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麼?可惡!到處都是沙子!」
「你有看見什麼嗎?」
「什麼都沒看見!屠夫忽然就──等等,你要走了嗎?」
歐克利點頭致意,毫無留戀地起身離去。
競技場沸騰著,極少數的人正為贏得巨額賭金而激動不已;對於未來的美好想像已經沖昏了頭,讓他們忽略了平時習慣堤防的黑暗中的貪婪視線。但大部分的賭徒只是氣憤地詛咒著這場比賽本身,認為倒在地上失去意識的肥腫男人玷汙了雙子的神殿。而另一群極為少數的人分別存在於前兩者之中,他們或是欣喜,或是焦慮,但都無一例外地關注著那名奴隸少女──一位極有可能在索姆市發光發熱的競技場新星。
歐克利感覺自己就像是身處慶典間的幽靈。他穿梭於狂熱的群眾間,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名高大男人的存在,那些愈發高漲的情緒也感染不到他。他就像是與這一切都毫無關係,儘管他曾經與這一切都如此緊密。
人群的聲音在歐克利進入結實的混凝土樓層間後便得溫吞而遙遠。歐克利避開了幾名競技場雇傭的下僕,剛做完舞台清掃的幾人疲倦且滿身腥味,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渾然未覺。歐克利伸手在最後一刻卡住了員工通道的窄門,輕車熟路地溜了進去,在複雜的通道中左扭右,沒有一刻遲疑。一段時間後,歐克利於一處恰巧能容他高大身材通過的小道處走出,血腥的氣味在他步入陰影後變得濃厚。歐克利停下,但腳步聲仍在繼續。
「表現不錯,雖然有點狼狽。」
腳步聲在轉角處停下。少女瞥向黑暗,陰影漸漸顯出輪廓。
歐克利從轉角的陰影處走出,大步邁向少女。少女身上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沙塵,嘴角上的一抹黑血令她不滿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猙獰。少女眼神中滿是不屑。
「我按你說的做了。」少女說:「我贏了比賽,也沒有暴露身份。」
「沒有嗎?」歐克利語帶笑意,「就看妳解決屠夫的方式……這點我們或許需要幾天的時間來確認。」
「你想要反悔?」
毫無徵兆地,殺意從盛怒的少女身上流洩而出,像是無端激起的巨大浪潮。但也幾乎是同一時間,迫近的少女一陣踉蹌,洶湧的怒意隨即像是她虛浮的腳步般,隨著忽然失去的意識遁入虛無之中。
歐克利像是早有預知地伸手輕扶住少女的肩頭。片刻後,回過神來的少女惱火地搖了搖腦袋,而歐克利的一番好意只是令少女的怒意燒得更加旺盛。
歐克利鬆手放開少女。「我們的約定當然算數。」在憤憤不平的少女面前,歐克利從懷中取出三枚厚實的金幣,磨損的表面上鑄刻著火花與燒瓶的圖樣。商人隨手將硬幣拋向少女。少女在半空中便將三枚旋轉的硬幣一起俐落地抓入手中。
「這裡有三枚布克商團的通貨,通通是最大面額。一枚做為信物與費用,讓妳能跟著貿易商隊一起離開索姆市;一枚是妳的盤纏,應該夠你花上幾個月;最後一枚則是妳的報酬。妳想要的話,可以用這三枚通貨立刻離開這座城市,此後我們再無瓜葛。」
少女掂著手中的重量,兩眼率直地拋出懷疑。
「也就是說你轉頭就可以出賣我。」
「我是可以這麼做。」
歐克利走向少女,少女連忙後退。眼見少女的反應之大,歐克利只得特意放慢動作,從口袋中緩慢地掏出了一把鑰匙。少女的雙眼登時圓睜,那雙異人的細長瞳孔,在披散的頭髮下猶如被鑿開一條裂縫的澄黃琥珀石。少女逐漸卸下防備,商人伸出鑰匙,將鎖固在少女腕心上的沉重鐵鐐分別卸下。少女不可思議地感受著輕盈的雙手,但兩眼隨即慌張地四處搜索。歐克利扔下解下的鐵鐐,沉重的聲響洞穿了長廊。
「這是我的回答。」歐克利說:「妳自由了,龍之子。」
「這是什麼把戲嗎?」
「試驗一下就會知道並非如此。」
少女停下搜索,視線凝歛在北方人深邃的綠眼之中。
「確實如此。但……你說我自由了?」
歐克利點頭。少女冷笑。
「我可沒蠢到那種地步。」少女譏諷道:「你就喜歡這樣彆扭的玩弄別人,對嗎?人類,別浪費時間了,你的魔法師在那裡?」
「並沒有什麼魔法師,我是一個人來到這裡的。不過,就算知道這個事實,妳也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所處的境地──得到自由,一樣無處可去。可悲的現實就是如此。」
「這樣愚弄我很好玩?」
少女的語氣出奇平靜,不帶起伏地像是在漫不經心地閒扯著如天氣一般的話題,但她的雙眼卻在熊熊燃燒著,琥珀色的火光從兩道銳利的縫隙間透出,猶如雙子的憤怒的權能於凡間的具現。縱然歐克利早已在揣摩中無數次直面那原始的兇意,但真正面對來自神話生物後裔的怒火,還是讓他驟然忘卻了呼吸。
「我想說的是:我沒有必要特別對妳做什麼。在這個『人類』社會中,妳和妳的族人是無法存活的。」幾個喘息後,歐克利重新找回了呼吸的方式。他若岩石般的胸肌隨著說話而下陷,呼出一口濁氣。「但好消息是,妳擁有在妳的同胞之間少見的自制,這樣的特質讓妳成為了我的最佳人選。我到現在都還活著,就是我沒看走眼的證明。」
「我現在就可以殺掉你。」
「當然可以。但妳很聰明,至少聰明到不會放過這個得到庇護的機會。」歐克利鼓起勇氣說:「如果妳想要脫離奴隸的身份──或至少脫離現在的處境,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妳甚至可以藉此得到妳的同伴不敢想像過的自由。」
自由。
少女一怔,眼中盛烈燃燒的火光隨著動搖的心思搖曳。
歐克利看出了她的徬徨。他知道自己的話語奏效了。只見少女闔眼,深吸了口氣,仿若經歷了一場短暫的假寐;等到再次睜眼時,眼中的光芒早已消逝殆盡,好像打從千年前在灰白之牆下,命運已定的那一刻開始,希望便從未存在過。
「你們人類就愛這麼做吧?」
少女終於開口,然而她的聲音卻低沉地彷彿窟窿,只有深沉的怨恨如同幽魂般迴盪其中。儘管少女的語氣令人不安,但歐克利還是抓緊了機會。
「龍阿,我可以給妳──」
「你明知道我別無選擇,但還是一直玩著這種滑稽的遊戲。聽聽你說的話,人類,你居然說要給我自由?在滿是人類與魔法師的世界給我自由?」
歐克利啞口無言。而少女只是走到歐克利身邊,逕自拾起方才被解開的鐵鐐,熟練地扣上雙腕,直到生鏽的扣鎖發出刮擦聲。
「假如這種遊戲可以滿足你,那我不會有意見,也無法擁有意見。」少女回到巨人的跟前,將鐵鐐高高舉起,環過自己纖細的頸項,一圈接著一圈,直到雙腕透過鐵鐐緊貼著脖子柔軟的皮膚,「但以防你真的想知道我的想法──你想假裝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這種行為比你身為人類還令我感到噁心,北方人。」
少女的一字一句都結實地敲打在歐克利的胸膛上,仿若擁有實體,堅韌如鐵。歐克利沉默半晌,點了點頭,那岩鹽般粗糙的手掌抓住了少女在他掌中仿若鐵管般細瘦的前臂。
「我明白了,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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