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庫斯不疾不徐地沿著格林公園(Green Park)的邊界走著,園內綠蔭如蓋,一絲絲曙光從葉隙間篩下來,在他腳底拉出長長的影子。偶爾有呼哧著的晨跑客越過他身側,亂影交疊在一起,驟眼看去像張牙舞爪的怪物。
足不停步,可馬庫斯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像被甚麼人盯著似的,但回頭之間,背後卻空蕩蕩的,一個可疑人物都沒有。
直到他來到日本大使館對面,這種感覺仍沒有消退的勢頭,馬庫斯彈了個響指,諾姆從柏油路面冒出頭來,他低聲下令:「諾姆,給我到後面看看。」
諾姆精乖的點點頭,又潛進了地下,馬庫斯把一副單片眼鏡戴到右眼上,一幅如同熱像儀般的映像在他視野裡鋪開,街上行人的輪廓輻射著紅外線般的暖色光,一切事物盡收眼底。
在與諾姆共享的視角中,一個人形在馬庫斯後方三十步開外遠遠吊著,詭異的是,他體表的色溫和線條不斷漲退、變動著,時而是像電線桿般的瘦高個兒,時而是挺著大肚皮、汗流浹背的胖子,時而是身材苗條的火辣美女。
難怪一直逮不著你……馬庫斯冷笑起來,突然腳下加速,看準車與車之間的縫隙,急步橫過馬路。後方的跟蹤者毫無防備,等反應過來時,只見馬庫斯的背影消失在對面街的拐角,跟蹤者焦躁地一跺腳,也顧不上使用易容幻術,冒著車流追了上去。心急之間沒注意到路面的交通,一陣剎車聲過後,喇叭聲大作,整條馬路亂成一團。
轉過拐角,剛好看到馬庫斯穿入前面的一條窄巷,跟蹤者鬆一口氣,連忙趕上。來到巷口,朝昏暗的巷道瞧去,只有堆放在一起的垃圾和兩邊牆上鏽跡斑斑的冷氣機槽,目標對象已不見蹤影。
跟蹤者困惑的撓著頭,這時,喉間傳來一股溫熱的觸感,兩根手指搭在了自己的脖頸上,馬庫斯沉沉的嗓音傳來:「看你對我挺感興趣的樣子,不如陪我去喝杯咖啡吧!」
某間連鎖速食店內,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馬庫斯捧著一杯咖啡,慢條斯理的啜著。在他對面是一個膚色黝黑的拉美裔人,身著一套簾價的灰色西裝,十指侷促不安的糾結著。
黑人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盒泛著油光的炸雞,但他完全沒有開吃的意思。猶豫了一陣,黑人開口了:「…敢情你以為黑人都只會吃炸雞嗎?」
「有限的第一句話,你只想說這些嗎?」馬庫斯放下杯子,道:「你知道平日跟蹤我的人的下場嗎?我今天心情很好,所以……」
「吃完炸雞,給我滾!」馬庫斯指了指桌上的速食盒。
「我跟著你,是有個請求的。」黑人眼神忽然變得堅定起來:「而且,老實說,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喔,是嗎?」馬庫斯漫不經意的說:「給你十秒,簡略的說一下。」
「你剛剛尋回的少女,在二十四小時內,會遭到比死更慘的待遇。」黑人面色陰沉,一字一頓的說出這句話。
「怎麼說?」馬庫斯用指節輕扣著桌面。
見馬庫斯有耐心傾聽的跡象,黑人舒了口氣,道:「你知道『黃金黎明』嗎?」
馬庫斯面色一正:「是工業革命後期在倫敦成立的魔術結社吧?」
黑人歎一口氣,把塵封的歷史娓娓道來……
19世紀中葉,藉著工業革命的成功,英國掌握了大量的海外殖民地,倫敦取代巴黎成為歐洲的經濟、文化中心。對埃及與印度的佔領,使東方文明與觀念如海潮般湧進倫敦知識界。在這樣的背景下,英、法等國掀起一股赫密斯之學的唯靈研究風潮,其發展程度甚至超越佛羅倫斯時期。
1887年,以共濟會會員威廉.維恩.威史葛為首的三位神秘學者創立了黃金黎明。黃金黎明積極向整個歐洲拓展影響力,成為眾多魔法結社的參考指標。但是,從1895年開始,一系列圍繞撒母爾.黎德二世.馬瑟斯的人事問題使得組織的內部出現了裂痕,最終黃金黎明本部於1903年停止了運作。
黃金黎明的教導與儀式基礎是根據威史葛帶來的密碼手稿所確立的,隨著黃金的支系結社陸續緩慢的死亡,神聖十次第中【小達人】及以下階級的資料被組織的叛徒公諸於世,黃金黎明面臨徹底燼滅的危機。
「……憂心更高層次的禁典被洩漏,密碼手稿的唯一權限被移交到岡納家族的手上,並在之後的近一世紀裡,以代代相傳的形式死守這些秘中之秘。」自稱費利斯的黑人換上局內人的語調,繼續述說:「憑著這批資料,一個名為黃金黎明協會(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繼承了黃金奧義的結社得以在1975年復興,在這其中岡納家實在居功至偉。但是,傳到這一代,由於岡納家的使命被認為已經完成,其地位已經大不如前。」
「難道說,那個女孩是這個岡納家的末裔?」馬庫斯撫著下巴,問道。
「沒錯,她的名字是艾絲琳.岡納 (Isleen Gunner),也是我們『緋紅曙光』誓死效忠的小姐。」說到這裡,費利斯露出一抹苦笑:「雖說如此,現在結社也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
「孤身一人?」
「黃金一系在全球範圍開枝散業,其中不乏無道之輩……」費利斯咬牙切齒的說道:「三個月前,小姐的父親因病過身,一個叫作『闇夜出口』的支派看上這個時機,設局綁架了她,還將我們的社員誘降的誘降、處決的處決,僥幸逃出來的,只有我一個而已。」
「那二十四小時的期限,指的是甚麼?」
「為了套出烙印在小姐意識海裡的密碼手稿『鑰匙』,闇夜出口以小姐的貞操為要脅,假如小姐不供出『鑰匙』的要義,他們就會在今夜子時,以小姐為爐鼎進行性魔法儀式。」費利斯擱在桌上的手握緊成拳,力度大得手指泛白,面容已經被猙獰的怒意淹沒。
「性魔法嗎?」馬庫斯的雙眼眯成一條縫。
性魔法,乃從性所衍生出的魔法體系。印度的沙克達教信奉「沙克提」這種性能量,他們名為「五種享樂」的儀軌,其中一環便藉由性交激發靈魂與肉體的能源,與宇宙的大能合流,達到極致的精神境界。後來卡爾.凱爾納創設東方聖殿騎士團,將沙克達教的性魔法正式傳入西洋秘儀界。左手路徑的魔術師認為透過性行為,可以超越人類對現實的感知,而且他們尤其喜歡「使用」擁有高度靈性的處女。
至於所謂「爐鼎」,則是東洋鍊金術的概念。除了重金屬的提煉,古中國的方士專注於以人身為爐鼎的內丹學,修煉精、氣、神而達致強身、延壽、成仙,乃至長生不老之目的。道教房中術的分支更有「採陰補陽」之說,指的就是男子以女性胴體為爐鼎,吸納元陰作修煉中的補益。
對象是十四歲的女孩,那些傢伙究竟是有多惡劣……馬庫斯心中湧起一股無明的情緒。
「我透過不同渠道發布過援救的任務,但是都石沉大海,毫無回音,現在我身上的錢已經不多了。」費利斯忽地推開桌椅,卑微的彎下腰,兩手伏地,跪在馬庫斯面前:「儘管如此,還請救救小姐,求求你了。」
清晨的速食店人流不多,沒人注意到這邊,也給了馬庫斯足夠的餘裕,去思考。
「為甚麼找上我?」馬庫斯低下頭,表情被瀏海遮住。
「我聽說是你尋回小姐的,會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委托,說明你…與其他人不同……」費利斯的頭碰在地板上,聲線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如他所說,這個人已經走投無路了。
「吶,我問你件事,當我抱著艾絲琳…那女孩的時候,她使勁地掙扎,這很正常…」馬庫斯的聲線尚算平穩:「但為甚麼她不作聲?」
「…闇夜出口的頭領是一名埃及系的魔術師,小姐她很有可能中了名為『斯芬克斯之扼』的拘束術式……」費利斯沉默片刻,猜度著回答道:「斯芬克斯象徵『對現實的恐懼』,擁有五大權能:意志(Velle),剝奪動機;勇氣(Audere),剝奪膽魄;沉默(Tacere),剝奪語言能力;知識(Scire),剝奪思維能力;還有行動(Ire),剝奪肢體能力……」
「拘束術式的時限設在今晚0點,作為術式核心的『行動』會首先衰退,她應該是趁著針對肢體的約束減弱,從據點裡逃出來的。但因為『沉默』的效力還殘留著,所以才說不出話。」
這麼說,那女孩是在手腳肌肉不受控制、無法理性思考,遊移在恐慌和堅決的邊緣,連心中的方向都混亂不已……這種難以想像的狀態下,還咬緊牙關支撐著自我,從一個四處都是混蛋的鬼地方跑出來的?
「該死。」馬庫斯咬唇,舌間充滿了鐵鏽的腥味。
思緒飄回到久遠的孩提時代,馬庫斯和表妹在森林裡玩著捉迷藏。馬庫斯當鬼,女孩在她前面奔逃著,嘴裡發出清脆可人的笑聲。
泥土裡埋著彎曲的樹根,女孩一時不察,腳下一絆,重重的摔在地上,碎石磨破了她的膝蓋,但她強忍著眼淚,沒有哭出來。馬庫斯伸出手要拉她,女孩卻拍掉他的手,掙扎著自己起身,然後朝馬庫斯倔強一笑。
女孩的面容模糊起來,恍惚間竟有點像艾絲琳,那個他在雜物堆裡找到的少女。
「……你打算跪到幾時?」馬庫斯悶悶的道。
「我不會起來的,除非你答應救我小姐。」費利斯頭也不抬,已經有點耍賴的意思。
「…起身吧。」馬庫斯見費利斯毫無動作,沒好氣的叫道:「所以說,我答應你了!」
「咦?」費利斯誠惶誠恐的仰頭,滿臉不可思議。
「你沒聽錯。」馬庫斯托著費利斯的肩膀把他扶起來,凝視著他的眼睛:「告訴我那些混帳的所在吧。」
西倫敦。黃昏。
夕陽西下,圍著隔板的施工現場沐浴在一片金黃裡。穿戴黃色頭盔、反光背心的工人在地盤間進進出出,起重機的吊臂直指天穹,打樁的噪音不住響著。
馬路邊泊著幾輛泥頭車,兩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在車的陰影裡潛伏著,離遠觀察著大街盡處的一棟爛尾大樓。大樓的外牆仍搭著鋼架工作台,從外觀望去跟一般的空置建築沒甚麼區別。
「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費利斯臉上滿是無力感:「我的專長是幻術和鍊金術,並非戰鬥人員,勉強跟著也只會拖你後腿罷了。」
「你已經很努力了。」馬庫斯露出身形,說道:「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他不緊不慢的踱向大樓,在進入到五十米半徑後,很自然的收斂呼吸,封閉魔力迴路,整個人融入周圍的風景之中。此時如果以克里安照相術拍下他的影像,會發現他身上正常有機體該有的冷色光暈,突然地消失了,這一定會令心靈現象研究者驚掉下巴,唯一的解釋是他的生命能量場以某種形式被屏蔽了。
大樓的玻璃門敞開著,裡頭晦暗不明,但當馬庫斯躡手躡腳的穿入後,眼前豁然開朗,展露出一個明亮的大堂。大門兩邊擺著幾排破舊不堪的沙發,其坐墊龜裂,導致裡面的彈簧都露了出來。一個接待處模樣的工作台正對著入口,其一側是兩個空洞的升降機槽,似乎原本是打算安裝電梯系統的,但不知因甚麼問題而停工了。
驟眼看去,就是這樣熟悉的裝潢,但內部面積卻比大樓的外觀大上至少十倍,空間不自然的延伸著。而且,在外面不絕於耳的打樁聲,此時完全消停了,就像被隔音屏障擋掉了一樣。
馬庫斯閉目感應了一下,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一種介於物質和能量間的黏稠流體。
「是靈子……」馬庫斯自語道:「保留原本酒店大堂的陳設,但構築了空間擴展的結界嗎?」
不過,出乎意料的順利潛入了……
要麼是沒有設置警報系統,要麼是警報的對象是一般人,根本無法防範資深魔術師用屏息術闖進來。
入口附近不像有人把守的樣子,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先找到通往上層的樓梯吧。
這樣想著的馬庫斯,搜索了起來。
然而,在走廊的轉角處,他聽到不加掩飾的呼吸聲。
腳步聲從長廊盡處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無奈地說著:「都怪那個該死的婊子,偏偏在這關頭出逃,雖然尋回了,卻害得老大杞人憂天起來,說甚麼加強巡邏力度…唉……」
「不過,看來一切在今晚會有結果了,如果那婊子寧願失節也不供出來的話,即使耐心如老大也只好宰掉她了。」
聲音越來越近,馬庫斯默數三聲,從掌心彈出一粒黑乎乎的泥團,泥團沉進地毯之間的地板,吸收著周圍的石料,迅速增加著體積,正是蓄勢待發的諾姆。
「嗯,腳板黏黏的,誰缺德的亂吐口香糖?」廊道中的男人感到腳下一滯,疑惑的自語道。
猛地,他的下半身陷進花崗岩鋪就的地板裡,原來是能在土地間自由游走的諾姆,把他的雙腳扯進了地面下。
男人還來不及呼叫,一道殘影在他眼前閃過,馬庫斯用一把銀白色的儀式小刀割斷了他的聲帶。
對方並非普通人,但術式與靈裝有著複雜的相生相剋關係,魔術師之間的戰鬥有時候是瞬間決出的,為了節省魔力儲量,馬庫斯也盡量避免著纏鬥的情況。
收起手裡的魔匕首(athame),馬庫斯急步向著視野內的螺旋梯走去,既然已經與敵人接戰,在並不知道對方死前有沒有觸發甚麼通信術式的情況下,有需要加快滲透的速度。
沿著樓梯上到二樓,入眼之處是通往四面的寬闊廊道,走廊兩邊是一間間客房。燈光忽明忽暗,馬庫斯再次向諾姆下達分裂的指令,尋找通往三樓的梯間,未幾,反饋傳回,他向東面的廊道走去。
根據諾姆的感應,梯間那邊守著兩個男人,馬庫斯伸出右手,五指俱張,一絲絲砂礫從牆壁表面剝離,在他的掌心聚集成束,形成了一把長度達兩米,不斷扭曲變形的灰白色長矛。
他拐過轉角,出現在梯口,兩個男人似乎站得有點睏,反射弧不太靈光,眼睛游移了兩秒才注意到馬庫斯,而對方已經擲出手裡的長矛,直接把左邊那個男的釘在欄杆上。
男人胸口血如湧泉,抽搐了一會才斷氣,另一個人這才反應過來,捏碎了頸間掛著的護身符,呼叫道:「有入侵者!」
馬庫斯銳利的眼力清晰看到護身符上紋著一個R形的獨眼咒文,眼睛微眯:「荷魯斯之眼(Eye of Horus),埃及神話中象徵太陽、無所不見的神聖之眼,不好,是啟動警報系統的靈裝!」
霎時間,尖細的蜂鳴聲大作,傳遍了整條走廊。馬庫斯屏退聽覺,飛快的抽出腰間的魔匕首,用劍鋒劃了個圓弧,圓心溢出旭日般的刺目光輝,一個籃球大小的火球在瞬息間成形,以子彈的速度射向仍站著的男人。
男人大聲叱喝,右手一晃,掌中已握著一個黃銅色、紋樣古樸的高腳杯,看著像彌撒中用到的聖杯。他把杯口對著馬庫斯,一波泛著藍光的水流從中溢出,在他面前展開一面水牆,一與火球相交,便開始互相消磨。片刻後,火和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抔不起眼的白色鹽巴,簌簌灑落在地上。
「該死,竟然是魔杯使。」馬庫斯咒罵一聲:「諾姆,給我把他的腦袋扭下來。」
地面一陣攪動,恢復成半米高的諾姆破土而出,怪叫著撲向男人。
「土精靈?休想!」男人神情變得謹慎起來,舉起魔杯,杯口恍若油田井噴,大量水蒸氣噴薄而出,一時間整個梯間水氣彌漫。迷濛的霧氣中,傳來諾姆痛苦的尖嘯聲,其形體像砂糖溶解般萎縮起來。
「將水元素氣化嗎?」馬庫斯瞳孔一縮。
在前蘇格拉底時期,三元素說曾是自然哲學的主流,米利都派主張世界由水、空氣和土這三種物料組成,而萬物的原質是水,土和氣不過是水的凝聚或稀薄。
後來畢達哥拉斯又加入了火元素,認為四者皆是由冷、熱、濕、乾四種基本物性兩兩組合而成,土是乾加冷,氣是濕加熱,為土和氣間的關係增添了陰陽的二元對立。因此,當土和氣以魔力具現出來時,會像水、火般出現排斥消耗的情況。諾姆是土元素的純能量體,在水氣中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小子,有種跟上來!」魔杯使的嗓音從上方傳來,馬庫斯左臂一拂,喚出一道旋風,把蒸氣吹散,只見對方已沿著梯級逃往上層。
馬庫斯召回萎靡不振的諾姆,微一運氣,激活腿間肌肉的迴路,疾如閃電的追上去。越過四樓,剛好在樓層間的平台捕捉到魔杯使的身影。他右腳重重踏在地面上,梯級隆起塌落,既像潮汐、又像地震般湧起波紋,石階在剎那間軟化變形,然後又硬化成尖銳的樁刺,突向魔杯使的下盤。
魔杯使機警的高高躍起,空著的左手食指點在樁刺的尖端,魔力激蕩,樁刺從尖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化為透明的冰柱,然後「啪啦」一聲碎成冰渣。魔杯使頗為瀟灑的穩穩落地,嘲弄的朝馬庫斯一笑,卻見後者微笑著指了指上方。
魔杯使頓覺不妙,正想抬望,卻感到脖間一痛,另一根樁刺從天花板透出,沒入他的後頸,像倒懸的鐘乳石一樣,把他整個人串了起來。
「第三個……」馬庫斯跨過魔杯使的屍體。根據費利斯的情報,據點裡的人數在二十名以下,能在全面開戰前造成可觀的人員損失,實在最好不過。他深深吸一口氣,然後一鼓作氣往上層趕去。
連上三層,都沒遇到阻礙,九樓似乎是酒店的私人俱樂部,當馬庫斯踏進這個陳設考究的場所時,闇夜出口的人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十個男人穿著一式一樣的駝色西裝,成一字型的並排站立著,在他們中間的,是之前在地鐵站跟馬庫斯有過一面之緣的小青年,看到馬庫斯出現在梯口,他拍拍手,臉上是一抹爽朗得令人生厭的笑意:「喔啦喔啦,看看是誰來了?這不是找回我女兒的恩人嗎?」
「都到這個時候,就別裝蒜了。」馬庫斯揉了揉眉心,不耐煩的說道:「見到來的是我,你不覺得有點意外嗎?」
「完成任務後掉轉槍頭,意欲侵害委托人的例子,在業界的確不多見。」青年輕笑著說道:「不過從你注視岡納小姐的眼神,我也多少有點預感。」
「我就不說廢話了,放了艾絲琳。」馬庫斯冷冷的盯著青年:「就算是左道的魔術師,也該有最起碼的道德界線吧?」
「界線?我心思比較單純,通常不會思考這些複雜的概念。」青年風輕雲淡的說道:「我只是……想要而已。」
「僅僅是想要,就對一個柔弱少女做出這種事……」馬庫斯也笑了,但瞳仁裡充斥著鄙夷與怒意:「這麼說的話,我現在想要你死,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當然,但你也要做得到才行。」青年笑容轉冷,揮了揮手:「齊射!」
西裝男們齊刷刷的掏出疑似舊式燧發槍的火器,也不見他們有甚麼動作,便是一串子彈上膛的聲音,繼而,火光炸裂。
但是卻沒有子彈擊穿人體的聲音,而是如同射進泥漿裡的悶響,只見不知何時,西裝男和馬庫斯之間聳起了一面泥黑色的土牆。
「參考了德國歌劇《魔彈射手》(Der Freischütz)中百發百中魔彈的靈裝嗎?」透過土牆反饋回來的訊息,馬庫斯分析著對方武器的術式構成:「強度應該能穿透絕大部分硬質避彈衣,但果然對性質接近非牛頓流體的【蓋亞之牆】毫無辦法嗎?」
「給我爆。」經過一番計算後,馬庫斯成竹在胸,大喝一聲。
土牆像墜地的陶瓷般炸開,裂解成無數尖銳的碎片向西裝男們攢射過去。煙塵滾滾,康樂廳裡響起一聲聲悶哼,他們無可避免的受到些皮外傷,也有的裂片剛好扎進要害處,流血不止,但很快便重整態勢,扣動燧發槍的扳機,朝馬庫斯先前所在的地方再次開槍。
槍聲響過,西裝男們等待著煙塵散去,好重新鎖定馬庫斯的位置。然而,半晌過去,塵霧仍沒有消散的跡象,反而像暴風雨來襲前的烏雲,變得越來越濃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彷彿沙漠地帶的塵暴般。
青年心中警鈴大響,大聲下令:「大家小心,屏住呼吸,別讓塵埃進到氣管,敵人很有可能會化形術。」
西裝男們聞言,立即捏住鼻子閉起氣來,此時,一把飄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腦筋不差,但還是太嫩了。」
其中幾個西裝男感到頸際一涼,然後腦袋骨碌碌的滾到地上,鮮血如同開香檳噴得到處都是。一個比較機靈的男子看著地上的無頭屍體,福至心靈,大聲警示:「是鐵砂,他在沙塵裡混了鐵砂,像刀片似的割掉了約瑟他們的首級——」
聲音戛然而止,現場只剩下沙塵湧動的呼嘯聲。
「可惡,喬,你在哪?大家,說句話啊!」青年雙手亂抓,摸到了吧台旁高腳椅的椅背。寂靜之中,死亡的威脅冰冷滲骨,他牙關打架、全身哆嗦,陷入無底的恐慌。
「不,我不想死,事情不可以就這麼結束。」他在懷中翻找起來,抽出一柄樂器模樣的東西,手柄頂部的橢圓框架插着或長或短的金屬橫條,似乎能發出音調不同的鈴聲。
那是創造女神伊西斯的叉鈴(Sistrum),擁有喚醒沉睡的生物,乃至復活死者的靈能。無論屍體如何殘破,只要仍保持著人形,當搖響叉鈴時就會重新站起來,為持有者所支配。
青年嘴角揚起猙獰的弧度,正想晃動叉鈴,手指卻不聽使喚,低頭瞧去,右手已齊腕而斷,暗紅的血漿噗嚕噗嚕的噴出,他呆愣半秒,然後發出一聲慘呼。
「像你這樣的傢伙,失去了手下,也就是這副德性了。」塵霧悠悠褪去,馬庫斯居高臨下看著跌坐在吧台前的青年,眼神是深深的不屑。
「別、別殺我,我告訴你岡納在哪……」青年按著斷腕,口中「嘶嘶」作聲:「我在她意識海裡下了可以破壞精神的封印,明、明白了嗎?沒有我,她隨時會變成白痴。」
青年神經質的狂笑起來。
「她在哪?」馬庫斯眯著眼睛,不置可否的問道。
「宴會廳,就在上面那一層。」青年如實答道。
「謝了,不過……」馬庫斯語調一轉:「我還是信不過你。」
「甚——」青年剛吐出半句話,一股氣透不上來,像溺水者般劇烈咳嗽起來,肺部的氧氣不住流失。
是甚麼時候,把沙礫滲進我體內的?他神息恍惚間,心中冒出最後一個念頭。
青年艱難的死去了,死因是呼吸道阻塞引起的窒息。
馬庫斯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踏上通往十樓的階梯。
推開沉甸甸的大門,一個風格奢華的殿堂映入眼簾。
折射著彩光的水晶燈下,一位長髮披肩的男人背負雙手站著,背影異常熟悉。
「唯?」馬庫斯喃喃道。
男人懶洋洋的回過身,睜開雙眼,眼中的黑暗一如永夜。
是唯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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