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的無稽之談。
角鬥士緊攥著的拳頭鬆垂於兩側,除去鍊條的鐵鐐從腕部沉甸甸地壓制著手背,深鑿的符文刻槽之中隱隱流轉著一絲白日不易察覺的流光,緊貼著腦殼與臉頰的皮革護甲在熱辣的陽光下逐漸升溫。菲爾朝腳邊吐出一口唾沫,高溫的沙子瞬間蒸發了黏稠的口水,在空氣中蒸騰著化做吋吋游絲。
不知何時,競技場司儀的獨秀已經進入了尾聲。眼前野蠻而低劣的生物帶著似曾相識的蹣跚步伐朝她走來,試探中又帶著幾分挑釁。她必須竭盡全力壓抑住刻烙在本能之中的厭惡,才能令她不去觸動腕上的枷鎖所刻印的符文。
她不能殺人。菲爾深呼吸。這還只是套在她身上的諸多枷鎖中最無所謂的,這一切終歸不過是一場嚴肅的鬧劇。
殺戮就是殺戮。
什麼樣的殺戮才會令人印象深刻?
盤梭在沙地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再僅止於試探。於此同時,熟悉的喊聲在耳畔轟隆響起。
誰管這麼多。
「──究竟誰才能站到最後?在塵埃落定前,或許真相只存在於命運的編織者與雙子間的竊竊私語。那麼事不宜遲!讓殺戮開始吧!」
思緒中的雜質在轉念間被燃燒殆盡,注入四肢令脈搏鼓動得發燙。菲爾垂下雙手,注意力集中在雙腳上,敏捷地與對手對峙騰挪,但截肢者似乎並不急躁。相反,他謹慎地與眼前來路不明的競技場新星保持著距離,像條細瘦而癲狂的鬼影,在烈陽白日的炙烤下飄忽不定地游動著,難以近身。
菲爾頭一次仔細觀察了她的對手──那顯然是一位塞利妲人──來自與世隔絕的雲巔山城,古怪而陰沉的東方人。菲爾的印象是:他們鮮少說話而又拘謹,任何對他們這種獨特氣質抱持有偏見的形象描繪都是毫無偏頗的陳述。截肢者緊盯著菲爾,向後梳起的黑髮薄薄地覆蓋在猶如骷髏般的頭皮上,深邃的眼窩中塗滿了黑炭,讓他唯一擁有血色的棕黑色眼睛顯得病態得嚇人。一對在尖端加長過的匕首被握在他形狀怪異的鎖甲手套中,與他蒼白的雙臂一同脫力地垂在身側。匕尖與刃腹輕薄而細長的設計讓它看起來幾乎像是一把稍短的剃骨刀,向屠夫拿的那把,卻又有點不盡相同。不難想像它設計的目的──用於肢解某種比牛要更小,但又比狗還大的生物。
它的手套有些古怪。菲爾的視線回到了塞利妲人的雙手上。那雙手套在指節上都分別有著部份加強,同時手背上的臂甲有著明顯的增厚,與其說是增強防禦,更像是為了收納什麼東西。無論如何,那可不是使用以匕首那樣靈活的武器為主時應該穿戴的護具。
那就試試吧。菲爾前後騰挪腳步,試著引誘他的對手率先進攻,可那些焦躁又稚嫩的引誘倒是輕易地被對手洞穿了。塞利妲人漆黑而消瘦的五官眉目深鎖。他放下架式,從容地雙臂環胸。霎時間,喧騰的競技場中暴出了一致的笑聲。
「妳是外行人吧?奴隸。看妳的架式就明白了──比起角鬥士,更像是一隻準備逃跑的狗。最多就會丟出幾跟骨頭嚇唬人吧。」截肢者冷峻的面龐上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操著帶有塞利妲口音的通用語中滿是譏諷,「真不明白屠夫是怎麼輸給妳這樣的弱者的。」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怪胎。」
塞利妲人雙目一沉,不再搭話。菲爾跟著放緩步伐。她壓低姿態,凝視那帶著惡意視線的瘦長身影。她知道自己並不緊張,但卻能感覺到胸腔中的心臟正強而有力地搏動。鐵鐐沉沉地牽曳垂下的雙手,令她能夠更加集中在雙腳上。
她可以像上次先引誘對方朝自己近身,再接著用蠻力將對方勒至窒息。她已經辦到過一次了,第二次沒理由做得更差……
去他的,自己何必這麼窩囊?
轉念間,菲爾重心一沉,旋即如箭般飛身衝出。競技場熾熱的塵沙被高高揚起,在第一片沙塵還未落地之時,僅依靠幾個飛跨,便以非人的腿程欺近到塞利妲人跟前。
很好!菲爾暗忖著。護具作為「保險」並沒有干涉她的行動,代表她剛才花了點時間試探出力限制是正確的。儘管可能會有人察覺她仍異於常人的速度,但擔心穿幫的人可不是她。要是他們真的在乎,就應該好好測試限制器的輸出上限才對。
遠比想像中容易。菲爾不由得慶幸。到了這個距離,只要在不觸動符文保險的情況下用蠻力抓住對手,只消一瞬間,她會溫柔地掐斷對方的脊椎。這可算不上殺人。
自己已經做過一次了,面對體格更差的對手,沒理由第二次會做得更差。
遊戲結束了。
菲爾重踏踩左腳為軸,鐮般的兩隻勾臂劃破空氣,鉗向那片鬼影──
什麼也沒有。
錯愕伴隨失衡突兀地襲來。本應將對手一擊擒倒的力量生硬地扭動著關節。菲爾在千鈞一髮之際才勉強收力保持住平衡。但還沒等她站穩,一記紮實的踢擊就直擊了她的上腹,令菲爾踉蹌了幾步,單膝跪倒在紅沙之中。
怎麼回事。菲爾搖了搖頭。只見截肢者的笑容隱然混入了一絲疑惑,但隨即被他的自信所撫平。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著實令菲爾怒火中燒。
菲爾蹬地騰躍,壓抑著遊走在爆發邊緣的憤怒,向塞利妲人發起猛烈的進攻。鐵鐮般的勾拳挾著枷鎖的重量掃過,卻再一次地,只有指節勘勘削過了衣物纖維的熾熱感。
「果然,妳很弱。」
截肢者不動聲色地轉動匕首,緊貼於手腕外側,偏斜了菲爾鈍重的一擊。但這倒卻也讓塞利妲人臉上的笑容隱隱一沉。
「力量很強,但是空有力量。」
「廢話真多。」
菲爾一番咒罵,冷不防地向避至一旁的塞利妲人掃出一記勾鐮般的中段踢擊,卻只打中了一片虛影。
「奔竄不停的樣子就像頭野獸──」
「你才是吧!」
「而對付野獸就該如此。」
菲爾惱怒地一吼,猛然發力,令帶著鐵鐐重量的鉤拳彈射。這是自她被套上鐐銬以來最接近出力限制的一擊──迅猛又剛強,同時擺幅極小,只有極其高超的角鬥士能發現其中非人的奧妙。
但也就僅止於此。
截肢者凱利莫斯這次直拋出兩把匕首。菲爾以超人的反應側頭閃過,拳頭仍勢如破竹地藉由腰臀的貫通挺進至目標。然而,被命中的塞利妲人卻再度化做一堆虛影;那些的殘像在烈陽的照射下,於菲爾的拳頭中土崩瓦解,化做成堆的絲線。它們彷若活物,在空中張開自己貪婪的觸鬚,對著來不及收力的菲爾發出尖細的嘶嘶聲,轉瞬間劃破空氣,沿著拳頭、腕部,一路纏繞住了整隻前臂。菲爾匆忙抽身,但再度現形的截肢者卻已繞道身後,通過臂上的機關撒出飛舞的漫天絲線,在停滯的短短瞬間瞄準了她的所有關節。
在視線交會的那一刻,菲爾雙目圓睜,截肢者漠然一視,冷笑著扯動著所有絲線。死亡之網瞬間收緊,數十條飛散的鋼絲收束,猶如刀刃對上黃油,輕鬆切入皮甲之中,精準地捆幅住人體所有脆弱而無法支力的關節……包含咽喉。
結束了。
「妳有很好的天賦,奴隸,但骯髒的血脈是妳失敗的原因。」截肢者向菲爾展示與他的鎖甲手套五指緊連的無數鋼絲。他再度將網收緊,並將手拾起落在地上的細長刀刃,「不過我可以給妳一個機會。贖身決鬥並不要求奴隸需要獲得勝利──只要能活下便足已。我願意承認妳僅存的一點價值,但前題是妳要向我證明,流淌著卑賤之血的自己仍能通過悔改從而擁抱高貴的靈魂。」
「悔改?」
「為妳開場的妄言慎重道歉。」
「去你媽的。」
「那麼永別了,菲爾.阿貝特。卑賤的奴隸。」
塞利妲人毫不猶豫地收緊絲線。無數鋼絲在繃緊的梭動中化為利刃,向無數細小且帶有刃鱗的盤蛇,優雅而無情地切割著皮革、布料,乃至血肉。
截肢者──來自塞利妲的殺手凱利莫斯,這正是他擅長的殺戮手法。
「就這樣?」
塞利妲人五指一收,但他的指節間卻像患了關節炎般僵硬得無法動彈。截肢者面露疑色,但很快就打消了疑慮。他的鋼絲無疑切穿了護甲,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刀刃,即便是仔細打磨的雙手闊劍也沒辦法很輕易地斬斷人體,這也是他之所以隨身攜帶額外刀具的其中一個原因……當然,也有另一種更野蠻的做法。
就怪妳長得太結實吧。塞利妲人提起另一隻手,冷酷地回身緊拉無數與他五指相連的鋼絲,但那令人暢快淋漓的切割感並未出現,相反的,他施力的五指都僵硬得猶如分別擒住了一塊殞鐵般堅硬的礦石。面露不解的塞利妲人沿著繃緊的絲線看去。在那盡頭,日正當午的陽光下,一對依然陰冷的琥珀色眼睛正冷冷注視著自己。
「我一直在想,歐克利那傢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強者、餘裕、文化……難道刻意把簡單的事情搞得複雜就代表自己更加優越了?不,當然不是。」
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那異人的瞳孔好似從未存在一般,僅有一對不掩煩躁的北方綠眼緊盯著塞利妲人。她伸手,在鋼絲撓曲的悲鳴中反抓住捆幅住自己的金屬絲線,將它們繞過手臂集成一束。塞利妲人慌亂地扯動鋼絲,卻發現自己的五指連同著鎖甲手套都在不住地發出悲鳴。
做為征戰沙場多年的職業角鬥士。塞利妲人轉瞬便沉住了紊亂的氣息。他紮穩腳步,緊抓著自己的雙臂想奪回控制權,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還是發生了──對方正一步步逼近自己──不,是自己正一步步被拉向對方。
「這是弱者的把戲。因為你們人類很弱,才需要這麼多花招來顯得與眾不同。」
菲爾抓住鋼絲猛力一扯,堅韌的鋼絲瞬間將塞利妲人的五指連同鎖子甲一同絞成一塊。角鬥士還來不及從喉頭擠出悲鳴,就一頭栽倒在紅沙之中,熾熱的沙粒幾乎立刻就燙傷了他的臉頰與嘴唇;但於此同時,他也從沙地中聽見了悶沉的腳步聲,頓重的踏步在他耳邊停下。塞利妲人的後腦勺在熾熱的烈陽下,仍感覺得到猛獸正端詳獵物的冰寒視線。
他被緊抓著髮根,猶如獵物般提起。塞利妲人終於看清了那雙眼睛──這不是幻覺。
「到頭來,我究竟該怎麼做呢?」菲爾的雙眼閃動著,「我要打敗對方,卻又不能殺死對方;我要隱藏身份,卻又要顯眼注目?人類的這一切到底是什麼胡扯狗屎?我不知道,也不想思考──但這裡是競技場,對吧?人類和人類、人類和怪物、怪物和怪物……怎樣都好,兩者之間不擇手段決出勝者,這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所以,就在剛剛,我想到了一個很簡單的方法──」
菲爾在塞利妲人面前捏起拳頭,繃緊的鋼絲應聲崩裂,連同前臂被切成碎塊的皮甲一起掉落在地。角鬥士看得一清二楚──她手腕的上的符文護具正隱隱竄動著瑪那的流光。他恐懼地看著拳頭遠離自己,直至陰影籠罩。
「只要爆揍你一頓就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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