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虛無：恣傲胤言的形相反思 - 〈自欺 Malicious〉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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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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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覺你最近常和椅仔姑在一起。」

　　短髮女同學突來的話語讓我怔了半秒。

　　回過頭，調整眉毛角度，擺出不解與遲疑交雜的神情。

　　「椅仔姑？」

　　「就是那個呀。」

　　短髮女努努下巴，示向不遠處，披著烏黑長髮的鏡寧宵。

　　「為什麼是椅仔姑？」

　　「因為，她不分上下課，九成以上的時間都獨自坐於椅上……啊，這不是我取的，是大家決定的暱稱。」

　　說的真好聽。所謂暱稱，是雙方當事人皆予認可方得成立，僅帶貶意的單方面別稱，充其量只是蔑稱罷了。

　　可憐的鏡寧宵，因為無人交談，花費多數時間乖乖待於座位，卻得到如此駭人的鬼怪蔑稱。不過，椅仔姑貌似有個精準求卜的民俗信仰，或許我該找個時間向她問點什麼才是。

　　真是胡謅。

　　「哎呀，我不是要講椅仔姑的事。昨天，大家不是去一中街嗎？」

　　她口中的大家，是與我較為親近的幾團肉塊。

　　短髮女露出白齒嘻嘻笑著，掄起拳頭朝自己的太陽穴輕輕一敲。

　　「搭車之前，我發現自己忘記帶橫笛了，便跑回學校來。」

　　「橫笛……」

　　這麼說來，短髮女確實是管弦樂團的學生。

　　不過，既然決定翹掉練習，橫笛拿與不拿，貌似差異不大。

　　凡人思維果然亂得令人困擾。

　　「然後，我看見你和椅仔姑走在一起。」

　　「這樣啊。」

　　「你們在做什麼呢？」

　　短髮女的目光，比起好奇，飽含更多責問。

　　身為合群之人，絕不能與遭到排擠之人走得太近。

　　在我眼中，班級的上下階層，好似新鮮的紅肉塊嘗試排擠顏色不同的其他肉塊，儘管發出同樣的惡臭，卻仍有相互對峙、相互競爭的奇妙關係。

　　霸凌、欺壓、排擠，不過是肉塊們嘗試提升外在評價的愚行，殊不知，毫無思維能力的低價值競爭，換來的不過是可悲的自我滿足而已。

　　真是可悲的凡人。

　　「怎麼說呢……」我瞥向坐在前排，鄰近前門之座位上的鏡寧宵，思忖半晌，說：「姑且算是幫助同學吧。小──呃，鏡寧宵似乎弄丟了什麼東西，遲遲不肯回家，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答應與她一起找。」

　　「你人也太好了，換作是我，絕不肯陪她去找。」

　　「我也是萬不得已。」

　　努努下巴，示向寫在門邊小黑板上的「值日生」欄。

　　上頭沒有我的名字，反倒寫了座號在我之後，某位肉塊的名字。

　　「原來如此，昨天換你當值日生……為了鎖門，必須最後走，結果碰上不肯回家的椅仔姑。」短髮女垂著眉毛，滿是同情地說：「那傢伙也太不上道了，如果東西掉了，早點請人幫忙，就不會拖延你的放學時間。」

　　「我就能去一中街了。」

　　「沒錯！」

　　短髮女恨恨地瞪視鏡寧宵的背影。

　　「真是的，竟敢破壞別人的行程。」

　　配合她的怒氣，我微蹙眉宇，姑且擺出合宜的埋怨神情。

　　鏡寧宵於校內之定位，撇開我的個人評價，亦是極其怪異。

　　以較客觀的說法論述，她在西澄高中必然屬於已遭霸凌的弱勢學生；然而，自外觀探查，實難判斷究竟是眾人打壓著她，抑或她主動無視眾人。

　　單就這一奇異狀態，便夠讓我觀察一年了。

　　「對了，有個問題想請教妳。」

　　我抬起頭，睜圓雙眼直望短髮女。

　　她的目光與我短暫相接，旋即慌忙移開。

　　「同、同學間哪有什麼請不請教，隨便問，都可以問。」

　　「妳們的樂團指導，是這週的值班老師嗎？」

　　「咦？」

　　我提出的問題顯然讓她大失所望。

　　短髮女骨碌碌地轉動眼珠，怔了幾秒，說：

　　「值班的話，這幾週確實是由我們的指導負責。」

　　「另外，雖然這個問題很怪，但……妳的身高，在樂團中算高的嗎？」

　　「咦咦？身、身高……」她抹抹鼻頭，一會兒吊起眼珠，一會兒望向地面。過了幾秒，她說：「比我高的都是男生，但樂團裡男生很少，比我高的人，把老師算進去的話，大概不超過五個。」

　　「與妳差不多高的呢？」

　　「不超過十五個吧。」

　　「能把他們的名字寫給我嗎？」

　　儘管面有難色，短髮女依然在我遞出的便條紙上，寫下幾個陌生的名字。

　　一邊寫，她一邊說道：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直接和我討論身高呢。」

　　「抱歉。」

　　「不，沒事的。」

　　短髮女的身長與我相仿，在校內算是特別高的女生。

　　雖說是個難以觸碰的話題，經過綜合判斷，此刻，我與對方的信賴關係應已達到足以探究個人身體資訊的程度。

　　「謝謝，這是很重要的資訊。」

　　「祟胤言，你該不會在追查校狗斷頭案吧？」

　　「當然不是。」

　　雖不中，亦不遠矣。

　　校狗斷頭案這名稱是哪個愚人取的啊，選字、配詞、排列毫無品味。

　　換作是我，斷頭改為梟首，校狗潤為黑犬，理應稱之黑犬梟首案。

　　短髮女持續死纏爛打，說什麼也不願相信我空泛的否定之詞。

　　在我打起渾話太極的同時，不遠處的鏡寧宵悄悄起身，默默步出教室。據那傢伙的耳力與行動力，八成已然聽聞此處對話，決定先行向值班老師問話。問話本身沒什麼大礙，障礙在於，那傢伙是否能夠妥善問得線索，同時不致造成舉證一方的後續困擾。

　　我不認為她有那種能力。

　　「抱歉，我去一趟廁所。」

　　無視短髮女的抗議，推開木椅，飛快奔出教室。

　　鏡寧宵的腳步很慢，宛如踏於黃塵細沙，又好似行於虛空之域。光是看她步行，便感此人心思與靈魂必已遠離塵俗，依循自己構築之世界觀，踏於眼所不見的平行世界。

　　接近她時，我刻意放慢腳步；隔了兩公尺距離，一前一後邁步行走。

　　應已注意到我的鏡寧宵，持續邁出腳步，並未停佇，亦未回頭。她面朝前，依著己身規律，踏起不快也不慢的悠閒步伐。

　　「妳打算一個人去找值班老師？」

　　「值班老師？」她停下腳步，卻未回頭。「什麼意思？」

　　「我還以為妳有聽見剛才的對話。」

　　「是聽見了。」

　　「所以想先去找管弦樂團的指導老師，詢問昨日狀況？」

　　她靜默數秒，側過臉，微蹙眉宇。

　　真是一副極不自然的臉蛋。

　　就算心思被人說中，也不該擺出如此怨懟的神情，這傢伙的社交能力果然頗有問題，亟需矯正。

　　臉色略顯蒼白的她，正欲開口，卻驀然作嘔，摀著嘴巴扭過頭去。

　　輕拍她的背，卻惹來一陣狠瞪。

　　「我又不是嬰兒，拍背做什麼。」

　　「人的背後，有個胃俞穴。」針對我的行為，犀利的反問並非頭一回遇到。我沒停下拍擊動作，低聲說：「人在嘔吐時，刺激胃俞穴，可以改變胃腸蠕動，進而減輕嘔吐症狀。當然，妳大可以說穴道本身不合科學理論，然而，此刻並無其他藥劑，姑且只能如此辦理。」

　　她噘起嘴，鼓起雙腮，不再投來白眼。

　　雖是並肩前行，一路上卻靜默不語。

　　抵達位於一樓藝術大樓的音樂班辦公室，深覺此處真乃校園之郊。過度重視升學表現的學園，任何術科均屬旁支雜務。低年級尚且以才藝加分項目充之，升上三年級後，便全面禁止參與術科活動。

　　升學至上的鐵律，造就出詭異的無形歧視。

　　同時打造出形同無人詭境的藝術大樓。

　　立於門前，鏡寧宵沒有伸手，只呆望著略顯老舊的斑駁鐵門發楞。

　　「祟胤言。」

　　「嗯？」

　　「我也想去。」

　　「去哪？」

　　「一中街。」

　　「怎麼突然說這個？」我被完全無關的話頭哽住，大腦陷入混亂，理不出最善說詞。「眼下重要的是尋出線索，那些無聊瑣事，以後再說。」

　　鏡寧宵動也不動，以極細微的動作點頭同意。

　　我的角度僅能看見她烏黑的頭頂，對於此刻可能乍露的神情，既看不到，也猜不著。

　　伸出手，越過她嬌小的身子，我輕柔地拉開那扇半鏽鐵門。

　　裡頭空無一人，雖未亮燈，窗外灑入的午後烈日刺眼得令人深感不適。出於先天建設位置之故，藝術大樓的西曬比其他建物嚴重，每間教室均有特別厚重的窗簾，以便遮掩下午的熱辣偏日。

　　然而，這間辦公室裡卻無如此良物。

　　窗櫺邊緣除了薄薄的紗布短簾，沒有其他足以遮掩日光之物，炫目陽光濺入寬敞的空間，將裡頭曬得像座天然烤爐。

　　我已開始冒汗，前方的鏡寧宵卻一派輕鬆，白皙頸項一絲薄汗俱無，彷彿周身帶了寒氣，自在地四下觀望。

　　音樂班辦公室裡只有一張大辦公桌，兩側牆壁則有數個矮櫃。

　　整齊列於辦公桌後，各自間隔數十公分，一塵不染的木製琴盒。直面窗側，由左至右分別擺了口琴、小號、小提琴、薩克斯風、大提琴、低音提琴、豎琴的收納盒。

　　西澄高中極為忽視音樂和美術，執教美術的老師尚且還有兩名，音樂則僅有一位，且得同時充當管弦樂團的活動指導，身兼數職，責任重大。

　　偌大的方形空間中，可見的櫃內均塞滿樂譜，以及按年份排列，各屆學生的基本資料。略加查看，學生資料似乎是學務檔案之直接拷貝，連針對音樂專才的多餘記述都沒有，不愧為曦鳶里第一的菁英升學高中。

　　趁鏡寧宵專注查看辦公桌的各個抽屜，我翻出去年與今年的學生資料，將鏡寧宵的兩份檔案抽了出來，塞進褲頭。

　　「找到什麼了嗎？」

　　「沒有。」突來的提問嚇我一跳。「靠近左側的是學生資料，右側則是樂譜。如何，要不要偷看一下目前的音樂成績？」

　　「沒興趣。」

　　「真可惜。」

　　空蕩蕩的辦公室給人一種奇異的失實之感。

　　少了人的氣息，捎來一股深層的寧靜。比起辦公室，總覺得此處更像倉庫，塞滿各種無須每日查閱的資料，堆積數疊過往的檔案文書，實難想像該如何在此完成每日的例行作業。

　　「音樂老師到底是做什麼的？」鏡寧宵問。

　　「我聽不出這是疑問句，還是激問句。」

　　「都有。」她捻起桌上滿是灰塵的零散樂譜，說：「連辦公桌都積滿灰塵，難以想像有人在此工作。」

　　「同感。」

　　她繞過辦公桌，坐上舒適的皮製辦公椅，椅面發出一道摩擦聲。拎起桌面左側，一張相對乾淨的Ａ４紙，她歪著頭，微蹙眉宇。

　　「祟胤言，音樂老師是可以代班的嗎？」

　　「可以吧，代班又不是專屬學科老師的權利。」

　　她將紙張遞了過來。

　　那張紙顯然是近期才印出來的，淨白頁邊乾淨得像剛離開列表機似的。

　　上頭僅寫了一道代班資訊。看來，音樂老師基於個人理由，從上週起，即五日之前便缺席了課堂教師一職，樂團指導身分則由校內某位數學老師代班。雖不確定這位數學老師究竟有無代職能力，光這資訊，便將調查方向全盤扭轉了。

　　短髮女說，這週是由「樂團指導」負責校內值班工作，所謂的樂團指導，興許正是暫代職務的數學老師。

　　顯然，有機會見到校犬最後一面的人，產生了根本性改變。

　　「看來，我們該找的人不是音樂老師，而是這名數學老師。」我說。

　　「我討厭數學。」

　　「妳的數學明明就很好──況且，討不討厭數學，跟去不去問話，完全是兩碼事，連基本的條件關係都不存在。」

　　「我不想去。」

　　「那就別去了。」

　　「但我想知道更多線索。」

　　「那我們就一起去。」

　　鏡寧宵眨了眨眼，抬頭望我，說：

　　「我以為你沒興趣。」

　　「別誤會了。」我揚起嘴角，說：「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之一，便是旁觀他人追查困難的案件。」

　　「你真奇怪。」

　　「唯獨不想被妳這麼說。」

　　離開音樂班辦公室前，我一面確認室內物品全歸初始狀態，一面將那太過白淨的紙張擺回桌面。

　　關門前，西曬嚴重的陳舊之域，唯獨那張白紙，持續吸引我的目光。

　　奇異空間捎來的失實之感，並未消散。

　　反而變得更為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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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欺 Malicious〉第五回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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