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的小王子

禍不單行，我被暗戀了快一年的同班同學告白了。

今天一大早，教室裡便傳得沸沸揚揚，說有學生確診新冠這下不知又要停課多久云云。

老師進來前，還有一把自以為是的聲音低聲說：「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大家都笑了，除了我。

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格格不入，不如說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

但其實我還是有點疑惑，不肯定令大家都喜笑顏開的「夢想」是不是指停課這件事，因為這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在學校學習的時間跟我的成績成正比，也沒有其他可以讓我維持寫日記的習慣的地方。

對不起，我見識太短淺，對比起現在被表白的情況，停課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噩耗程度。

我總是習慣以誇張的用詞描述世界，好讓無聊又無力的現實看上去有趣一點。至少如果能認為我身處的世界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故事，那我所承受的痛苦也就沒有那麼刻骨銘心了。

所謂自欺欺人，要欺人必先自欺，經過長年累月的訓練，我對於這點還是頗有自信的。

故事並不會跟隨主角的意思進行，因此才有接連不斷的反派出現，眼前對我溫柔地笑著，說著甜言蜜語的人只不過變成了其中之一。

雖然還是很難過，但這並非是能讓我無法接受或者阻礙到我行動的事情。

這麼想著，我冷漠地拒絕了向我表白的同學。

他說他喜歡看我讀書的樣子，這個倒是第一次聽見。之前跟我表白的男生大多都說欣賞我的性格，但我實在不覺得自己孤僻的行徑會討人喜歡，我沒有任何朋友就證明了這點。他們應該單純被我的外貌吸引了吧，我媽媽是演員，我小時候也當過童模，但父母離婚後除了班級照之類的我就沒拍過照了。

順帶說一句，我現在是跟爸爸一起生活。至於媽媽……我連她的名字都已經忘記了。

一不小心想太多了，還是先處理眼前的困境吧。

照理來說為了表示友善，應該多說一句諸如「謝謝你喜歡我」、「我很高興」、「感到榮幸」之類的修飾，但我現在的心情實在跟這些完全搭不上邊，對方看上去也沒有很傷心的樣子，還是速戰速決吧。

「可以問一下原因嗎？」雖然說不上傷心，但他的眼中還是帶了一絲失落。

事情總是不如人願。

我可以走了嗎？我打算無視這個陌生人的提問。

「或者這麼說有些厚臉皮，事實也證明是我一廂情願了，我原本還以為你也喜歡我。」他的聲音比笑容更溫柔，而且充滿神秘感。

我當初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畢竟我平時不怎麼抬頭看人的樣子，美好的聲音讓我有無限的想像空間，給我灰暗的生活染上了色彩，現在也讓我把原本要說的話吞回了肚中。

人類真是矛盾的生物，明明很排外，卻富有同情心。

我唯有老實回答。

「到剛才為止還是，但我喜歡的是活在我世界裡面的你，而你的表白打破了這個世界，導致我已經不喜歡你了，所以我才拒絕你。」

我突然想到今早為什麼我無法跟大家一起歡笑，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中。

「那麼現在時間倒流，我們就當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可以嗎？」

聽他的語氣，我實在不確定最後三個字是不是組成了一個疑問句。

他也沒有絲毫要我回答的意思，反而是自說自話地拿起我的左手：「嗯？你的手錶怎麼停了？」

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直把它戴在手上而已。

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執著於這個問題，而是把時針轉到午休剛開始的時間：「好了，那麼再見。」

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手錶，算了，停課的打擊已經夠大了，就按他說的辦吧，反正我也不想浪費他的好聲音。

我回到教室，跨過門檻的一瞬間，室內出現了片刻的靜默，還有毫不避忌的視線聚焦在我身上，但我一向習慣低頭走路和做事，所以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困擾。

說起來剛剛好像也有感受到同樣的視線，但我對這些不太敏感，也打從心底里不在乎。

畢竟現實裡，沒有人有成為主角的資格，大家都只是在演繹各自的獨角戲罷了。

剛才向我表白的同學的聲音傳來，我聽見別人喊他的名字了，原來他也是有名字的。

那是當然的事，只不過我的玫瑰花不需要這種東西而已。

我唯一的玫瑰花，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這麼悅耳，沒有變成噪音，變成花園內成千上萬、無法分辨的存在。

太好了，我沒有失去它。

今天每個老師都盡職盡責地佈置了大批功課，意圖從疫境中保護我們，同時減少一些家長的投訴。

我走到校門時，聽到了玫瑰花的聲音。

他在叫我。

我上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時候呢？記不起來。

自己的名字——帶有新鮮感的詞彙喚起了一些模糊的記憶，不對，他中午也叫過我的名字，但我好像沒聽到。

「我能送你一段路嗎？」玫瑰花說。

這是想幹什麼？我們家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不能理解，於是我徑直走出校門，沒有理會他。

他自顧自地說著話跟上來。

我真的很喜歡他的聲音，像午後被曬得溫暖的海水，柔和又深不可測，卻每個字都充滿力量。

沒想到他跟了這麼久。

我家是一幢極其偏僻的邨屋，出入都要走半小時由泥沙組成的路。

這個月開始門禁放鬆了，以前我曾經不止一次因為趕著回家摔得滿口沙。

「這裡就是你家嗎？」

殘陽如血，黃昏將盡。

「對，我已經到家了，謝謝，你的聲音很好聽。」

他有些愕然，隨即笑了笑：「拜拜。」

我站在門外，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鬆了一口氣。

要是爸爸知道我帶同學回家，肯定把我打得半死。

但他最近病了，總是躺在床上睡覺，我遠遠就看見屋內沒有開燈，才敢讓玫瑰花走得這麼近。

回到家裡，果然聽見爸爸有氣無力的呻吟聲。沒有他的准許，我不敢開燈，只能踩在髒亂的地板上，拿出書包裡最後一個杯麵，猶豫了一下，我還是用微波爐加熱，忍著屋內令人作嘔的臭味吃掉了。

這個杯麵原本是留給明天午飯的，但塞翁失馬，明天開始就能在打工的快餐店吃飽飯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畢，綁好頭髮，來到快餐店時剛好有第一個客人上門。

是玫瑰花。

看來昨天他住在這附近了。

我們四目相對了一瞬，他便滿臉笑容道：「早，你也是來吃早餐的嗎？」

我開始對他頻繁的出現產生抵觸了，我不討厭變化，但他的出現就像是夢中的角色突然來到了現實，然後你很快就會發現，他變成了地球上的任意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不能讓我保留這段美好的幻想？

我沒有答話，目不斜視地到更衣室換好了制服便開始工作。

當我幾小時後再看見他時，他正拿著外賣箱風塵僕僕地從店門走進來，身上穿著和我一樣的制服。

「店長，午飯的外賣都送完了。我們能一起休息吃飯嗎？」玫瑰花不知什麼時候站到我身邊，跟店長招呼道。

店長是我媽媽的舊識，一直很照顧我，從不勉強我到樓面招呼客人。

或許只是因為我沒有這個能力吧。

長得好看說到底也只是有一張美麗的嘴巴而已，不代表能說出漂亮的話。

玫瑰花帶著我到一角的餐桌坐下。

原來他租了附近的月租酒店，學校停課的這個月就打算在這裡打工。

其實我不想跟他吃飯，但又沒有在工作場所拒絕他的勇氣，搞不好會給店長添麻煩的。

在人類社會爬摸打滾的這些時間，還是讓我學會了最基本的生存常識。

玫瑰花無視我冷淡的回應，口若懸河地說著各式各樣的新聞、故事或者八卦。

就像那些能自己對著電話講半天，卻沒有發現對方已經睡著了的人。

我看向窗外，把他賦予文字的意思通通從我腦中刪除，只剩藍天下一段動人的樂曲，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每當吃飯時間或者沒有外賣訂單的時候，玫瑰花總是會過來找我聊天，好像我們成為了朋友一樣，明明我始終沒怎麼開過口。

但我發現自己變得更依賴他了，比起以前那個夢中的人。

我有點害怕。

幸運的是，從復課那天起，玫瑰花就再沒找我說過話了。

他又變回了我的虛構人物，在快餐店那一個月的時光，是一個美好的夢境，我將懷抱著這個寶物走向死亡。

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非常安心。

「你以為海喜歡你嗎？那只是一場遊戲」

我反覆看了好幾遍這行突然出現在筆記本上的文字。

新頁，竪排，每隻字都佔了原本四行的空間。

第一，確認不是拿錯了別人的筆記本。

第二，確認不是自己的字跡。

第三，還有沒有其他新增的內容，例如署名之類的。

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些文字突如其來的出現。

我思索了片刻，無果。

正打算放棄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海是某個人的名字。

玫瑰花的名字。

玫瑰花在玩遊戲？我不希望他喜歡我，更不在乎他在玩什麼遊戲，何況我們已經很久沒接觸了。

我依然每天都能聽到他的聲音，這就足夠了。

他喜歡誰，是開心還是傷心，關我什麼事？就如同我手上這隻靜止的手錶，誰在乎它是停在了什麼時間？

這時，我身旁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身影，筆記本頓時被籠罩在陰影中。

緊接著一雙手闖入我的視線，迅速地撕走了只寫著那行字的白紙。

幸虧是活頁本。

我抬頭，看見玫瑰花衝出教室的背影。

怎麼回事？

結合他這些天的舉動，我隱約猜到了什麼。

他以為那句話會傷害到我？

對於見識過真正地獄的人來說，只覺得幼稚。

可惜我在還允許幼稚的年紀，已經失去了幼稚的資格。

我收回目光，四周的竊竊私語很快就變回了難以分辨的噪音。

玫瑰花站在校門旁。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我沒有理睬他，他一言不發地跟上來。

他不說話，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片沈默直到我們踩上家門前那條砂石小徑上，被挟著雷聲滾滾而來的驟雨打破。

我沒帶傘，距離家門也還有一段距離，便唯有跑到路邊一個破爛的亭子避雨。

烏雲鋪天蓋地，暴雨來勢洶洶，銳不可擋。

我很喜歡模糊不清的世界，而相比起起霧，我更喜歡下雨，因為有雨聲。

聽著雨聲，而隨著視線被雨水模糊，世界也會變成與夢境相似的模樣。

玫瑰花開口了，他的聲音又比雨聲更好聽，不，應該說雨聲也只能成為他的伴奏。

「我們之前打賭，誰能先追到你。」

他的聲音變得壓抑，但還是很動聽。

我更正，上述一段對下雨的喜愛描述僅對於在室內時生效。

無論多麼有愛，雨落在身上時只會覺得很冷，這破亭頂只擋住了七成雨水，而剩下三成足以害我感冒了。

「對不起。」

玫瑰花道歉道。

「什麼？」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

玫瑰花沒有回應我的提問，只是繼續道歉。

我記起他剛才說什麼了。

「那只是一場遊戲」

「贏了的話怎麼樣？」

「對不起。」

雖然只是相同的三個字，但他每次的話音都充滿感情，讓人永遠聽不厭

「有獎金嗎？」

我抬起頭，嚴肅地問。

「沒……」

他脫口而出地否認完，才回視我。

我有點遺憾，雖然連續打了一個月的工讓我手頭總算寬裕了一點。

有雨滴從他的睫毛滑落，我移開視線。

天地早已變色，大雨恐怕一時三刻不會停歇，這樣下去小路只會越來越難行。

這條路只通往我家。

「走吧。」

我衝入雨中。

回到家時，我們毫不意外地都淋成了落湯雞。

我讓玫瑰花待在玄關，然後跑到浴室找毛巾。

雨聲掩蓋了我們說話的聲音，爸爸的房間也沒有任何動靜。

還好，我正這麼想著，眼前霎時大亮，伴隨著刺眼的光芒，一聲驚呼響起，由於聲音太過恐懼，我一時沒聽出這是玫瑰花發出來的。

慘了，我忘了提醒玫瑰花不要開燈。

爸爸自從病了後便睡多醒少，很討厭燈光，房裡也一直拉著窗簾。

我身上的傷好不容易才痊癒得七七八八，又要挨打了嗎？

我踩著遍地垃圾，急忙跑向爸爸的房間，玫瑰花站在門外，唇上冷得不見半點血色。

現在不是關心他的時候，我正要衝進去，卻被他猛力拉了回來。

「不要進去！」

什麼？

不用問出口，我剛看見房內的景象，便條件反射地嘔吐起來。

蒼蠅圍繞著的那一團人形物體上爬滿了蠕動的蛆蟲，還有各種不明的卵和幼蟲，我只看了一眼，便把今天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了。

「總之先報警。」

對，發生了這麼恐怖的事，當然要通知警察。

「爸爸呢？」

我胡亂抹了一把嘴唇，誰知才剛踏出一步，整個人便重重摔倒，右手被地上的玻璃酒瓶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直流。

疼痛讓我深切感受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可置疑的現實。

噩夢不可能有這麼豐富的細節。

玫瑰花連忙把我扶起來。

「爸爸呢？」

我又問了一聲。

玫瑰花緊緊抓著我雙臂，一字一句道。

「你冷靜地聽我說。」

「伯父恐怕，已經去世了。」

什麼意思？

那具屍體是爸爸？

這些天我是在跟屍體生活？

胃裡再次一片翻滾，這下我連膽汁都嘔出來了。

「沒事的。」

玫瑰花抱住我。

「沒事的。」

他不斷重複著這三個字，而淚水終於從我眼中湧出。

這件事上了新聞，但由於是未成年，又有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的痕跡等等各種原因，警方最終好像斷定為自衛殺人，我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

因為好像被診斷出精神疾病，我在醫院住了一段日子，慢慢變得能聽見其他人的聲音了。

玫瑰花偶爾會來探望我，出院那天，我把警方還給我的日記本送給了他。

快餐店的店長不知為何很自責，他帶我去拜祭了父母，還替我找到了海外的遠親，他們願意收養我。

疫情在不知覺間結束了，離開那天，玫瑰花給了我一個新的日記本，封面是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小王子最終發現，自己才是自己最珍視的玫瑰花。

玫瑰花也發現，原來自己才是自己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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