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虛無：恣傲胤言的形相反思 - 〈自欺 Malicious〉第二回

　　「玩個遊戲吧。」她揉揉小腿，站起身說：「就用那兩包夾鍊袋。」

　　「可惜的是，兩個可憐的夾鍊袋此刻深埋於難以涉足的未知境地。」

　　「咦？」

　　「不是嗎？」

　　「難以涉足……」她眨了眨眼，說：「你不去撿嗎？」

　　「憑什麼妳丟的東西卻要由我去撿。」

　　「既然是合群之人，此時此刻，最合情理的舉動不正是站起身來，自告奮勇地說『小宵，請別擔心，那兩包袋子由本人負責拾回』這種話嗎？」

　　這世上居然有每個字都是吐嘈點的語句。

　　想不到被拐彎抹角嘲諷了一番。

　　「首先，原來妳的理想暱稱是小宵嗎？」

　　「……才不是。」

　　「其次，真不是在自誇，我的確擅於融入群體，但僅限交際對象超過兩人的場合──」

　　「現在不就是兩人嗎？」

　　「把話聽完。」我伸出食指，向著她的鼻頭。「只要對象是妳，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狀，都絕不會觸發我的社交技能。」

　　「就算同時有其他人在場？」

　　「妳覺得自己會出現在另有他人的場合中？」

　　她鼓起腮幫子，移開視線，悄聲說著「太不公平了」等語。

　　對我而言，長時間偽裝並不會造成精神耗損，不如說，整套既定流程般的虛偽合群行為，早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是無須運用大腦的自動化行為。

　　面對鏡寧宵這類詭譎之人，我可不願以虛偽人格，假意相迎。

　　低垂眉宇，她呆望著翠綠樹叢，左顧右盼，嘗試尋找相對安全的來回途徑。西澄高中的實驗花圃，對應了國中部的生物課，由於輪值看顧的國中班級多半無心於此，以致理當種滿梅花的圃地此刻長滿雜草，周邊矮樹更嚴重侵襲入內，成為這等幾近無法使用的雜亂狀態。

　　瞥向她細瘦白皙的小腿，我重重嘆了口氣。

　　「下次再這樣亂丟東西，我可不會幫妳撿了。」

　　「是……」

　　「作為懲罰，從今以後，無論什麼場合，叫妳小宵時不准無視我。」

　　「咦？」她愣了半晌，旋即驚呼：「不行，太丟臉了，絕對不行！」

　　無視她的抗議，我踏出步伐，挑了樹枝相對稀疏的位置踩入花圃。

　　費盡千辛萬苦，弄得全身枝葉，好不容易取回兩個夾鍊袋的我，只換得能用暱稱羞辱這位無法正常與人社交的女孩，事後想想，真是吃了大虧。

　　「歡迎回來，樹枝人。」

　　「妳說什麼，小宵？」

　　「拜託別這樣叫……」

　　接過兩包透明夾鍊袋，她噘著嘴，始終不願與我目光相接。

　　看來這傢伙真的不喜歡這個暱稱。比起與她拉近關係，得知不願接納、令其羞恥的稱呼方式，興許是涉身樹叢最好的收穫。

　　「來玩個遊戲吧。」

　　「嗯，別再把袋子弄丟了。」

　　「才不是弄丟，那是遊戲的流程。」鏡寧宵噘嘴蹙眉，瞪了我一眼說：「現在，你和我都不知道兩包袋子裡裝了什麼。」

　　「確實如此。」

　　「現在，你選一包。」

　　我聳聳肩，毫不猶豫選擇她左手的那包。

　　人類的行為並非必然依循邏輯，隨意、容任與無意識的自動化思考，是常見的判斷方式。鏡寧宵要我選擇，而這選擇本身毫無線索，更無生命擔憂，基於人類本能與敝人的最高宗旨──無用之處絕不動腦──此刻隨手挑選方為上策。

　　打開我選的那包夾鍊袋，她將粉末倒進缽碗，加水化開。

　　突然意識遊戲內容為何的我，皺起眉頭，維持一秒。

　　僅僅一秒。鏡寧宵並未複雜得難以理解，與凡人相比，她很特別，甚至可說萬中無一；這傢伙的特別之處，並非優異智商或精巧思辨，而是異於常人的詭異喜好與怪奇行止。除此之外，她依循的模式皆為凡俗邏輯，與常人別無二致。

　　鏡寧宵，打算把校犬殘存的性命，交給這局奠於機率的遊戲。

　　「真狡猾。」我低喃道。

　　「咦？」捧著缽碗的鏡寧宵回過頭來，眨著眸子說：「你猜到遊戲的內容了？」

　　「不是猜到，是知道。」

　　「該怎麼說，」一瞬間，瞟見她抬起嘴角竊笑。「真不愧是你。」

　　鏡寧宵將缽碗推到鐵籠前方，朝我伸手。

　　「妳這隻手是什麼意思？」

　　「鐵剪。」

　　「啥？」

　　「借我鐵剪。」

　　「妳覺得我身上會有那種東西？」

　　「嗯。」

　　「妳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危險人物啊。」

　　「沒有嗎？」

　　「喏。」

　　我將藏在書包夾層的簡便鐵剪遞給她。

　　所謂鐵剪，指的是用來剪切電纜的叉型工具，之所以將此物攜入校園，為的不是作為武器，純粹應急之用。

　　所應之急，正如此時。

　　「哇。」接過鐵剪，鏡寧宵微啟小嘴，說：「還真的有。」

　　「那當然。」

　　「我就不問為何帶這種東西來上學了。」

　　「感謝小宵姑娘大恩大德。」

　　她白了我一眼，不再多作發言。

　　雙手各持一邊手柄，咖擦一聲，嘗試幾回剪切動作，她將刃部移往鐵籠那早已生鏽的欄杆。咖噹，鐵杆斷裂時發出偌大噪響。她停頓數秒，待回聲消散，同時確認周圍毫無動靜更無人員前來，才將鐵剪移往下一根鐵杆。

　　「如果妳打算將碗內之物餵給校犬，何不直接使用側邊的餵食柵門？」

　　「……」

　　「小宵？」

　　「這、這是在測試你的機靈度，我當然知道有那個柵門！」

　　鏡寧宵不敢回頭與我對視的反應特別有趣。

　　已將鐵剪置於待剪之處，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我認為，這倒不失為一種策略。」我將雙手撐於頭後，在她身邊蹲下，注視奄奄一息的校犬說：「剪斷欄杆，能讓發現之人注意到這並非單純的食物中毒事件，而是人為下毒的結果。如此一來，該感到緊張的既非妳鏡寧宵，亦非我祟胤言。」

　　鏡寧宵直望著我，雙唇微啟，一時半會兒沒能開口。

　　喂喂，都做了這麼好的順風球，乖乖說句「沒錯我就是這麼想的」，隨後將作為正犯的自我意志拾回來，好讓我方便脫身啊。

　　她眨了眨眼，歪著頭說：「什麼意思？」

　　真是個腦袋僵硬的傢伙。

　　儘管百般猶豫，她最終仍剪斷三根欄杆，將透明缽碗放入籠內。

　　三根欄杆的寬度不足以使校犬脫逃，也不夠大型攻擊性生物入內突襲，可確保投毒者仍是致死主因。當然，依據鏡寧宵所設計之遊戲結果，投毒者的身分興許將有變動也不一定。

　　「需要解釋遊戲流程嗎？」她說。

　　「不需要。」

　　「找你玩遊戲真的很無趣。」她噘著嘴說：「身為遊戲設計者，介紹規則、實施流程和獲得結果，是不可或缺的三項步驟，也是最有趣的三道程序。」

　　「對妳有趣，對我卻很無趣。」

　　盯向抬頭望我、伏地不動的校犬，思忖遊戲本身能為我所用的部分，以及進一步揪出投毒者的可靠方法。

　　她的遊戲雖然無趣，發想倒很不錯。撇開愚蠢的剪杆行為不提，在投毒者業已完成犯行的此刻，帶我來到犯罪現場，無論她採取何種舉動，都將使對方陷入是否遭到懷疑的未知迴圈。

　　陷入未知，便會犯錯。

　　只要犯錯，便會曝光。

　　「妳要在這裡等到牠喝下白粉水？」

　　「當然不是，我……嗚嘔。」

　　話說一半，她驀然摀嘴作嘔。

　　或許被鐵籠附近的動物臭味薰得受不了，又或許是思及校犬死亡時的模樣，她緊闔雙眼，喉嚨發出陣陣嘔聲；雖未確實吐出物體，光聽也夠難受了。

　　若是不擅投毒殺生，起初便不該如此作為。唯有此時，才體現了鏡寧宵異於常人的怪異之處，她喜歡死亡、屍體與犯罪，己身智商、技巧與體能卻不足以支持這項愛好，光這矛盾性質，便讓人深深著迷。

　　反於邏輯的存在，是最值得觀察的混沌目標。

　　尤其是她身處絕境、陷入絕望且瀕臨死亡的那一刻，絕對不容錯過。

　　「走吧，小宵。」

　　「不行，萬一在值班老師巡邏前，狗狗沒有喝水的話……」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放學鐘聲是下午五時整敲響，妳在教室空等的時間約莫十五分鐘，我倆抵達此處則是下午五時三十分左右。值班老師多由科任老師負責，此外，這幾週應是由音樂和美術老師輪值，他們完成社團活動指導工作的時間約是下午六時三十分，巡至此處恐怕已近下午七時。」

　　戴起藏於書包夾層，隨身攜帶的橡皮手套，我打開鐵籠小門，取出狗屋水盤，將殘餘的清水灑入樹叢，再掛回原位。

　　「假設校犬在我們抵達的十分鐘內全未進水，至下午七時，便已超過兩個小時毫無飲水。動物的缺水狀態比人類嚴重，就算病急，只要尚能活動，必定會來進水。」我輕輕敲了倒空的生鏽水盤，說：「否則，盤裡的水怎會少了一半，總不會全靠蒸發吧。」

　　「你的意思是……」

　　「我們可以回家了。」

　　鏡寧宵抿起唇瓣，垂下雙眉，似乎猶豫著是否該信賴我的話語。

　　雖說上開推論漏洞百出，但在缺乏實證方式的此刻，一時之間不可能有足以推翻的全新假說。她的邏輯能力並未強於常人，在我明列時間流程、強調動物本能之後，顯難提出反駁之論。

　　用這種不可靠的小手段，換取盡早離場的餘裕，絕非上策。然而，為了使整場觀測變得更為有趣，一時之間也別無它法。

　　遲疑半晌，鏡寧宵輕輕頷首，站起身子，拍拍裙襬。

　　離開前，我與氣喘吁吁的校犬對視。牠烏黑的雙眸像兩顆失去色澤的寶珠，映著消逝的夕陽餘暉，彷彿帶著天際的星火。

　　燒盡的靈魂，終將只有散失一途。

　　「我送妳吧。」我說：「雖然只到公車站而已。」

　　「你覺得牠會死嗎？」

　　「會。」

　　鏡寧宵猛地轉頭，睜大雙眼，踮起腳尖，將整張臉湊上前來。

　　「祟胤言，你故意選了毒粉末？」

　　「並不是。」

　　為什麼凡人總會立刻放棄邏輯，直接步向最簡單卻最愚蠢的答案呢？

　　我撇撇嘴，用食指推開她的臉。

　　「無論我選擇何種粉末，殘留於校犬體內的毒素都已過量得無法醫治。」斜視她噘著嘴、蹙著眉的鵝蛋臉，我咂咂嘴，補充道：「即使選擇妳特意準備的二硫基丙醇，即使校犬服用之毒如妳所想，是『砒霜』的話，照牠難以動彈、氣喘吁吁、冒汗流涎，加以陰莖脫出的模樣，最好的結果便是苟活至明日清晨。」

　　「為什麼你知道我猜那個毒物是砒霜？」

　　「到了明天，所有事情都將水落石出。」

　　「喂喂，為什麼知道啊！」

　　抬頭望著懸於山緣的赤紅夕日，灑下的紅瀑像極了動脈破裂濺出的鮮血。

　　投毒者必會利用值班巡邏前的空檔，在巡視者發現校犬病況之前確認生死。鏡寧宵的判斷並無偏誤，校犬服用之毒確實是砒霜──三氧化二砷或同等毒性的氧化物；依正常流程，昨日之毒足以於今日下午六時三十分左右令校犬死去，而此結果正是投毒者的原定計畫。

　　破壞此項計畫，才有機會觀察更為深層的人性異變。

　　愚蠢的鏡寧宵，以為自己是遊戲的主人；實則，自始至終，我都謀畫著將二硫基丙醇送給校犬，延長牠可悲的餘命。

　　我想知道投毒者的想法，想知道他得知己身樂趣遭人毀壞時，轉而萌生的扭曲思維。報復，是最單純的念頭；追查，是最直接的舉動。

　　一個小小改動，就能享受最大的樂趣。

　　我知道，整場遊戲將受此一改動的全面支配。

　　卻不知曉，到了明天，校犬業已化為剩下頭顱的不全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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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欺 Malicious〉第二回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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