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令人不安的地鳴聲。
慾望的巨人踏出步伐,令所有交織的情緒彷彿擁有了重量,足以揚起帶著鐵鏽氣味的塵埃。索姆市中心的大競技場,便是一池混合了如此慾望的渾沌搖籃;這巨大的容器所濺灑出來的穢物,正是能在空無一物的塞莫達斯西部孕育出自由之城的原始養份。
巨人聳然而立,巷弄濕濘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為數不多地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遍布著各種傷口癒合的痕跡。他既不是軍人,也不是冒險家;這兩者在能受到這麼多傷之前,就會成為雙子座下又一位無名的侍從。只有曾吸吮過滋養了索姆市茁壯的蜜水之人,才會出現這樣的傷疤。
地鳴聲震撼著。今天的大競技場也渴求著鮮血。
「你們聽見了嗎?」巨人開口,「比賽要開始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角鬥士。你有看見一個逃跑的奴隸嗎?」
巨人疑惑地抬頭張望,視線在人潮洶湧的街道間徘徊,彷彿迷失了方向;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雙眼凝視著之於自己而言,如同南方的煉金術士種族般矮小的雇傭兵,乾澀發灰的嘴唇摩娑著。
「逃跑的奴隸我是沒見到,但還沒跑的,眼前倒是有兩個。」
「你知道逃跑的傢伙是什麼東西嗎?這可是很嚴肅的事故!」眼前身著半身鎧甲的男人輕蔑地反譏,正如他蔑視著對方身上單薄的皮甲一般,「牠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你的頭扭下來。你這樣的大塊頭,在那個怪物手上也只是任人擺布的嬰兒罷了。」
巨人俯瞰的雙目微張。他的視線不自覺地閃爍,彷彿有一陣微風撫過他眼底的草原,讓富有彈性的嫩枝彎腰低擺。
巨人不解地發出打自內心的純真疑問。
「是那樣可怕的東西嗎?」
「就是那麼可怕。」雇傭兵點頭,一面以輕蔑的眼神打量著巨人,「就憑你?你會死掉的,連一秒都撐不過去。」
「那你們要怎麼制服她?」
那之中並不存在一絲譏諷,僅僅是對於客觀事實的赤裸描述。嗜血的歡呼從數米厚的混凝土牆後傳來,變成結實的嗡嗡作響。巨人誠懇地豎耳傾聽,但雇傭兵只是趁隙將心虛的哼聲埋入腳底的塵土中。
「不關你的事。」雇傭兵說道,肩上的黑烏鴉印記醒目地遮斷了金屬的反光,「你只要知道,牠是路索利德家的財產,只要有消息回報,家主必然會有重賞;然後也別想要私吞了事,無論是那怪物還是路索利德家族,妄想獨自面對,都不是丟掉一條小命就可以解決的。」
「真是實用的忠告。」
路索利德的黑烏鴉悶哼了一聲,以表他告罄的耐心。「記住,別動歪腦筋。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對大家也都有好處……等等。」黑烏鴉的聲音卻戛然而止,再度開口時,他的視線已經蒙上了一股猜忌,慣用手也緩慢移向了腰間。
「還有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你到這條巷子裡做什麼?」
巨人望向腳跟。
「我剛才在小便。」
「我可沒聞到半點尿騷味。」黑烏鴉說。
「我最近吃素。」巨人向黑烏鴉伸出了藏在斗篷下的手,「我沒找到地方能洗手,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檢查一下。」
「好了,停、停,我才不摸你的手。北方瘋子。」黑烏鴉慌張地後退,把懷疑給棄置一旁。他咒罵了一聲,隨即領著手下朝街道的另一頭而去。而巨人只是望著黑烏鴉們消失在人群之間,直到競技場再度因為鮮血而喧騰起來。
這就是索姆市,生活就是在籠內的紅沙與鮮血之間,盲目地追尋明日。
巨人望向清澈的天空,奶白色的雲朵拍打著波濤,從東南方一陣陣地湧來。
「已經沒事了。」巨人的雙眼凝視前方,「接下來我會用很慢的動作轉身,然後問妳幾個問題,好嗎?我就當妳答應了。」
巨人停滯了許久後,才真正開始行動。從腳踝開始,巨人緩慢挪動全身,那不單只是出於謹慎,六呎半多的高大身材,就讓他在小巷中的動作顯得笨重而不協調;然而巨人的動作之中帶著一種獨有的節奏,令那看似遲鈍的行動,卻敏捷地在眨眼的瞬間便完成了。
黑暗濃稠得幾乎不可能看穿,但視線只是個障眼法。任何曾經在大都市外生活過,擁有一絲原始直覺的人,都能感知到黑暗盡頭裡那如炬般危險的視線。
那不僅僅是亡命之徒的凝視,而是更危險、原始的惡意。
野獸般的低吼聲在黑暗中鼓動著,對眼前的巨人表達的一絲好奇給予了威脅的警示。做為商人,他看過很多類似的眼神,是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的貪婪,但眼前的敵意是不存在於長袖善舞的商業酒會上的。那是去除了所有文明外衣,最接近本能的東西,毫無一絲可比較之處。
但……如果它們是不同的東西,為什麼自己現在還活著?
「我叫歐克利。」巨人開口,「妳有名字嗎?」
陰影中並沒有傳來回答,有著的只是逐漸轉緩的呼吸聲。
「我就直說了,我並不是偶然找到妳的。沒有我和我的同伴幫助,妳不可能有機會從奴隸商人那邊逃跑,也不可能躲過索姆市的守衛、路索利德的黑烏鴉──或者更糟糕的東西。當然,這不可能是出於好心,倒不如說,如果我說自己是出於好心,那也未免太可疑了一點。」
暗處的騷動彷彿在一瞬間被凍結,寧靜來得令人詫異。波瀾不驚的水面是最危險的,就如鴉雀無聲的森林只會令人感到驚悚;毫無動靜意味著毫無徵兆,他可能連死之將至也不會知道,而那將是與神話許諾的榮耀相去甚遠的犬死。
但他還活著。
「我一直在尋找像妳這樣的人。」歐克利大膽地上前,踏入光線更加微弱之處;即便黑暗也有深淺之分,而由那份差異所構成的輪廓正漸漸在歐克利的眼中顯形,「雖說這並不是奴役,但妳也沒有選擇。不過我們可以談一個合適的價碼,讓彼此的合作更加──」
「你想做什麼?」
「──愉快。」歐克利在短暫的停頓後,才順勢說了下去,「我暫時還不能透露全部,但我確實需要妳。可是現在的妳能否達成我的要求,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黑暗不再是強光下一團濃稠的混濁。層次分明、稜角清晰的一切,令他終於能夠洞穿怪物的思緒。而那扇毫無遮攔,迥異於人的靈魂之窗深深震撼著商人──只要看了一眼就能明白,牠們絕非同類,是傳說中人類刻於血脈之中的原始仇敵。除了逃跑或臣服以外,沒有什麼人能跨越那樣的恐懼。
他還活著。
「我需要妳。」歐克利凝視著那雙眼睛,「可在此之前,妳必須先證明自己是我所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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