門，砰砰砰的沉重聲響，在樓梯間泛起一道螺旋般的回音。

　　「喏。」

　　不知何時在我身後的前輩，遞來一串鑰匙。

　　與我先前藏起的那串幾乎完全相同，連細微刮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樣。新人顯然在蹺班前，將備用鑰匙交給了前輩，後者知曉此事，也難怪這一路上沉默不語了。

　　解開鎖，拉開鐵門，顧不得室內一盞燈也沒亮，仰賴樓梯間微弱的光源，邁開步伐朝裡頭衝。為了不讓自己撞牆或絆倒，伸長右手，用曲起的指節輕輕敲打沿途牆壁，確認行進方向。

　　幾秒之後，越過那扇沒有掩上的房門，進入新人的臥房。

　　眼前窗戶大喇喇地敞開，外頭清風把水色薄簾揚了起來。

　　窗邊什麼也沒有，起初立於窗邊的新人身影，早已不在原處。

　　藉著明月微光，我注意到房內的配置比昨日所見更為空曠，除了雙人床外，其餘家具竟已消失無蹤。狐疑著遭闖空門的可能，瞥見隔間木牆上，奇異的細長刮痕。

　　咚、咚、咚──

　　「就是這個聲音！」

　　昨晚聽聞的怪異敲打聲，再次傳入耳中。聲響擁有同樣的頻率與的節奏，卻因距離稍遠，難以判斷出於何處。

　　「昨晚聽見的就是這個聲音，然後看見了那個……」我一面後退，一面專注聆聽。「前輩，妳也聽見了對吧，就是這種噪音！」

　　回過頭去，才發現前輩並未與我一同進入臥房。再探出頭，發現幽暗陰翳的套房中除我之外，什麼人也沒有。

　　「前輩？」

　　回到客廳時，發現對外鐵門早已掩上，握把之處形同鏽鐵，宛如數十年來不曾使用。咚咚咚的噪音終未停歇，立於門邊背倚白牆，那道比敲打木板更沉的聲響，來自陽台的透明落地窗。

　　我揪住生鏽的門把，使勁旋轉，卻怎麼也無法扭開。那扇門不是什麼特別的鎖具，極其普通的喇叭鎖竟卡得彷若焊死，無論施加多大力量，都是徒勞。

　　咚、咚、咚──

　　聲音從右邊那扇落地窗移向左側，逐步朝此接近。

　　放棄轉動的我，抬起臂膀奮力敲打，理當發出響亮噪音的門板，卻靜得像塊石板，什麼聲響都沒有。遠處揚起一道不明的低沉聲響，依循我敲打鐵門的頻率，砰砰砰地傳來。

　　在我停止之時，砰砰聲響也隨之中止。

　　幽暗的空間逐漸被雙眼適應，隱約看見的擺設，與記憶中截然不同。空蕩蕩的廳房，絲毫不見沙發、長桌、矮櫃等物，斑駁的水泥地板好似從未裝修，無不沾染怪異的烏黑污漬。

　　一股異樣之感籠罩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沒有鑰匙卻能入內的新人、突然持有備用鑰匙的前輩、阻擋面向對面公寓的藤蔓與塑膠布、來自他處的敲擊聲和彷若錯覺的淌血形影……

　　嚥下唾沫，在不明聲響來到身邊之前，奔回窗戶敞開的那間臥房。我思忖著，一切的起點究竟是何時，又是怎麼身陷這等處境。

　　咚、咚、咚──

　　聲音跟著進入臥室。

　　冷不防地，想起了廠房附近那道貓叫聲。

　　咚、咚、咚──

　　聲音已在身後。

　　微風揚起的布簾拂過頰畔，眼前正是那座被藤蔓覆蓋的陽台。

　　咚、咚、咚──

　　聲音來到耳邊。

　　廳房的污漬，顯然不是油墨和廢水；牆垣的斑駁，顯然並非出於單純老舊。我想，無論是藤蔓抑或塑膠布，並非為了阻擋入侵，而是為了擋住視野。

　　周圍住戶害怕看見這一側，不願望見此刻的景象。

　　我的頸側依稀感覺一絲鼻息。

　　透過玻璃倒影，我看見為數眾多，模糊不清且溢滿鮮血的腐爛頭顱。

　　抬起腳來，踏上窗緣，咚咚咚的聲響戛然而止。

　　一時之間悄然靜謐，萬籟俱寂。

　　噠──

　　熟悉的細小彈舌音，近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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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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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力工商：《玄靈的天平─白虎宿主與御儀靈姬─》親簽書抽獎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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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時長：2021.08.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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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必須先說：「＃我是個不會寫恐怖故事的人。」

　　或許是鮮少從文字本身感受恐懼，或許是單純膽子太大，我沒辦法好好寫出一篇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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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又為什麼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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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為了支持哈皮老師在小說創作社團舉辦的鬼故事比賽，同時為了「＃以行動反噴那些光說不練且嘴比筆勤的人」，才撰寫並發表這則故事。其次，也想練習一下塑造氛圍的功夫，同時挑戰自己根本不曾接觸的領域。

　　身為創作者，如果只寫自己「主觀以為有利」的題材，那也只能原地踏步。何況，你以為對自己有利、自己特別擅長，哈囉～根本就沒有好嗎，誤判才是作家最大的敵人啊。（欸）

　　這世上可不存在為我們量身定做的文學比賽，每次競賽都是客場，一旦膽怯，一旦選擇逃避，與舉手投降並無不同──如果你的夢想如此廉價，那就投降吧！

　　原以為這個門檻較低、在暑假期間舉辦的比賽能徵到不少稿件，想不到連二十篇都沒有。作為一個萬人社團，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留言、都有人發表教學、都有人提出指教，但，我怎就沒看到他們的作品？

　　很忙？怕輸？還是覺得丟臉？

　　這根本不用擔心，沒實績又沒行動力的人根本就沒有臉能丟。我講的這些話，怕是其他前輩連提都不想提；畢竟，這世上誰想得罪人、誰又想聽這種大實話？這可不代表他們不這麼想！

　　想要好的創作環境，想要好的討論風氣，得先從自己做起。

　　不要只敢留言、只敢評文、只敢教人或只敢嗆人，卻不敢挑戰從未嘗試甚或不太擅長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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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都是鬼話，以下講些人話。（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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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則故事與先前的〈蜘蛛絲〉比較像，是以租屋處為主題的「鬼故事」。

　　關於這點，我想補充一下：雖然主辦單位說只要「驚悚」便行，但比賽本身要求的是「鬼故事」，感覺這項妥協是為了收取更多稿件而已。換作真正的文字比賽，「鬼故事比賽的文稿沒有鬼」可是很大的問題呢；依循這條思維脈絡，我才選擇平常不太撰寫的真‧鬼故事，而非運用自己擅長的驚悚型懸疑題材。

　　再怎麼說，人比鬼恐怖這種主題也已經爛大街了嘛，我想來點新意（希望有……）。反正就是場挑戰，輸了就輸了，故事本身和自我價值絲毫不受影響，不管怎麼看，成長最多的都是寫出這份稿件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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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回來，這則故事的初稿被我老母批得一文不值呢（大笑），那是個我一輩子也不會端出來的版本，看了連自己都痛苦。

　　無論如何，希望各位喜歡這次的故事。

　　我是秀弘，今天依然敲著鍵盤寫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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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弘的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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