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與他的緘默» - Chapter 3-6

我們並肩坐在籃球場邊，旁邊有一些看似高中生的女孩，談論著場上哪個男孩更帥氣。曾經，我也是她們那個角色，只是我眼神自始至終只追隨一個人。

突然地他說：

「其實我...暫時不能打球了。」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用認真的眼神看著他，他接著說：

「就前陣子的車禍...傷得有點重，球隊讓我先靜養著。」

他語氣裡的輕鬆，怎麼都藏不住他眼神裡的不甘，大好前程的停滯，再想起當初，為了追夢，拋下這裡的一切去到國外，原以為他會在遙遠的那方，成為我一抬頭即能望及的存在。我問他：

「如果早點痊癒，應該還來得及吧？」

他並沒有看著我，而是盯著籃框，他的夢想，他說：

「我不知道...但是對運動員來說，最重要的，是時間吧...」

二十歲，從沒想過當我們一起走到二十歲，迎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未來，我的一切正在展開，而他卻被迫往後退。他又說：

「球隊幫我安排了治療，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了...我現在告白還來得及嗎？」

我無法思考他是如何這樣違和的接到這一段，聽起來又這麼自然，但在此刻，我清楚知道，這不是最好的時機。當年我沒聽到的告白，我以為我們都很圓滑地假裝過去，就讓它遺留在我沒去成的那天，我還以為，這再也不會被提起。

我不確定我是甚麼樣的眼神望著他，可能不是同情，不是愛情，也可能超越友情。

他牽過我的手，沒有說話，我並沒有甩開，下意識咬緊下唇，下一秒，他將我拉進他懷裡，整個過程大概不到三秒，但在我心裡播放的速度可能得放慢十倍，心跳劇快，我尚未做出任何反應，由他先說：

「真的...晚了嗎？」

除了這句和我吵雜的心跳，場上的喧囂完全被屏蔽，我極輕聲地說：

「對不起。」

他也一字不差地聽清了，而他的下一句話，逼出了我所有偽裝起的情緒，他用他細微的聲線，略為失望地說：

「還是他嗎？我以為我們的十六年，總能抵得過那四年。」

我看著他，想著他是花費了多少力氣，回到這裡，再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他眼眶微濕，那雙無辜的眼，我用一生償還都未必能還他當年的清澈，我從他瞳孔反射看到我臉頰上掛著的淚，我以為我所有情緒早在那一天被「言墨」這兩個字抽乾，我以為我不會再為那四年間發生的一切有反應，我以為我截至二十歲的所有淚水都葬送在我留在他桌上那張「分手吧」，對於化在上頭的每一滴淚我仍有感觸，我不確定我現在哭甚麼，是四年，還是十六年，是那一天，是他，還是他？我用力地推開他，無奈地留下，給他最後的傷口與槍，先由我了結他，再讓他自行了斷它，我低下頭，看著眼淚一點一點，浸濕我的衣襬，我對他說：

「你是對的，我變了。你喜歡的，了解的，愛上的她，不在了。」我逕自起身，走遠，沒有多說，沒有回頭。

我靠著直覺，走向有家寶，有爸爸在的那個家，播了一通我此刻唯一能聯繫的人的電話：

「忙嗎？有空的話，能來一趟嗎？」

他巧妙地在十分鐘出現，和過去那個人有相同的習慣，我看著他出現在巷子口，我萬分感謝此刻，邢項的出現。

他陪著我繞了這個小區三圈，我沒說話，他沒問話，他就只是跟在我身旁走著。第三圈，家寶出現了。

她小跑向我，用力地抱住我，說：

「姊姊，我們回家。」

沒有多餘的話，以溫暖的語句，歡迎我。

走回家門口，邢項說了第一句話：

「就到這了，我回去了。」

我們身後的那台車，打亂了他所有的計畫。是我久違的父親。

身為「大人」的邢項沒有適當的理由拒絕我父親的晚餐邀約。或許今天的我有點念舊，四年，我不曾帶他進我家，只稍微讓他見過家寶。今天邢項有如此的待遇，我不禁打起了壞主意。

爸和邢項待在前院，我和家寶到廚房準備晚餐。她問起：

「有錢哥哥不會被怎麼樣吧？畢竟妳跟他不是那種關係...要不要，我去替你們說一下吧？」

我拿起蘋果賭著她的嘴：

「別做多餘的事，不然我就出賣妳。」

不一會兒，他倆進門了，爸還喊了我，我與邢項擦肩，他仍一派從容，爸先開口：

「很久沒回來了...妳跟妳媽還好嗎？」

我看著我的父親，臉上感覺又多了些滄桑，只有工作和家寶的日子，他也就這樣過了，我掌握著分寸回應：

「嗯，都挺好的。」

他輕拍我的肩：

「有空多回來，也...多關心妳媽。」

我一笑置之。我沒搞懂過爸爸媽媽之間的感情，從我有印象以來，家裡被摔碎的東西很多，我以為他們之間的情感也是這麼碎的，但他竟還能這樣問起她。他在轉身上樓前說的那句話，令我暗自發笑良久：

「那個...邢項，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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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入廚房前，聽了一小段他倆的對話，家寶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著：

「她是我姊姊，她在想甚麼我會不清楚嗎？」

邢項反問：

「那妳看出甚麼了？」

家寶沉下聲音說：

「她心情不太好。」

我掐著時間進入話題：

「聊甚麼呢？」

邢項看了我一眼：

「沒甚麼，妳不會想聽的。」

他熟練地處理著食材，我知道他廚藝挺好的，他問了句：

「妳到底幫不幫忙？」

明明是我家，我卻只撐在牆上慵懶地回他：

「今天沒心情。」

我看見他和家寶同時瞪了我一眼，但我也準備好要轉身離開廚房了。在我打算開溜的時候，邢項叫著我：

「那妳去我車上幫我拿手機過來。」

我握著他給我的車鑰匙，取了他的手機，而他手機響得正不是時候，打電話的人也很不妙。

我遲遲靜望著那兩個字，閃爍的螢幕，無聲地在我手心裡震動著，同時也動搖著我的內心，我站在客廳裡，如同靜止畫面，看著我手中的手機螢幕從閃爍到靜止再閃爍，無限循環，直到那聲不耐煩的聲音把我從無數幻覺和想法中強行拖出，

「安靖，妳拿到了沒？」

我強裝鎮定進到廚房，但我一向不擅長偽裝表情，邢項看著我，好像他讀懂我剛才獨自一人時的所有心情變化，他只是冷靜地責備我：

「都叫幾聲了，拿下手機要那麼久嗎？」

他並沒有伸手向我拿手機，而是遞了餐盤給我，同時他輕拍著我，像安慰我似的，耳語著：

「打起精神吧。」

廚房的事情打點完，我支開安家寶，讓她上樓喊爸下來吃飯，我與邢項隔著一小段距離，我眼神銳利著說：

「你要陪我演場戲嗎？」

他疑惑著，但表情沒有改變：

「妳要幹嘛？」

我沉著氣說：

「當我男朋友。」

我深知我瞳孔沒有洩漏更多資訊，我也深知剛才他倆的前院談話中他並沒有表明身份，他冷靜問著：

「為什麼？」

倒是我有些急了：

「看看你在哪，你覺得你有退路嗎？」

他稍微點頭：

「我知道了。」

他的手機，此刻又在我面前震動著，我忍著情緒問他：

「你跟他搞甚麼？」

他輕笑了下：

「不是搞基就對了，我沒有那方面的興趣。」

我稍提高音量的喊：

「回答我！」

他把手機推向我，冷冷地說：

「自己接不就知道了。女朋友。」

我聽清他口中最後三個字有多少層意思，我仍敵不過好奇心作祟的接了。

「你要幹嘛？」

我很少用這種語氣接他的電話，而另一端傳來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沉穩地聲音：

「果然是妳接了。」

每次我總能因他說的話，他的氣息，而陷入混亂，無論是親耳聽到的，還是只是被壓縮過的語音，

「你到底想說甚麼？」

我一直是這樣的，不坦率，有話不直說的那種，討厭鬼。他停頓了一下，好似給我喘息的空間，我聽到他清晰一嘆，我突然又不清楚他的表達了，前一刻還是那樣明確，那一聲嘆，只要是他相關的一切，都足以讓我心神不寧。他說：

「九點半，我在妳宿舍樓下等妳。」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聽錯，但是「九點半」這個時間，搭上他的聲音，持續在我腦中縈繞，他的後半句是：

「不管妳來不來，我都在那等著。」

像命令又像請託，方寸大亂，我連最基本的一聲「嗯」都發不出來，心被重重地壓著，壓著它的不是他所說的話，而是我自己的舉棋不定。他又說：

「妳還在，就好。」

他最後的聲音，雖然模糊，但我想我很清楚地全聽清了，

「想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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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上電話，我想我的表情極為難看，我不懂他為什麼不親自給我消息，不親自找我，他的一舉一動，四年了，我以為我很了解的一切，一瞬間，像我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一樣。我強忍著所有情緒，嘗試用語言表達我的感受，表達所有我能對邢項訴說的感覺，最後他甚麼都沒說，接過手機，他用眼神暗示我收拾情緒，爸和家寶下樓了。

我爸像非常想了解我一樣，從剛坐在餐桌邊的第一句話就只圍繞在我的感情生活上，剛才打的預防針貌似奏效，邢項完全地配合著我，回答我爸的每個問題，偶爾摟著我的肩，偶爾對我露出我從沒看過的笑容，展示很「情侶」的一面，我也很矯情地欲拒還迎，推開他的手說：

「吃飯呢，別這樣。」

我還在想怎麼轉移話題的時候，爸先接了一段，我沒想過會聽到的話，

「以前啊，我還怪我跟妳媽沒給妳們做個好榜樣，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

聽起來有點彆扭，但我想這是爸很少表達的真心。我看著他的眼神轉移到邢項身上，露出那種滿意笑容加上點頭，這個動作讓邢項作秀作得更「自然」了，他夾了一塊肉到我碗裡，用那種我看不慣的寵溺表情對我說：

「多吃點，妳最近又瘦了。」

我忍著想打他的衝動，擠出微笑，繼續演出整段甜膩的晚餐。

晚餐時間結束，家寶硬拉著我到廚房準備水果，家裡明明沒有這個習慣的，我卻和她倆人站在廚房裡，但只有我在動作，她一臉不滿，小小聲地說：

「假的吧？」

我疑惑著看向她，即使我完全知道她在說甚麼，她略激動著：

「妳跟有錢哥哥，沒有在交往吧？」

我聳肩，繼續從容的削著蘋果，用假裝的聲音回答她的略生氣：

「隨妳怎麼想。」

我沒有要找她吵架的意思，只是覺得沒必要跟她解釋太多，她質疑我：

「妳甚麼時候跟大叔分手的？」

大叔，家寶一直這樣稱呼他，他們並不熟悉，僅稱得上認得，儘管言墨暗自為家寶做了不少事，都以我的名義做的，家寶少數知道的，是我對他的死心踏地，但知道這麼多也夠了。好險她沒說出那個名字，不然水果刀肯定嵌進我的掌心裡了，我冷靜應答：

「這是我的事。」

她搶過我手中的水果盤，狠狠瞪著我：

「我以為妳甚麼都會跟我說。」

她轉身前的那個眼神，到底有幾層含意，我不敢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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