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的兔子 - 1.4

1.4

　　「那我先走啦，吃完的盒子也給我吧，我順便處理。」

　　拉拉輕拍雙膝後倏地站起，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紙盒還有瓶瓶罐罐。

　　已是晚上十點半，吃飽的眾人大多都窩在沙發或椅子上歇息。

　　翠羽甚至趴在上將的大腿上沉沉睡去，發出了微弱均勻的鼾聲。

　　「那就拜託啦。」

　　嗨客起身幫忙收拾，嵐安見狀也想站起來幫忙，不料卻被嗨客一把推回去：「他媽的病人坐好休息行不行。」

　　「對啊，你就別勉強了吧。反正東西不多，我們來就好。」將封口綁緊後，拉拉提著裝滿空瓶的塑膠袋徑直走了出去：「那有機會再見啦。」

　　「好的。」

　　「我先帶小鬼去睡，你們記得把桌子擦乾淨，地板也掃一下。抹布跟掃把用完要歸位。清潔劑我放在水槽下面，用的時候記得，」

　　「加水八比二稀釋。洗杯子的時候水不要開太大。如果要用溫水先轉紅水龍頭再轉藍水龍頭。擦桌子用綠色抹布，擦杯子用黃色抹布。」嗨客霹靂啪啦唸完，兩手一攤：「每次都講一樣的東西你都不會膩嗎。」

　　「還有記得鎖門跟拉鐵窗，回房間之前這裡的燈跟冷氣記得關，『那東西』記得開起來。」上將補充著，抱起翠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前廳。

　　「好啦好啦。」嗨客不耐煩，轉頭對嵐安笑道：「很囉唆對吧？」

　　「是有一點。」嵐安笑得有些尷尬。

　　「那就是上將。」沉默良久的烏白終於開口：「潔癖、原則而且說一做一，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而且超級囉嗦的啦。」嗨客搖搖頭：「跟你說，上將其實超級兇的喔，只是翠羽在的時候他都比較收斂而已。」

　　「原來如此嗎？」

　　「那也是他，孤獨、暴力、背叛和再起造就了現在的他。」烏白的口氣沒有任何一絲的情緒起伏，彷彿一切事不關己：「也和我們說說吧，你的故事？」

　　嵐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嗨客。嗨客盤腿坐在圓桌上，一手托著下巴：「你就講吧。既然傷已經養一半了，那麼是時候來瞭解你其他的狀況了。」

　　「你都白吃白住三個禮拜了，說個故事挺合算吧。」烏白淡淡地補了句。

　　嵐安沒得選擇，思索了一陣後，他緊張地開了口。

＊＊

－

　　媽媽是很辛勤的人。

　　早上在市場幫忙揀菜、之後一路到下午都會在家附近的托兒所帶孩子、晚上在家自己接一些補衣服和拼布一類的雜活。

　　『這樣以後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啊』。每每問起，她都是這樣回的。

　　而自我有記憶起，每個月都會被媽媽牽著，坐捷運到新北的看守所去看他。

　　但每次她都不讓我進去，總要我在會面室門外的長椅上坐著等。

　　直到四年前。

　　隔著鐵柵和玻璃窗，另一頭的他剃著一個乾淨的平頭、眉毛細長黝黑，有些蒼白的雙頰略為消瘦，但烏黑的雙眼卻炯炯有神。和我想像中囚犯陰沉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微笑著向我揮手，當時的我很不安，躲在媽媽身後悄悄地觀察著他。

　　除了陌生和害羞之外，最令我感到不對勁的，是他笑著的眼中，隱約透出的一股寒意。

＊＊

　　他殺過人。

　　離開看守所的時候，媽媽是這樣跟我說的。

　　那年我剛滿十二歲，還不是很能理解所謂的犯罪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概念。

　　怎麼說，就很沒有真實感吧。

　　只隱隱約約有著那些是很嚴重的，絕對不能犯的錯，這麼一個印象。

　　那一年的四月十三日，他刑滿釋放。

　　本以為多了個成員的家庭會讓日夜加班的媽媽過得更輕鬆，什麼也不知道的我也滿心期待地等待著新生活的到來。

　　最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

　　他會帶我上下學、負擔一些家裡的雜務，也挺認真地在找工作。

　　但因為前科的關係，沒有一個地方敢收他。

＊＊

　　『都是妳欠我的！妳欠我的！』

　　『妳有工作能做很了不起嗎？妳是不是在瞧不起我？』

　　『都是妳！要不是當年為了妳殺了那傢伙！我現在也不用每天活得像過街老鼠一樣！』

　　類似的咆哮開始三天兩頭在家裡出現，他也開始對我和媽媽動手動腳。

　　『還有你這賤種，當初要不是因為有你害我發瘋說要負什麼鬼責任，現在也不用在這裡活受罪！』

　　起初是拳頭，後來是腳，再之後是掃把。在他開始酗酒之後，連酒瓶跟皮帶都用上了。

　　媽媽沒敢報警，因為她害怕那個人那些「特別」的朋友。

　　她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非必要的時候也不再待在家裡，因為永遠都不知道會不會一個錯誤的舉動就惹得他脾氣爆發。

　　從那個時候我開始學著躲躲藏藏，因為我沒有出門的理由。

　　應該說，沒有任何可以掛勾上金錢的理由。

　　床底、衣櫃甚至天花板的夾層，只要他開始喝酒，我就會開始找地方躲藏。幸運一點，藏一個下午就可以躲過他砸家裡的東西撒氣的狀態。

　　如果被抓到了，肯定免不了一頓伺候。

　　為了不讓皮帶什麼的抽到臉上來，我每次都只能透過護在眼前的手肘縫看他到底想怎麼動作。

　　我永遠記的他右肩上，隨著揮舞臂膀張牙舞爪的黑色老虎。

＊＊

　　這樣的日子一路持續到了那一天，隔一年的三月二十一。

　　『我跟朋友合作要一起投資一個項目，妳就把錢拿出來，項目成功我們就不用過這麼彆曲的生活。妳也懂吧？光靠妳那幾個雜工能撿多少錢？啊？』

　　雜亂的客廳，媽媽和那個人面對面坐著，中間只隔了一個矮木桌。

　　玄關垃圾堆的味道很重，已經積了三個月的量，但只要不動，這裡頭就是家裡前幾名安全的地方。

　　媽媽的頭髮雜亂、兩眼無神，深深的黑眼圈和凹陷的雙頰，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點頭。

　　她已經不再被允許去托兒所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她身體情況欠佳，怕會影響到帶孩子的工作。

　　實際上的理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沒有人敢讓一個配偶是黑道的人接近孩子，家裡的事怕早就透過街訪鄰居傳到了那裡去。

　　然而仍然沒有人願意出手幫助，誰也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搭進來。

　　桌子上，放著兩疊捆好的鈔票。

　　那是我最後一天見到媽媽。

　　談妥之後，那個人就揣著兩捆鈔票出了門。

　　坐在原地良久的媽媽發晌了好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走進房間的她沒一會就背著平常用來裝市場剩菜剩肉的大背包出了門。

　　那時的我還沒意識到，她那佝著身蒼涼的背影，會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

　　『他媽的人呢？雜種！出來！別躲，我知道你知道那個賤女人去了哪裡！給我出來！』

　　大概晚上十點多，那個人拿著棒球棍甩開玄關門怒氣沖沖地回來，對著門口的鞋櫃就是一頓砸。

　　不小心在垃圾堆中睡去的我瞬間驚醒，透過塑膠袋的縫隙望出去，那人正歇斯底里地摔著家裡的瓶瓶罐罐。

　　『出來！』

　　當時的我嚇失了魂，雖然他平時的確就如此狠戾，但那都是以有出氣對象為前提。

　　他會這樣歇斯底里，肯定是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

　　我沒敢出聲，之後陸續聽到了衣櫃門被狠撞、床板被掀翻的巨響，那都是我平常會躲藏的地方。

　　我沒敢再繼續躲著，幸虧他衝進來的時候門沒有關上，我推開垃圾堆拔腿就跑了出去。

　　我至今還記得他發現我的那一瞬間，從背後邊咆哮邊往我的方向砸了一個酒瓶過來。

　　那個酒瓶刮過我的頭頂，砸到門外走道的牆上碎裂四散。

　　身上有許多地方被刮傷，光著的腳底也踩著了碎渣。

　　但除了跑之外，我已經想不到什麼可以做的了。

＊＊

　　「後來我才知道，那兩疊鈔票中間有一半是假的，那個人差點在交易的地方跟人鬧翻。」嵐安的表情逐漸淡然：「但最後投資完全失敗，連那一半的錢都全部被投資合夥人暗槓，什麼都沒有留給他。」

　　「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吧。」嗨客皺著眉。

　　「大概吧，誰知道。最可笑的是他之後還因為打牌欠了另外一筆錢。」嵐安長自嘲地笑著，長舒了一口氣。把這些都說出來之後，他的心情舒暢了許多：「反正那裡，已經不能被稱作家了吧。」

　　話畢，三人都沉默著，空氣前所未有地凝重。

　　只有牆上掛鐘的滴答響，還有空調微微的送風聲。

　　「布穀！布穀！」

　　掛鐘突然響了起來，十二點了。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烏白率先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

　　「有聯絡過相關機構吧？他們怎麼說？」

　　「他們……」嵐安的神情突然有些複雜：「他們說相關證據不足，暫時沒辦法處理。」

　　嗨客瞇起了眼，他查覺到了嵐安的異常，但他沒有戳破。

　　烏白則直勾勾地盯著嵐安的雙眼，看了幾秒後才又開口。

　　「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雖然會幫像你這樣的人，但我們也不是慈善機構。我們原本有一套收報酬的標準，」烏白雙手環抱在胸前，語帶無情：「但你本來也不是我們這次的目標，我決定當特例處理。你跟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至於再往後的事情，我們就要當委託算錢處理了。」

　　聽完這些的嵐安，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謝謝你們。」

　　嵐安向烏白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他從未奢求過什麼。

　　但要說沒產生過期待，那也是假的。

　　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近幾天追債的應該不會再跑去家裡，那裡或許還算安全？

　　「但是，」

　　在嵐安將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烏白開口了。

　　「如果你對這幾天下來對我們造成的損失感到過意不去，你也可以留下來用工作來償還。」

　　嵐安立定在原地，開門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裡蠻缺人的，等錢都還完了，也可以繼續待著補缺。」

　　「真的……嗎？」嵐安的喉頭一緊，聲音頓了一瞬才出來。

　　「啊，不過我們這裡收費超貴的喔。」嗨客的聲音也從背後傳來：「如果再加上你之後把傷養好的費用，我看你要有被操到吐的心理準備喔。」

　　「你娘的搞啥，都幾點了還在這邊囉逼唆。是跟不是想這麼久他媽是選車還是挑女人？洗個盤子的事都要猶豫，你是不是連噴人都在想要用幹你娘還是操你媽？幹還是不幹？」上將突然出現在房門口，一臉不悅。

　　「我要……」

　　「講給誰聽啊？霍金唱歌都他媽比你還大聲。」

　　「我想要留在這裡！」嵐安背對三人，用力地喊了出來。

　　「那就趕快滾去洗杯子跟盤子，他馬……」

　　「上將，我想喝牛奶。」

　　「他馬上弄給妳喝。」

　　睡眼惺忪的翠羽突然出現在上將背後，他語氣立馬一百八十度轉變，往冰箱的方向走去。

　　嗨客強忍笑意：「就是這樣囉，歡迎成為非正規社畜。」

　　「幸虧剛剛沒白白敬你。」烏白走到嵐安旁邊，將門輕輕地帶上，並用手背輕敲了嵐安的肩。

　　「別哭了小鬼，眼淚留給以後更破幹的事吧。」經過嵐安身旁時，上將壓低聲音道，並狠狠地在嵐安背上拍了一把：「小矮子，熱的可以嗎？」

　　「好嗷。」翠羽迷迷糊糊地回著。

　　晚上十二點半，Ｓ區河濱公園第三段的橋樑下。這間外觀略帶北歐式小木屋風格、名為「養狼的兔子」的小酒吧，在一陣鬧騰後將它的燈給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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