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集合區 - 倒數十日

今天是17號，四月，天氣很熱。

我瞇眼看向無法直視的太陽，伸手擦掉額頭上黏膩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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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背包、黑色的上衣，一件深色的牛仔褲，一如既往顯瘦。

這些都曾是我的最愛，但我忽然不想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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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套上一件純白外套，走進醫院。

簡直讓自己成為了那些有著漠然表情、白大褂的其中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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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18號，才隔一天，沒什麼好說。

病房裡冷氣很強，但我仍無法確定躺床上的人究竟是熱還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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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時而專注，時而呆滯，有時會忽然囈語些聽不懂的話，但更多時候會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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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當下的我不喜歡他清醒。

因為他會一直喊疼，會流淚後悔，會向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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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真的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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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19號，晴空萬里，萬里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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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生沒出現，其他醫生會診來講解情況。

他們疑惑地多看我好幾眼，之後似乎了悟了什麼，才又將頭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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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那件純白外套乍看之下還真有點像白袍。

但真的不是。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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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還好我不是，因為我更無法忍受那些眼神──那些曾經充滿希冀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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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是，不論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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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我還是看見他眼中浮出的絕望。

於是早上我失眠了，雖然最後仍醒著，陪著他度過今晚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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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號，我沒心情看今天天氣如何。

他下半身水腫的厲害，拼命喊疼；我埋首按摩一整天，成效不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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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帶來一台水腫按摩機，囑咐我多歇息些。

我卻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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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曾花了點小錢買給他一個抬腿枕頭，他頂多用了一兩次，就擱到儲物櫃。

但現在他被五花大綁，充氣墊隨著壓力壓縮水腫的下肢，一天過去，我依然沒能在他木然神情讀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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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1號，天氣重歸晴朗。

他撐不起上半身了，所以只能偏側頭，凝視病房唯一能看見天空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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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決定請專業人士明天幫他洗個頭。

我想他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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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能讓他最後有些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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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直不懂，按理而言，生死一直是同一件事。

可是，為什麼血淋淋從子宮出來的嬰孩，和最後消瘦枯槁的成人，會有這麼大被對待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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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生或死，明明都一樣身不由己。

明明都一樣毫無所謂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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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2號，太陽被灰色的雲層覆蓋，只有很偶爾才會洩漏出一些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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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出門採購些他需要的東西，下午回來時，他卻認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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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斷重複著一些動作，托額沉思狀、摸嘴唇、撥弄已經剃平的頭髮……

很熟悉，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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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又希望他是清醒的，跟我說說他是不是又夢回多年前，他半開玩笑捉弄我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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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法律剛通過同性婚姻。

是我最快樂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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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3號，有個環流掃過，窗外下起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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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眼沉睡，因為打了高劑量嗎啡。

是我決定，也是我簽上那張白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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詢問的醫師不知是不懂人情世故，還是見慣麻木，於是按教課書評判病人意識，並直接在他面前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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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低頭簽名，他卻忽然對著我大聲哀號。

我與那雙已無焦距的眼神相望，似乎懂了他想表達的，於是告訴他我必須要簽這張安寧，我們才能把嗎啡劑量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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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走了，他也安靜了。

我內心卻依舊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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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確信，我真的聽見了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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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4號，再一天就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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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買了個小小的、他最喜歡吃的水果蛋糕，用他的手握住刀子，一切為二。

他一半我一半，這樣我們合起來依然是一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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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他可能分不清楚日子，於是仍選擇今天告訴他，感謝他能陪我過這個生日。

這樣他就能少折磨一天，不會為了我強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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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對我，他絕對有求必應。

但我捨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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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那些過往與回憶。

我來承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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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5號，他依然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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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人從小就對他不好，但出了什麼事，卻都是找他幫忙。

我不記得我們究竟拿了多少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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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怨連連，鼓勵他必須與這些人斷掉聯絡。

但每一次他都會露出複雜的微笑，對我說沒辦法，這就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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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不會再醒來，而這些所謂的家人，卻是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

我輕輕握上他冰涼的手，明白他真正的家人，只剩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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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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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提起筆，在DNR的通知單上簽上了我的名。

我終於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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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今天是2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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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半夜，他忽然清醒了短暫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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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太過虛弱，他沒能講話，但我知道他是醒著的，因為他的眼神聚焦在床邊的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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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幫他按摩腫脹的肚皮，轉頭就發現他的目光，剎那間若有所感，於是我對他露出這陣子以來最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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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著眸，癱在床上的右手比了個手印。

我認出那是家中佛堂佛像的手勢，扯著嘴角，我再度對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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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篤信佛教的他，或許準備好了。

但我永遠不會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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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清晨下了點雨，空氣變的很清新，連在室內都感受的到。

他的血壓從早上就開始不穩，呼吸也變得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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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理師告訴我，他準備好要回家，要我先把救護車那些布置好。

可能是因為太累，我瞬間癱坐在地，眨眼間已經坐回椅子上，旁邊圍繞著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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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但我知道，他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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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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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氣，將別人告訴我該連絡的、該準備的，都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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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多，生理監視儀的血壓驟降，我趕緊通知救護車，告訴他們可以過來了。

我明白他為何選擇這時間──因為這是以往回診住院時，都是這個時間出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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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第一次坐上回家的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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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都布置好，他要躺上最後一段旅程的床也用好了，大家很快將他放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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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看著他呼吸愈來愈長。

最後，他緩緩吐出、我看過最長的一口氣，就像是要把這輩子都吐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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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沒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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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他身側，雙手合十，祈求起我從未捻香供養的漫天佛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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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如他一般用心修行，或許還能在西方極樂重新相逢吧。

我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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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對著他宛在音容，我緩緩地、虔誠無比又順從地，放下了曾經貪嗔又愚痴的自我。

三跪九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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