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虛無：恣傲胤言的形相反思 - 〈占有 Reluctant〉第二回 part.2

　　那天，如今看來也只是月曆上稀鬆平常的一日。

　　如往常一般，她在週三放學前的最後一次下課空檔，隻身前往圖書館。

　　為了掩飾真實目的，我隨手抓了張隨堂考卷，塞進長褲口袋，佯裝成前往圖書館尋找答案的平凡學生。

　　鏡寧宵所散發的灰暗氣息，猶如一道混沌的無形屏障，將世間萬物阻絕在外，像在保護這個脆弱的世界一般，將格格不入的女孩層層隔絕。

　　獨自坐在櫃臺後方，年邁的圖書館主任頭也不抬，對出入之人不感興趣。

　　鏡寧宵繞過擺放雜制的矮櫃，朝最後面的文學區前進。

　　若說哲學是思想的基礎，那文學必是意念的瑰寶。

　　文字用以乘載思想、傳達意念，由文字構成的情節和段落，除去累贅雜語，或多或少亦有值得汲取的深刻價值。

　　單論西澄高中，圖書館的利用效率很低，問題不在於藏書量不足，而是長期缺乏使用者；這並不是學生的錯，大環境嚴重趨向網路資訊，來自四面八方的龐雜訊息讓早已失去思辯能力的人們，失去潛心閱讀的專注力，更喪失深刻思辯的批判力，成為大腦空泛的行屍走肉。

　　化作苟活於世的肉塊。

　　這位黑髮女孩則截然不同，用自己的步調，以最傳統的方式理解、探究、追尋著世界的本質。

　　同時給了我剪切頭髮的完美時機。

　　進入圖書館的我，用手輕輕扣住門緣，避免木門發出過大的噪響。盡可能隱藏腳步聲，悄悄經過管理櫃臺，從文學區隔壁的外國歷史區進入書架之間，避免過早接觸目標。

　　換作平時，為了扮演完美的合群者，我必定會禮貌性地向館員打招呼，甚至掛上人畜無害、人見人愛的虛假笑容。

　　由於今日另有目的，只得放棄這項原則。

　　遊走於文學書架間的鏡寧宵，微仰起頭，凝望西洋文學上方第四排的位置。印象中，那附近擺放著現代文學，最有意思的書籍是《追憶似水年華》、《百年孤寂》和《奧托蘭多城堡》。

　　我不認為鏡寧宵會閱讀過於深入的哲理小說，也不認為她會挑選毫無樂趣的魔幻寫實作品，哥德式文學雖然與其特質相符，早期作品讀來又稍嫌乏味。

　　她的指尖，落在夏洛特．吉爾曼的《黃壁紙》的書背上。

　　那是個好選擇。

　　猶豫是否將其取出翻閱，靜止不動的她，保持同一姿勢持續十秒之久。

　　這段期間，我屏息以待，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人類專注於行為時，會降低感知能力，忽略周圍事物；反之，專注於思緒時，五感──尤其視覺、聽覺與嗅覺反將增幅數倍，提升對周遭的覺察能力。

　　最好的獵人，會在獵物展開狩獵的瞬間發起攻勢。

　　鏡寧宵文風不動，雙眸眨也不眨，彷彿要從書脊讀出頁面內容一般，緊盯上頭印刷粗糙的字樣。她的指尖慢慢向右挪，移向史蒂芬‧金的《四季奇譚》。

　　同樣是個好選擇。

　　換作是我，與其呆立於此兀自猶豫，不如將兩本書同時帶走，回家研讀。吉爾曼與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作家，對二者猶豫，猶如挑選牛肉與羊肉，除了主觀喜好外幾無類比空間。

　　躲在斜前方書架邊的我，險些按捺不住，出聲給予建言了。

　　過了幾分鐘，人偶一般佇立不動的她緩緩闔上雙眼，抬高左臂，雙手指尖分別置於二書之上。那副模樣像極了籌備儀式的祭司，怪異的舉動甚至讓我以為即將有某種魔法力量自她指尖迸發。

　　猝然間，她睜開雙眼，以極快的速度將兩本書同時抽了出來。

　　咦？

　　平時動作慢如無尾熊的她，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出書籍，解消我等待已久的剪切時機。

　　將兩本書擁入懷中，她轉過身準備離開。

　　這可不行。

　　在她離開西洋文學區的書架，來到中間通道時，我閃身躍出，瞄準她的右後肩使勁一撞。。

　　「呀！」

　　吉爾曼與金的書雙雙落於地面，以極傷書頁的形式攤了開來。

　　鏡寧宵身子踉蹌，朝左方傾倒，我即時伸出左臂拉住她的左腰，右手則自右腋之處往上扣，撐住整個上身，穩住對方的步伐。

　　近在鼻翼的烏亮黑髮瀰漫一股新鮮水果的清甜氣味，幾根翩飛的細髮搔上鼻頭，讓我險些打起噴嚏。

　　趁此空檔，鬆開按住她纖瘦細腰的左手，取出口袋裡的任意剪，毫無聲響、毫無預警、毫無猶豫，飛快剪下一段十公分長的烏黑髮尾。

　　「抱歉，」我掛上愧疚的表情。「妳沒事吧？」

　　她側眼瞥來，目光除了埋怨之外，更挾帶細微的怒意。

　　「碰到了。」

　　「什麼？」

　　「手。」

　　她用指甲輕點我扣於其上半身的右臂。

　　低頭查看，冷不防倒抽了一口氣。

　　為了穩住她踉蹌的腳步，整條右臂居然壓上她的胸口，右手五指不偏不倚地攫住圓潤柔軟的胸脯。

　　連忙抽回臂膀，向後退了兩步，不住道歉。她怔了半晌，撇了撇嘴，彎腰拾起落於地面的書本，頭也不回的走了。

　　短暫的互動，是我與那傢伙實質上的第二次接觸。

　　距離第一次接觸，僅有數日之遙。

　　同一天，我借了早已讀了數遍的《科學怪人：另一個普羅米修斯》，倘佯於詭奇的不祥故事，打算以最佳的精神狀態好好研究得來不易的珍貴髮絲。

　　「然後你決定把那女孩的頭髮帶來我的診所。」

　　「沒辦法，這是別無選擇的決定。」

　　「別把我的歸宿當成下下之策。」

　　「不過，」右眼移開接目鏡，我盡可能擺出友善的親密笑容。「二哥的人體研究設備，無人能出其右。」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對病態殺人狂的評語。」

　　「是嗎？」

　　「是的。」

　　人體組織所能夠得出的訊息，比交流、言談和接觸都多。五官和言語均能引起誤會，多餘的訊息將造成傳遞上的困擾；好比說，我伸出雙臂扶穩鏡寧宵的行為，就算擺出極其和善的表情，抑或操著平穩冷靜的語氣，都無法順利將舉止背後的真意確實傳遞。

　　然而，人類的外在因素，也提升了謊言的威力。只要有心，一絲一毫的動作都將化作訊息，以有形抑或無形的方式傳達，成為言外之意，讓人身陷自我解釋的謊言陷阱。

　　造成訊息傳遞阻礙的因素，在需要時，是再好不過的強力工具。

　　利用五官、聲調和語言，我能輕鬆駕馭人類社會賴以共存的基礎，亦能充分玩弄這空洞的一切。

　　當然也能惹來鏡寧宵滿懷怒意的瞪視。

　　「胤言四弟，雖然你口口聲聲說只對那女孩的本質感興趣，」二哥將食指穿過馬克杯握把，扭轉手腕，轉動杯體。「這些行為卻與普通人的舉止無異：想知道對方的一切，並極盡所能地接近。──當然，剪人頭髮與盜人襯衣還是太過頭了。」

　　「哥，你知道我為何會對那傢伙感興趣嗎？」

　　「你沒提過。」

　　「哥理當明白，在我心中，除了祟家的諸位非凡者外，尋常凡人不過就是一團又一團的──」

　　「肉塊。」

　　「沒錯。正因如此，要對肉塊本身產生興趣，需要的不只是客觀上美麗的色澤與富有彈性的肌理，重要是肉的本質，亦即肉之所以為肉的形上理由。」

　　「……我們在談的是真正的肉，對吧？」

　　我笑了笑，掛起人畜無害的笑靨說：「當然囉。」

　　猶如一塊產地明確、流程透明且鮮度良好的頂級和牛，人類亦有一套既定歷程，方屬適當的肉塊。

　　凡塵世俗，將肉塊漫長的歷程，稱為人生。

　　值得探索的人之本質，必也擁有一段足以研析的人生；要想深掘本質，得先有個立基於前，觸發動機，讓我察覺其趣味性的轉折點。

　　討論鏡寧宵的本質趣味性，必須從半年前那段插曲談起。

　　從那支劃破女同學臉頰的原子筆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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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占有 Reluctant〉第二回完‧下回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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