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虛無：恣傲胤言的形相反思 - 〈自欺 Malicious〉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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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欺永遠搖擺於真誠和犬儒主義之間。」──尚－保羅‧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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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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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覺揭示，眼前的物種是人類，大腦卻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實則，缺乏豐富智識與批判思考的低階生命體，豬狗不如，劣於牲畜──充其量是堪能行走的可悲肉塊。

　　一團由細胞組成，空有繁複神經系統的空洞肉塊。

　　脫逸存在意義與思辯批判，萬物之靈也只是比牲畜更為弱小的尋常生命。

　　一周七日中列位第五的這天，肉塊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彷彿中了獎或得了道，用令人難解的高昂語調交換著空泛的語句。

　　「今天要去哪裡？」「去一中街？」「好啊好啊。」「要去唱歌？」

　　接踵而來的話語彷彿嘔出的穢物，灑於空中，簡直是番酷刑。

　　儘管如此，我仍明白「社交」與「人際」這些事物對於人類的重要性。論其意義，並非為了生存，而是為了不受侵擾。

　　不受來自眾多凡人的無謂騷擾。

　　「祟胤言，你呢？」

　　留著短髮的女同學轉過頭來，直望向我，笑著提問。

　　完全沒聽前因後果的我，動起臉部肌肉，率先拉起嘴角。

　　「抱歉，我只聽到一中街……」

　　「就是一中街唷！」

　　她的手順勢拍擊桌面，指尖摁上我的精裝版《存在與虛無》。

　　這個瞬間，腹腔隱忍已久的怒火險些迸發出來。

　　我不動聲色地將書向後挪動三公分，保持一貫的交際笑容，悠悠開口。

　　「妳們討論好要去哪裡了嗎？」

　　聽見提問，她搭配手勢，開始述說放學鐘響之後，肉塊們的每句對話。

　　我的表情雖是禮貌的微笑，雙耳卻已切換模式，強化篩檢，降低傳回大腦的話語總量。過耳不聞的技巧很難，一方面要將外在資訊留於短期記憶以便應答，一方面又得放棄思緒節省每株腦細胞，可不是尋常凡人所能辦到之事。

　　祟家的名言製造機，兼人肉百科全書之偉大二姊曾說，人類的複雜性，在於不可思議的單調，與難以置信的愚蠢。

　　我明白這些凡人想要什麼。

　　他們想要盲目從眾的無思想者，不辯駁、不批評也不堅持主張；說好聽些，叫從善如流，講白了是全面放棄思考，化作阿米巴蟲等級的低階生物。雖說這種作法毫無尊嚴，卻是最安全也最妥當的應對方式。這類行為，社會學替它選了個好名詞，叫作「人際關係」。

　　這番道理，簡單得連八歲孩童都懂。

　　然而，教室裡卻存在著連此等交際都不願順從的，藐視常規的人。

　　放學鐘聲早已消散，整座西澄高中沐浴於歡快的虛假氛圍，緊挨牆角的座位主人卻動也不動，正襟危坐，呆望空無一物的木製桌面。

　　留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女孩，以行為傳遞符號，投來只針對我的獨特訊息。

　　「抱歉。」我合起雙掌，苦笑道：「今天得幫妹妹借書。」

　　「那也太慘了吧。」

　　與預計出遊的同學們寒暄幾句，費了一番功夫，我得到了不克前往的特許證。

　　搬出家人這張免死金牌，是最安全也最不易觸動交際陷阱的策略。

　　這可不是謊言，我不過利用人們與生俱來的無知及虛偽，於事實之外灑上一層甜美的代糖罷了。吃起來甜，卻是偽物。

　　假的東西無法成真，卻能使人信以為真；信得久，也就不假了。

　　十分鐘後，迎接西曬的教室內只剩我和無聲靜坐的黑髮少女。

　　來到她身邊，拉開前排椅子，逕自坐下。

　　「妳破壞了我重要的人際交流。」

　　「是嗎？」她直望著我，不帶抑揚頓挫地說：「我以為你累了。」

　　「別小看偽裝十年合群份子之人的堅強實力。」

　　「你是怎麼辦到的？」

　　「全靠精神硬撐。畢竟，身於這個無趣的世界，意志力便是一切。」

　　「我問的是『偽裝合群』這件事。」她烏亮的雙眸眨也不眨，正色直瞅，說：「是怎麼辦到的？」

　　與她對視的我，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並非這項技能存在保密專利，亦非此種行為不宜發揚，純粹是我不願破壞她身為有趣觀察對象的純粹本質。

　　畢竟整間教室，唯她一人，值得費心動腦。

　　鏡寧宵，難能可貴地在自身肉塊之外，包覆一層無法捉摸的膜。

　　留著一頭中規中矩的烏黑長髮，梳起足以遮掩眉宇，並能輕鬆整理的平直瀏海，睜著一雙對世界毫無期望的大眼，她儼然塑造了走進人群便能立即混同的，無稜無角之平凡外型。

　　近乎慘白的無血膚色，宛如一具踏出古墓的千年屍靈，讓我乍然一見便耗費數條神經上下打量。

　　撇去罕見姓氏，她的名便表徵了靜謐之夜，與後天形成的詭譎性格恰好相符。

　　鏡寧宵蒼白的雙手置於膝上，腰身與腿保持著不自然的正經直角。

　　「比起呆坐於此，妳有沒有考慮過直接傳訊給我？」

　　「我沒有手機。」

　　「那妳有沒有考慮過，長時間呆坐於此，其他同學會有什麼想法？」

　　「我不在乎。」

　　「……罷了，今天有什麼事嗎？」

　　「校內的狗狗快死了。」

　　語畢，她眨了一回眼睛。

　　等待數秒，卻沒聽聞後續話語。

　　「抱歉，小宵姑娘，剛剛那句話什麼訊息也沒有。」

　　就算是我，要從毫無爭點的語句裡挑出關鍵意義，仍是天方夜譚。

　　「妳指的應是實驗花圃裡老態龍鍾，病懨懨的老黑狗。雖不知姑娘怎麼想，但疾病與死亡間存在一道極遠的鴻溝，尤其在這醫療氾濫的世界──」

　　「牠吃了毒藥。」

　　原來如此。

　　老了、病了倒沒什麼，吃進毒物的話確實符合「將死」範疇。

　　「小宵姑娘。」

　　「別這樣叫。」她皺起細長的柳葉眉。「這是個很低劣的嘲諷。」

　　「有道理。」我清清喉嚨，說：「鏡寧宵小姐，雖然不想這樣問，但……」

　　腦中浮現實驗花圃附近，孤獨居於老舊鐵籠，垂垂老矣的黑狗身影。

　　「妳應該不是投放毒物的人吧？」

　　「我以為是你。」

　　「身為地表最合群之人，我絕不做這種事。」

　　尤其是這種很快便會被人發現，其後將一發不可收拾之事。

　　二姊曾說，所謂完美犯罪，並非不留線索而無法追查的謹慎行為，而是不著痕跡而難以察覺的純粹惡意。

　　鏡寧宵輕輕頷首，拉起書包轉身要走。

　　「妳留下來，只為了問我這個？」

　　「當然不是。」

　　她側過頭，漆黑髮絲映著夕陽，灑成一片暗褐色流瀑。

　　「要不要一起欣賞生命凋零之前的淒涼景致？」

　　僅此一瞬，再次真切明白，眼前之人並非單純的肉塊。

　　不同於我，沒有通曉萬卷、沒有參透哲理、沒有深刻思想的鏡寧宵，純粹以個人意志無視著世界常規，任憑己身不受控制的好奇心，八方侵襲。

　　正是這點，讓看似平凡的她，充滿無邊的吸引力。

　　比起觀察世界，我更願意觀察人；比起尋常之人，我更傾向觀察詭譎之人。

　　犯罪、病態、暴行、殘虐、瘋狂。

　　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思覺失調障礙、短暫精神病症。

　　異於常理的元素，驅動灰白無彩的低智塵世，在一片虛無的空間中，以瘋狂的意志揮舞染血的畫筆，重新塗刷這單調乏味的不毛世界。

　　穿越空蕩蕩的長廊，橫越各社團揮灑汗水的喧鬧操場，我們背著夕陽來到乏人問津的自然科學實驗花圃。

　　如她所言，本已行動困難的老黑狗，吐著舌頭趴伏地面，痛苦地呼吸著。

　　來到狗籠前方，她併起膝蓋，蹲下身，開始翻找書包。

　　我捻起隨意散於地面的黑色裙襬，按入她腿臀間的空隙，避免沾染髒汙。

　　「妳怎麼看出有人下毒的？」

　　「不是看出，是『看見』。」

　　「妳親眼看見有人投放毒物？」

　　「是啊，直接倒在那個裝清水的鐵盤裡。」

　　越翻越亂的書包裡，裝了一堆與學校教育無關的怪異物品，其中最令人在意的便是夾在筆記本間的文庫版《死的況味》。

　　真想拿來讀一讀。

　　「那人用透明夾練袋盛裝有毒的白色粉末，戴著口罩與手套，顯然早有準備。既然狗狗活到今天，那個粉末或許不是什麼致命性化學藥劑，而是某種生活常見的輕微毒物──比如說殺蟲劑、漂白水或砒霜。」

　　砒霜可不是生活常見的東西。

　　「妳沒打算阻止他嗎？」

　　她驀地停止翻找，轉過頭來，眨眨那雙清亮的大眼。

　　「為什麼要阻止？」

　　「不為什麼。」

　　換作是我，或許也會靜待投毒完成，詳加觀察行為流程。適才的無謂提問，純粹是偽裝過頭，產生的潛意識失誤。

　　在她面前，不用假裝自己在乎，畢竟是名享受詭奇異常的同夥。

　　「妳有看見對方的臉嗎？」

　　「有是有，但我專注於粉末溶入碗內，狗狗還邊吃乾糧、邊配水的諷刺狀況，基本上對那人沒什麼印象。」

　　「是學生嗎？」

　　「不知道。」

　　「身高呢？」

　　「不確定。」

　　「那人蹲著時，看起來比我現在高嗎？」

　　鏡寧宵皺著眉頭，深深吸一口氣，似乎對我的連番提問略感不悅。

　　她的目光由下而上緩慢移動，靜靜端詳一陣，最終將視線停駐於我的眸間。

　　「蹲姿高度比你低一點，但比我高。」

　　「感恩。」

　　這是很珍貴的訊息。

　　撇開細微的腿長問題，蹲姿算是身高的相對比較值，單純判斷高低時還挺可靠的。我的身長為１７６公分，鏡寧宵則是１６２公分，換言之，投毒之行為人介於這個身高之間。

　　「我以為你不在乎。」

　　「怎麼會呢，我對任何生物死前掙扎的樣態和性格本質的變異頗有興趣。」

　　「我指的是追查犯人。」

　　她拿出一個透明缽碗，置於腳邊。

　　「我以為你對投毒者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個誤會可大了。我對投毒、殺狗、犯罪本身確實沒什麼興趣，但行為人嘛……」

　　「你真奇怪。」

　　「唯獨不想被妳這麼說。」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怎麼偽裝成完美的合群者？」

　　望著氣喘吁吁的黑狗，我靜默不語。

　　鏡寧宵取出一包漂白粉，以及一罐寫著「二硫基丙醇」字樣，裝滿純白粉末的透明零食桶，隨後掏出兩個夾鍊袋。她將零食桶遞過來，要我扭開。

　　依她指示，我躲到曬不著夕陽的陰暗處，小心地將漂白粉與二硫基丙醇分別倒入兩枚夾鍊袋中。確認袋內之物總量相近，她才扣上封口，抬頭望向漸漸消逝的夕陽，深吸口氣。

　　「嘿！」

　　雙臂一擺，兩包夾鍊袋同時飛往花圃。

　　這女孩的力氣比我想像得小太多了。袋子的飛行幅度很低，地球引力很快地修正了滯空路徑，讓兩包透明物體劃起向心弧度，隱沒於花圃的繁盛草叢。

　　我與她，靜靜凝視毫無變化的矮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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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欺 Malicious〉第一回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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