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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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市的夜晚一片祥和,不是車水馬龍的街道景象,而是更近似於郊區的安寧。
男子的腳步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突兀。
不同於首都T市,在這個第三級縣市中,看不見直轄市的繁華,居民早早下班,黃昏市場打著黃光,來來去去的人影穿梭在新鮮的食材中,好不熱鬧。忙碌的婦女下廚照看孩子,一戶戶老舊房子透出溫馨的光線,家庭和樂的歡笑聲充斥街口巷弄。
據說H市這些年來青少年人口外流嚴重,人們紛紛受大城市誘惑,追求更高的薪資和生活環境,曾幾何時過去美麗的鄉鎮,如今成了老年人口聚集的地帶,帶來活力的來源不再。
年輕的男子走在這樣一個小城市裡,可以稱得上稀少,放眼望去,走在路上的行人,少則四十好幾,多則不惑,而正值耳順之年的比例日趨上升。
來來去去的行人進入男子的眼角餘光,斜掛右肩的畫布沉甸甸的,左肩還扛著藏青色大包,而此人顯然早已習慣這點沈重,無謂地走著。
隨著時間一年一年地更替,這裡的產業無法久駐,不斷外流之下,沒有更多店家敢膽在此擴張,有著的只是一間間招牌老店,人們在懷念的老味道中成長,再傳承給孩子,這裡還是那個H市,逐漸衰退的三級城市。
孩子時常在小店裡追逐嬉笑,男子時常看得發愣,他記不得自己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又為什麼而笑,為什麼要笑。
想到這裡,男子眯了眯略微乾澀的眼。
說到底,教育終究是脫離貧窮和鄉村的利器。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btQZzlGxu
成熟的大人在汲汲營營的生活中努力求生存,就像在地底下奮力突破泥土的幼苗般,數著一張張破舊鈔票,再時不時埋怨社會政府國家。
然而這些與生活命運奮鬥的成年人,用錢拚命往孩子的未來上砸,因為他們知道,唯有青春的歲月,和努力爭氣的年華,才能為自己和家人帶來一絲希望,誰不是嚮往大城市的紙醉金迷呢。
在一個人們紛紛避之的地帶,誰又肯停駐於此,在一個沒有未來的城市定居,大概只有那些碌碌無為,在絕望裡掙扎的一輩吧。
「得回去了,越早越好。」低沉的呢喃顯得男人鬱鬱難掩。
是該逃避現實呢,還是自欺欺人過著所謂尋找自我的可笑生活,沒有人能給個標準答案。
夜幕低垂,人們早早入眠,一間位在巷弄裡的小畫室仍舊溢出絲絲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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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年歲的木門耐不住粗魯對待,喀喀作響地表達抗議,站在門口的來人顯得有些促急,卻又熟門熟路。Gustave是這個坪數不滿五的小畫室中難得一見的訪客,而裡面的主人正回來沒多久,好整以暇的整理一排畫架。
「跟你說過多少次,沒看見那上面的裂痕嗎,還折騰它做什麼,我要是沒了大門,看這些東西要擱哪去。」
「呦,你這間破畫室還怕盜竊,有哪個偷兒這麼沒眼力,就這些畫具和顏料,人家都嫌寒酸!」
「我這叫敝帚自珍,況且總有珍惜這些傢伙的人在。」說話的人皺了皺眉,瞥了一眼角落整齊堆疊排放的畫具和畫布。
「你珍惜是好,但你能靠它們吃飯嗎,空有一身才華有什麼用,有人看見才是重點,不然你用得著落到這般田地?」Gustave也意識到自己說話不得體,說話便委婉了點。
「Gustave,感謝你的提醒,如果你特地跑這一趟是來勸我的,讓我只好請你早點回去了。」
「這不是我來找你的主要目的,我知道你的脾氣,但你也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而不是整天窩在這間小小的畫室,做你的畢卡索夢。」此刻的Gustave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滋味。
「別侮辱畢卡索,我可沒這個能耐。」
Gustave還想說些什麼時,對方就想將人往門口推,阻止他繼續開口。
「等等!渡燕…你父母不是…」面前的男子聞言忽然沒了動作。
「我父母早不要我這個兒子了,提他們做什麼?」口氣裡滿是嘲諷和不耐。
「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渡燕眨眨自己的眼睛,一瞬不動的看著Gustave,眼裡滿是不解。
「你父母出了車禍,救護車還沒到醫院,就雙雙沒了氣息…」Gustave說得小聲,還不忘觀察眼前人的反應。
果然渡燕的臉忽地間就刷白了,嘴唇一時沒了血色,他頓時只覺得昏昏沉沉,不知名的情緒相互撞擊,種種畫面一口氣衝進腦子裡。
這不是八點檔的劇情嗎,真俗爛。
「知道了,你以為我是誰,我明白你也不待見我,那些所謂的朋友,一個個看我窮困潦倒,眼裡盡是輕視,你還肯給我送消息,我很感激,時間不早了,趕緊回去吧,以後沒事也別再來這,最好當不認識我。」
開口的人勉強站直了身子,全當沒事一般,沉著嗓音,面無表情。
Gustave看不清對方的狀態,但沒有自己想像中的糟糕,對這般話也不是太意外。
渡燕沒力氣和Gustave糾纏,迅速將人打發走,他是沒脆弱到這種程度,但也沒堅強到聽見這般消息還能毫無感覺,雖然他自認自己是個無情的人。
凌晨三點十分。昏暗的屋子裡只剩下一個頹坐在木椅上的人影,像風中殘燭般用手抵著額頭,渾身寒冷的發顫。
渡燕並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父母,相反的就是因為太過在乎,而選擇逃避,真相總是苦澀,他寧可永遠不記得那段過往。回憶像跑馬燈恣意在男子腦裡奔騰,所到之處無不衝擊,他覺得腦子昏昏沉沉,因為腦海裡的跑馬燈並非連貫如一,而是斷斷續續。
他像個被拋棄的孤兒,在殘酷的大環境中載浮載沉,看他人發光發熱,而自己就像被捏在掌心無處可逃的魁儡,被命運隨意擺弄,他內心的美夢就像烏托邦不可想,只能在夜深人靜之處翻出來嘲弄一番。
Gustave說對了,說得像把利刃而刺得渡燕生疼,他說中自己內心最殘酷的事實,自己像個無名小卒,連人都不認識,自己畫的到底是驚世之作,還是庸俗之物,連被評論的資格都沒有。這個世界就是那樣現實,飛黃騰達的人大筆一揮,價值連城,沒沒無聞的人,再稀罕的創作都像廢棄物一文不值,就好比街友穿上Armani,人們只當是山寨品,揶揄東施效顰。
三十年前,《多凡斯之歌》在GFBA大放異彩,勇奪最佳現代藝術獎,在當年數以百計的畫作中脫穎而出,國際上無不對創作者投以好奇之心,人們知道這是由一對夫妻所作,一對年輕的華人夫妻,為他們前程似錦的未來抱以恭賀,一時廣為佳話。
五歲的渡燕盯著鎂光燈前的父母,心中盡是崇拜之情,眼前有無數小星星在他們身上跳躍,在一個喜愛用蠟筆對牆壁惡作劇,不知道藝術為何物的單純年歲,一個藝術夢悄然而生,就像Gustave嘲諷的畢卡索夢,他只有一個純真的梵谷夢。
畫室裡的人影顫抖的不像樣,雙手緊緊抱著頭,緩緩跌坐在地上,在抽泣,忽然想起什麼一般,拿起一旁的美工刀刺破了尚未完成的畫布。
十年前,渡燕想著,他也是一顆明日之星,正等著迸發光芒,他滿懷自信認為最佳現代藝術獎非他莫屬,他可以從此憑藉一個獎項,開啟他任性奔放的創作之旅,擁有大好資源和目光,將自己所思所想注入作品,閃爍耀眼靈魂,人們眼中將全是渡燕。
但他錯了,上天從來不眷顧他,他沒有獲得任何獎項,他沒有去看,也不想去看,看在台上站著筆直,和他同齡的得獎者,得到一個自己夢寐以求卻擦身而過的肯定,他做不到。無數響亮的掌聲轟隆作響,振痛耳膜,他自始至終低著頭,希望自己什麼都聽不見,失望像洪水般淹沒了渡燕。
沒人會同情自己。
在最好的年華受到最沉痛的打擊,渡燕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再參展亦不再追求任何一個獎項,他相信自己的才華,不需要誰來證明。也許在那樣自負的年紀,思維裡總帶點兒倔強,內心稍微脆弱點,人們會原諒他,因為在未來仍有大好前途等著,但渡燕不聽不管,他不再為自己的畫作簽上本名,而是選擇在作品裡鑲嵌Clyde這個名字,來自威爾斯的古老名字。
於是,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人記得自己。
斑駁的牆上掛著木鐘,鐘擺依舊,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沒有任何光線從畫室透出,而天邊一抹魚肚白。
翌日,渡燕才想起自己沒有跟Gustave問清楚自己父母的事,遺體現在在哪,喪事如何處理,林林總總現在全是空白,他想撥一通電話過去給對方,但想起自己昨晚說得如此絕情,便怎麼樣也拉不下臉皮,打算靠自己的能力打聽。說是要打聽,渡燕這幾年來,除了Gustave倒也沒有可以稱得上朋友的對象,於是也只能先回到印象中父母的住處。
車外的風景以一種規律的速度轉換,從田地到山稜,從橋墩到海岸線,渡燕或許比任何人更愛搭火車。過了幾個小時,停靠的是一座小站,這裡看似無人跡,雜草在四處叢生,但走了稍遠的路,仍是可以瞧見幾間平房。
渡燕穿得輕便,在這樣落後的地帶顯得毫無違和,看起來就像時常在農地裡幫忙幹活的年輕人一般。此時揮汗如雨的男人不禁納悶,難道是自己記錯地址了?這樣偏僻的鄉野怎麼看都不像是自己父母會選擇居住的地方,渡燕繼續邁著大步,艱難的穿越蜿蜒的小路,微陡的小山坡,好似在一片原始境外披荊斬棘,時間仍在前進,腳步仍在邁開,一切都有越來越緩慢的趨勢。
渡燕停了下來,佇立在原地。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aRI9ugbsl
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到了,卻沒有看見任何一棟房屋。
男子覺得相當氣憤,他覺得自己歷經萬苦才到達的,竟是一個杳無人跡的鬼地方,方才為自己愚蠢的行為感到懊惱。但是人都來了,不妨就四處走走,看能不能獲得一些靈感,渡燕自己都對那些陳舊的主意和老套的靜物感到噁心。
渡燕漫無目的的沿著原路走著,隨後看見一個陡峭的山坡,毫不猶豫就往上爬,才發現是一個世外桃源,四周滿是果樹,一路向森林內延伸,獼猴在樹枝上跳躍攀爬,盡情享受甜美。當季的果樹散發一股芬芳,至於其他尚未結果的樹上小花朵朵,片片辦兒,隨一陣陣的勁風而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漫不經心的摘了串龍眼,滋味自然不必多說,隨手一扔,渾圓的黑子在泥土上四散,幾年後又是一顆茁壯的果樹。
森林的盡頭是一間破舊的紅磚屋,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大門被劈成兩半,倒成難看的形狀,窗框冷冷躺在草叢裡,屋內蜘蛛網一個結得比一個大,坍塌的屋頂成了一片廢墟,渡燕看了看,心道,是間空屋。
但渡燕隨後就感到一絲不對勁,這地方怎麼有種熟悉感,好像在哪看過,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乾脆就不再去想,想著趕緊離去,但又有些好奇,掙扎了會,便鬼死神差的往屋內走去。
什麼也沒有,渡燕晃了一圈,下了結論,不久便感到無聊,決定返程。
「你這是在忌妒我…呵呵。」男子聞聲停下了腳步。
「會有報應的…」
我的天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鬧鬼,渡燕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有人在說話,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語調說話,跟個怨靈一樣,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的不得了,冷汗直流,迫使自己轉頭離開,但下一秒又有什麼畫面一閃而過,是兩個人影。
渡燕嚇得只差沒放聲尖叫,但他終究是個男人,像個小女孩也太丟臉,於是他擦去冷汗,強迫自己瞪大眼睛看向前方,什麼都沒有。男子說服自己相信那是長途疲勞產生的幻覺,畢竟七月都還沒到,幹嘛自己先嚇自己。
於是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默默低頭準備離開,不對,是鞋印,一堆凌亂的鞋印,由三種不同的大小重疊一起,但沒有一個是渡燕的鞋號大小。
這裡有三個人…
男子再也管不著那麼多,拔腿就往山下跑,他跑得很快很快,迎風搧得皮膚刺癢,卻覺得旁邊全是模糊的人影,渡燕甚至看到有血肉從眼前閃過。
他覺得自己跑不出去了,世界在重組,來時候的車站消失了,天被切成一半,一半紅一半藍,地上全是荒蕪一片,躺著兩具屍體,血肉模糊,血從渡燕頭上流過,淌了滿地一攤。
他覺得自己幾乎窒息。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bqzpVZp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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