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達旺前,烤肉香四溢,部落的老人們為守備軍準備豐盛的宵夜。他們烤熟白筍,悶軟甘薯,將山羌肉分好一塊塊整齊擺放盤中,甚至將慶典時才會出現小米甜點『杜淪』都拿出來。
午夜過後,眾人依舊守在廣場,阿碧莉陪伴他們,並祈禱穆德大夫有辦法讓姊姊甦醒。
「頭目明天會前往希爾飛城接受治療。當她平安歸來時,我們將為她高歌,喝乾酒倉!」卡露高聲向族人宣布。
老族人都相信年輕的頭目一定會醒過來,大夥兒餵飽守備軍後,向他們一一致謝,不少人拋棄前嫌,給夏格那打了一大盤菜,還多塞兩塊杜淪到他手中。
少年的食量大,不一會兒就把盤中之物掃空。可口感黏糊,不好咬斷的杜淪,讓他費了番功夫才吞進肚子裡。他發現這玩意兒可能要小口小口吃,不然整塊吃進去,恐怕會使呼吸阻塞。
待人潮散去後,趁阿碧莉與族人在帕達旺裡為他們舖整被單。夏格那請師傅們先盥洗,自己則將卡露送回部落外側的蓋瓦家。
一老一少並肩而行,夏格那認為兩人會是一陣沉默後,再客套道別。殊不知,才離開廣場,卡露率先糾正說:「羅倫斯的孩子,你不能叫我卡露女士。」
「我該如何稱呼會比較妥當。」夏格那有點困惑。露斐兒的祖母,以親戚關係來說父親得稱她為叔母,自己若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那得稱她為嬸婆。但他是養子,加上家族及種族之間的恩怨,好像什麼稱呼都不對。
「阿克拉的孩子不是這樣稱呼老人,你父親沒說過嗎?」卡露的眼神像是打量著夏格那問道。
「他說過,但我能那樣稱呼您?」夏格那不確定地反問。
「怎麼和露斐兒講的不一樣。」卡露強調:「我看你也不像會拘泥那種小事。孩子,你必須用族裡的方式稱呼我。」
「是的……,瓦伊。」夏格那生澀說道,他連稱養祖父,都是學布萊克在名字後面加上大人。
「很好,夏格那。」卡露顯得滿意,兩人剛好抵達蓋瓦家門口:「你要進來再跟露斐兒說話嗎?」
夏格那本來想婉拒,但捫心自問,為何要拒絕呢?他就是想看露斐兒,想報答恩情才來,所以沒什麼好掩飾。
他點點頭跟著卡露進門,可兩人進入屋裡,只見到圍爐旁掀開的被單與躺在牆邊依然昏迷的巫醫。
「人呢?」卡露用燭燈照向周圍,她試圖保持冷靜講道:「醒來了嗎?」
穆德大夫不是說情況危急,怎麼會突然清醒?夏格那回想走來的路上,沒瞧見有人從蓋瓦家出來,不過照著卡露的想法,他推敲露斐兒醒來後可能去哪裡:「會不會醒來發現自己不在家裡,所以回去了?」
「說得對,起來發現在妹夫家,旁邊又沒其他人,搞不好還不清楚自己出了事。」卡露贊同少年的看法:「但現在家裡連傢俱都沒有,她回去一定會嚇到。」
他倆提著燭燈往家裡走,夏格那跟在卡露後面依舊納悶。
「露斐兒,妳在家嗎?」卡露一進玄關馬上喊道,屋裡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們繞過屏風,夏格那藉燭光發現即使經過整理,露斐兒家的地板、梁柱與蓆墊上還留著像柴刀或鋸子破壞的痕跡,若說那是魔法造成,未免過於駭人。
正當他拾起落在矮櫃下的梳子時,一陣暈眩倏然襲來。他不適地跪下,卡露也出現同樣的狀況,她倚在柱子旁,緊閉雙眼,手撐著腦袋說:「不是地震,不會是中風的前兆吧。」
「我想不是。」夏格那勉強回答她,並感到背脊有股寒意蔓延。他抬起左手,只覺指尖發麻刺痛。但為何這時候會突然不適?他實在無法理解,可也不能讓卡露和自己在此昏倒。
雙手撐在地上,他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脖子上的鰓紋都好像都為了吸到空氣而撐開。汗珠很快從鬢頰滑至下巴滴落。心跳則紊亂不整,使他注意力難以集中,且光起身,就已費盡全力。夏格那咬緊牙,半撐半拖地硬是爬到卡露身旁,扶起她舉步艱難地朝門口走去。
喀咚!兩人蹣跚跌撞好不容易抵達門口,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那瞬間夏格那心頭彷彿給人揪緊,伴隨於後的恐懼驅使他回頭察看。
燭燈還留在破損的矮櫃上,隱隱光芒照映屋內,他注意到圍爐前落著一袋東西,仔細看是點滴的囊袋,滴液還不停從針口流出。
光源之外,黑暗裡陰影在竄動。圍爐後方,高處有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鑲在披頭散髮的臉上緊盯他們,底下似笑的大口露出尖銳長牙。
夏格那見到一頭巨大的怪物,額頭的長角幾乎觸及屋頂,軀體好似猛獸,皮毛下藏不住鮮明的肌肉線條。牠的雙臂搭在樑上,漆黑的爪子彷彿一伸便能輕易攫住他們。
他嚇得僵在原地,未曾面對過的驚恐如同無形的腳鐐,緊緊固定住自己的雙腿。好在本能反應像巴掌般隨即將他猛搧回神,雖然腦袋裡擠不出其他想法,至少明確下達把卡露帶出去求救的指令。
兩人離門口只差一步之遙,還來不及跨出去,怪物便一盪到屏風上方,伸臂攫住夏格那的右腿,使他倆一齊前撲摔倒。
卡露有氣無力地翻身,她忍住雙手麻疼,拔出獵刀朝漆黑的臂爪刺下。但那就像插在花崗岩上般堅硬,且她的反擊也激起怪物揮來另一爪。
猛然襲來的黑影,喚起卡露兒時與朋友在樹林遊玩,遇見熊的恐怖回憶,一個瀕臨死亡的經驗。夏格那伸手一拉,將她脫離那不願再回想的惡夢,並把她人推出門外,自個兒卻被怪物拖進屋裡。
「來人哪!」卡露從泥地上撐起身體,扯開嗓門大聲求救,她不能丟下少年。
夏格那的視線裡,門口瞬間變得遙不可及,地上還留下一道被拖行的痕跡。緊接著他被怪物拎在半空。只見那血紅的雙眼正打量自己,像是決定要從哪裡下口。同時,怪物嘴裡溢出惱熱又噁心的腐臭味,配上兩排陰森銳利的尖齒,令他不禁別過頭。
可現在若漠視逃避,下一刻很可能就遭啃咬致死。夏格那憑藉未熄滅的鬥志,察覺身體沒有先前那麼不適,他縮緊腹腔,穩定身體,從左腿抽出小刀朝怪物的眼睛刺去。他不想死得那麼難看,或者他覺得沒有反抗而任怪物宰割,並非戰士之舉。
但是扭身的動作卻激起怪物警覺,牠側過頭閃避,使刀鋒僅擦過臉頰。接著牠抓緊夏格那的右腿,將他當作飛斧般,朝門口擲出。
燭光、天花板和柱子,迅速擠入夏格那的視線中。他覺得整個人就像群眾抗議時丟出去的雞蛋,一股腦兒朝投出的方向飛去。
他的右肩重重撞在門框,雖然沒聽見斷裂的聲響,卻也改變飛行軌跡,馬上地面朝自己貼來。緊接臉頰擦過泥土,身體在地上翻滾數圈,又拖出一道痕。
夏格那疼得發出哀嚎,他人還趴在地上,尚未爬起,怪物卻已來到身邊。牠一把拎起夏格那的腦袋,將他又扔向蓄水池。
這回夏格那已叫不出聲,他感覺內臟在翻騰,想嘔吐又痛得無法出力。而怪物抓住腦袋時利爪劃傷了脖子,鮮血伴隨刺痛浸濕領口。他乾嘔著心想,再不來人,史貝羅尼就是自己的葬身之處。
怪物沒有給夏格那喘息的機會,幾跨步伸爪掐住他的脖子壓在水池邊。眼見他傷口滲血,按耐不住地探出粗糙的舌頭舔舐,然後大口咬住開始貪婪地吸允。
一股朝氣蓬勃的力量,經由舌尖流入咽喉。怪物感受到喉嚨不再乾竭,胃逐漸飽足。那有如上癮般,恨不得將這個軀體裡所有的力量,都據為己有。
但美味的獵物卻在這時做出死命一搏,對方顫抖的雙臂環住怪物的頭,將牠拖入注滿的蓄水池內。
這玩意兒能在水裡呼吸嗎?夏格那忍耐疼痛,用向星辰騎士學習的擒拿扣住怪物粗糙的腦袋心想。雖然他覺得以自己這年紀上路有些早,但能幫部落解決這頭可怕的怪物,或許也算值得。
這是英雄的行為吧?怪物的利爪深深陷入夏格那的臂膀想迫使他鬆手,反抗時產生的泡沫與散亂水花,讓他看不清水面外的夜空。夏格那正滿意自己的所作所為,腦海中卻閃過鳶翼城的家人……。倘若與這傢伙同歸於盡,父母親,卡拉與布萊克一定會很難過。
但不能這麼想啊!思緒動搖令夏格那分神,險些鬆開雙臂。他見池水開始混濁,像墨汁倒入般,烏黑甚至發出腥臭。他繼續使勁地擒抱,感覺怪物逐漸鬆開了銳齒與利爪。
可體力與意識已經瀕臨極限,最後怪物猛然掙扎,甩開他的窒息擁抱。夏格那見怪物開始溶解,不停滴落黑色的黏液中露出女孩的臉,以及一對淡藍色的雙眼。他失去意識前不禁吐出疑問:怎麼會……?
他認得這對讓時間停滯,令人想深深凝視的雙眼,就像貓一樣,但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給他尋求答案。
露斐兒呆站在池畔,貪婪與瘋狂都隨水融化、褪去,她瞳孔裡映著水裡動也不動的夏格那,耳邊除了聽見自己的喘息聲外,還有族人的喧囂。
「夏格那!」她發愣片刻,朝聲音的方向望去。眼見黑鳶劍客高喊徒弟的名字,手持長劍,目露凶光,散發出懾人的殺氣奔來。
後方蓋瓦護在阿碧莉前面向族人們大喊:「一定是那個怪物傷害頭目!」
「宰了那頭怪物。」瓦伊與族人們高舉獵刀與長矛,馬奧和拉歐克敞開弓弦,向自己放箭。
箭矢飛射空中劃弧的速度在眼中非常緩慢。且隨箭頭越是接近,露斐兒心裡就像遭到猛獸撕扯,並對自己惡言咒罵:『妳不屬於這裡!』
露斐兒不想被箭射中,那彷彿代表了自己跟部落斷絕關係。當這念頭一萌生出,她的雙眼再度被血色染紅,長爪下意識地揮擋,將迎面的三枚箭矢拍落。
但最後一枝遲來的箭穿過身體,雖然那像似有人對自己吹氣,毫無痛覺,卻也令她難過地哭泣,發出哀傷又悲痛的怒吼。
她淒厲地嘶吼,震懾住眾人,撼動了部落,也撼動了獵場。
變回怪物的露斐兒一躍而起,彷彿竄逃的野獸,頭也不回地往森林的深處奔去。最後她已分不清楚是親人、族人還是誰的聲音在耳邊不停迴盪著:『妳不屬於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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