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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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秋，台灣屏東。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LauCXaNuA
「北京時間，上午七點整」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4vZOKKozD
尖銳的報時聲刺破了窗戶進來，緊接著是一串已不大陌生的旋律。王明彥伸了伸懶腰，趕在下一句聲音響起前從床上坐起。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MPiSSAw4m
首先是男聲，「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台海之聲」，然後是女聲，「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台海之聲」。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2TBxvMEGY
王明彥揉了揉眼睛，下樓。出房門前他把房間的窗戶關上，但聲音仍隱隱約約地從外面滲透進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33gu2IoP3
聲音的來源是文雄伯的小貨車。以前還能辦里民造勢大會的日子，他常開著這輛車拜票，沒有選舉的時候就接些廣播生意，放送北港的土豆、燒酒螺，或其他無關緊要的里民活動。現在他也做廣播生意，只是播送的內容不若以前那般可口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bySxGTGOf
王明彥出門前把大門鎖上，他要趕去高雄上思想課，這是他們這一代的大學生在開學前必要的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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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火車上高屏大橋時搖晃了一下，王明彥直起身子望向窗外。起霧了。遠方插滿紅色旗幟的斜張橋在霧中顯得特別顯眼。他瞥了一眼鐵橋下的泥灘地，幾個月前那裏還是一片綠油油的，現在橋下的芒草花已經逐漸盛開，與早晨的霧氣融成白茫茫的一片，和記憶中的那些色彩紛呈的平凡日子很是不同。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exhNLCvoo
記憶裡的日子總是令人懷念的，那是六月底的一個有著碧藍天空與翠綠草地的平凡日子。期末考。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UW0FmE5qG
「期末考完就結束了。」那時王明彥心裡如此想著。盛夏的南方燠熱難耐，他們卻不能開冷氣，限電政策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了，政府給出的說法是行政機關用電需求增加，但實際的情況誰也不知道。四十幾個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坐在紅磚建成的建築中，牆上的綠漆已經斑駁剝落，吊扇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汗水從學生的脖頸滑落，把白色制服上衣潤濕，露出純白襯衫下遮掩的顏色。期末考最後一節考的是歷史。考試考到一半的時候王明彥突然覺得課本裡教的那些思潮好像都是錯的，於是他放下筆，把視線轉移到窗外。第一眼見到的是正對著窗口的旗杆，接著是操場，最後是天空。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NwbleI4CM
考試鐘聲在下午二點五十分準時響起。「解放了!」收卷幾分鐘後同學看著手機對他說道，他以為那指的是考完期末考了，後來他才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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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火車下高屏大橋時晃蕩了一下，那些左岸的碧藍與翠綠被前進的列車拋諸腦後，就跟平常一樣。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7wPRaKkUf
期末考後的某個日子他們被通知要回學校，後來才知道是要去高雄港歡迎官員跟軍隊上岸。遊覽車到左營港的時候，港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些人要來「見證歷史」，但大部分的人都是一種湊熱鬧的心態，嚴肅的軍港周圍擠滿了趁機擺攤的小販，一頂頂遮陽傘從碼頭沿著馬路向兩邊延伸，由遠處望去猶若一朵朵開在港邊的蘑菇。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nWEdiIVJH
學校旁邊賣青草茶的輝伯也來了，早已將店鋪傳給兒子的他掛念的還是家裡的生意，過來碼頭前還不忘帶一箱青草茶來賣。這是他這一生中第二次參加「接收活動」。「第一次是在基隆港啦，」他說，手上拿著飲料和要找給客人的零錢，「那個時候我還很小朋友，船上好多阿兵哥。」
「阿那個時候你們覺得怎樣？」
「我阿公看起來很高興啊，他覺得『解放了』，啊我阿爸臉色就不好。」
「他說那天的日頭是帶著光芒的，以前的沒有…」船靠港的時候發出了巨大的鳴笛聲，打斷了輝伯的談話。
「阿公，為甚麼上面的旗子要換掉？」輝伯的孫子阿廷扯著他的衣角問道，聲音與管絃樂隊的演奏聲混在一起，顯得十分的微弱。
「因為晚上到了，」他說，順便把孫子抱到看不見船的地方「日頭下山，天星出來囉。」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Xo9LNXcDt
紅色的旗子在管樂聲中被降下來，然後又在管樂聲中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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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進高雄站的時候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把乘客從睡夢中叫醒。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KXaGHwdfk
二○二○年初的那場選舉辦在學測前，但王明彥並不是很關心，或者說他分不出時間關心。「學測要緊，」老師雖這麼說，卻仍然多嘴了一句，「剩沒幾天了，我想你們心裡有數。」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Atq3mlXVg
考場如戰場，在前線的人們都是很混亂的。對於大考在即的學生來說，學測考甚麼遠比誰會當選重要的多，有人說社會科會變很多，有人說不會；有人說他申請的學校不看社會，有人擔心連國文都會受影響。但不論擔心與否，學測還是如期在寒假到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eHSCidgUe
那年的作文題目是「我們這個時代」。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王明彥在他的作文中如此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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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測結束後淑芬姨就經常來家裡坐。
「免煩惱啦，」王明彥的媽媽把切好的蘋果端到桌上，「偉仔欲讀自然組的系，應該是無啥要緊」
「伊講伊若是無中成大就欲去讀警察大學呢。我就是煩惱，現在這款形勢，老的已經在做警察矣，講甚麼領導按怎按怎，現在小的又要…」淑芬姨看了一眼蘋果上殘留的紅色果皮，似乎有所顧忌，但最後還是帶著果皮吃下去了。
「來，弟仔乖，」淑芬姨看了弟仔一眼，然後對站在一旁的王明彥使了個眼色，「跟阿偉去找哥哥做功課。」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LaLyy54YB
「班主任說話不標準，」弟仔是偉仔的弟弟，今年八歲，注音符號還沒學好，又要改學拼音了，「上課還常常會跟語文課本寫的不一樣，不是多寫一筆，就是少寫一劃。」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ITBJ0I219
弟仔一邊抱怨著，一邊隨手拿起一本王明彥放在架上的課本，「哥哥你的書好多舊字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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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刷出車站閘門時發出「嗶嗶」的聲音，王明彥看著螢幕，上面寫著餘額不足四個字。行動支付越來越方便了，以前大家還習慣出門帶著一張悠遊卡，但隨著行動支付越來越普及，似乎為了方便，有些事情都不是那麼重要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42KuzZkgF
回鄉下老家圍爐的那個除夕夜，王明彥發現他平常看的那些西洋電影台已經停播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q84wvyOu0
原本那些連成一串的新聞台都消失了，理由是「因應國家頻段調整，降低境外勢力散播」。老三台被整併成台灣衛視，剩下的兩個頻段變成中央電視台跟海峽衛視。現在沒有整天的新聞台跟購物頻道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中央」開頭跟「衛視」結尾的電視台。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XsOk7X7sX
長輩們坐在麻將桌前搓麻將，他們似乎對講普通話的春晚沒什麼興趣。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TqCjM69NM
「以前民視的新年特別節目比較好看啦」王明彥的二伯水發是戶政事務所的公務人員。過年前政府撥了一筆退休金要他們這些資深員工提前退休，水發的主管答應了，但他不願意。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j35HrByfo
「錢給那麼少，分明就是想趕我們走，」水發從面前打出一張牌，「二萬。」
「已經很好了啦，」二叔萬邦說，「我們隔壁的那個軍官說，他們當兵的年歲超過三十的都被要求退休，退休前還要去上三禮拜的思想課呢。」
「阿那些志願兵呢?」嬸嬸淑嫚問道。
「直接解編啦，連錢都領沒有。現在台灣不需要這麼多本地軍人囉，」萬邦將一張牌放在桌上，一邊喊聲道，「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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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彥走出車站時，迎面而來的是一整排的計程車。清早的站前已經有很多計程車司機在排班了，黃色的本地車與黑色的滴滴車剛巧形成鮮明的對比。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1F2hD80MY
計程車剛開始的那一陣子生意很好，每天都有很多客人要從機場到高鐵站，為此計程車司機的人力還短缺了一段時間，車上的悠遊卡也都改成微信支付。後來政府因應人力不足通過了服務協定，越來越多掛著閩粵浙的車牌出現在建國路上，生意也是從那時起越來越難做，政府的限制也越來越多。有人嫌司機的台灣口音太重聽不懂，所以司機要考普通話證書；有人嫌棄司機的素質不好影響治安，所以現在掛牌前得先有「綠色證明」。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FUoLiSLLZ
六十三歲的鄰居國禎伯就是遲遲沒拿到綠色證明的那一個，參加過「90年春天的政治運動」的他，綠色證明已經在機關卡了好幾個月了，機關的說法是申請件數太多，需要一段時間處理。「有眼睛的都知道出了甚麼鬼，」國禎伯說道，車牌上的台灣省三個字因長期的未清理而蒙上了一層灰塵。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PK3p6mDNb
屋漏偏逢連夜雨，證明還沒發下來，國禎伯就住院了，病因是心肌梗塞。王明彥他們去醫院探望國禎伯的那一天，小小的健保三人房裡擠滿了七、八個探病的家屬。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1UrEwydcF
國禎伯的隔壁床是一個叫李台生的外省老兵。來台灣的那年他才十八歲，現在他九十二歲了。年輕時的他在軍中意氣風發，也曾是府院機關來往的重要對象，但晚景淒涼，膝下無子的他現在只住得起窄小困窘的健保房。
「老爺子，我們來給你送勳章了，」說話的是台灣省省委，祖籍山東的他心想定能讓同鄉的台生倍感親切。
「老爺子知道這麼多大人物來看他，心裡定是已經很高興了，」照顧台生的春水嬸代他發話了，「至於這勳章，我看就不必了吧。」
「大娘，我覺著吧，這也是政府的一番好意」
「阿…這…」
「行了大娘，客氣啥，就收下吧。」省委將徽章塞到春水嬸的手裡，臨走前還不忘和躺在病床上的台生拍了一張合照，算是任務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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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生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省委走了之後不久，醫院外便捲起了一陣狂風，風從窗戶灌了進來，床單和裹在被子裡的台生就這樣被風一起捲飛上了天，並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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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在風暴後復歸寧靜。三號床的陳桑把收音機打開，王明彥就這樣坐在春水嬸已空著的伴椅上，靜靜地聽著廣播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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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下港之聲的最後放送到這為止，多謝大家三十多年來的支持。這條黃昏的故鄉，送乎咱各位空中的好朋友，我是主持人石川，逐家有緣再會…」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puUxthSdD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cisrxL0Re
收音機在學校圍牆外的人行道上悠悠地放出旋律，王明彥放慢了腳步，然後在沙啞的音樂聲中望著紅磚牆上的藤蔓。最後他被人潮中的浪往前推，任由那些未枯萎的綠在那裡恣意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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