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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狗。比起人來，我們好懂得很；人是充滿意外的。他們事情多，意外也多，所以脾氣古怪，陰晴不定。味道也複雜得多，連發出的聲音，也來得千變萬化；我的兄弟便是死在轟轟叫的巨物下的，那也是人類的東西。於是我本來料自己一生是隨不了一個人的。但些所料的事，卻每每不如所料起來，和人相關的事更是如此。
遇着他也是意料之外。那時天漸陰晦了，冷風吹進鼻裏，刺刺的痛，我渾身是泥土的味道。我鑽到樹下的根中去，他頽然坐在旁，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音，與我們的嗚咽相近。意料之外地，在那些時候，人與狗的聲音相通起來。我竟不知害怕，大抵是餓得慌，而他手上有食物的味道。我舔舐他的手心，他原是抗拒的，也無所謂了，他身上也有泥土的味道。
我尾隨他回到家，我以為他與我一般是沒有家的，但人就是充滿意外。那裏有漏水的屋頂、冷掉的飯和永遠乾不了的發霉襪子。他放了一缸水，我掙扎着不進去，把他也拽下去了，他渾身濕透，那愁苦的臉卻笑了，於是我想人原來是喜歡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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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我改了名字，我費了三天才聽懂。人一旦為你改名字，你那一生就注定要隨他的了，他亦不是例外。他會跟我說話，我是不怎麼懂的，但我想他以為我懂，所以也一直聽。人就是自詡聰明卻總有些不明白之事。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9l6RTdO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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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忙起來，常常都意外忘事，連飯也不知吃。他不吃，我也就沒得吃了，於是時候到了便喚他。他看是愧疚，掰了小塊的硬麵包，我舔着吃，唇齒間滿是麥香。何等美味的東西，他吃上去卻不怎麼喜歡，人就是這般難懂。
他頻繁地出門了。他出門時我也溜出門去，自己填飽肚子，算準了時候等他回來。他回來總滿臉愁苦疲憊，我想他填不飽肚子，白天該隨我來的。他卻每天登上轟轟叫的巨物，我不敢隨，人意外的不知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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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如此的日子要持續很久很久，但些所料的事，卻每每不如所料起來，畢竟人是充滿意外的。我們移到了不漏水的明亮房子，充滿了新漆和皮革的刺鼻味道。他照樣匆匆地出門去，不時忘了東西趕回來取，沒來得及看我一眼。我嚼着氣味濃郁的乾糧，想念着以前偶爾的麥香。 他不跟我說話了，大抵是知我聽不明白，於是我也就靜靜地等他。人類太多意外，太難以預計了，也就輾轉辛苦不得快活。狗只要等人回來便好，相較下也是逍遙了。
一天午後的陽光顔色白得像鹽，他帶了她回來，氣味比他更複雜一些，夾雜花、水果或略為稀釋的皮革塗制。她也有他叫的名字，所以我想她大抵也是意外遇到的，如今要一生隨他了。他很高興，所以我也高興，皮毛沾上庭園的露水往她身上甩，她卻驚叫起來。原來人又意外地不喜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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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已溢滿了她複雜的味道，入侵的姿態精準、迅速、毫不手軟。漸漸她的肚子隆起來了。我隱約知了什麼而說不清，她不願我接近渾圓的肚子，她不知我已經曉得人不好水，不會甩水到人身上了。我欲講：那是意外！人都愛這樣說。我覺得她怕我了，因人太陰晴不定，又覺未必。她也是有名字的，也是要一輩子隨的。只是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與人相關更是如此。
他帶我上了轟轟叫的巨物。我起初抗拒萬分。但他也在，於是我想我的兄弟只是意外；我未必遭遇同樣之事，何況他也在，我好久沒與他出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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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我的同伴之中，聽過如此的地方：那裏有豐盛的食物和聞起来令人愉快的空氣，略微發酵被海風稀釋；真正的花或水果的甜滋滋氣味，白色海鳥，紅花綠樹，把皮毛染得金燦燦的濃稠夕陽。那裏還有為你改名字之人，那是你一生的希冀所在。
載了我與他的巨物，或許便是往如此的地方去；這使我雀躍萬分。他又與我說話，不過我太久沒聽過了，連那字字黏連的語句背後也不知是什麼情緒。我想他同樣歡躍——他好久好久未與我說如此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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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碎的轟鳴停止了，他攜我來到充滿泥土味道的樹下，只是他身上沒有泥土的味道了。那微妙的濕潤空氣要使我熟悉，水氣鑽進鼻子裏去，彷彿要從眼眶中冒出來；我轉頭看他，他登上了車，我想他又意外地忘卻了什麼。那隆隆的聲音又響了，微小的塵土揚起來，我靜靜地看漸小的影。我欲追，但那巨物要比我快很多很多。
人是充滿意外的，我至今仍未敢言我能揣測他們的心意，但我想人實在太忙了；所以他意外忘了我，如同他忘卻了泥土的味道，那未必是故意為之；那定必只是意外。人這種生物，本來就是難以預測的，他們自己亦不能。2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qTQoUUE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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