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新澤西已經三年。
每天在最繁忙的曼克頓區渡過一天後，乘同事的便車漫走在紐約繁華的街道，穿越赫德遜河下的林肯隧道，回到另一端的新澤西州。
已連續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雪，各地的積雪也很厚，彷彿怎麼也清不走似的。他坐在司機位旁，在燈光下隱約看到積雪堆在路邊，也許有天會全融化，但至少現在仍然堆疊著。仰在車椅稍稍閤眼還是刺痛，揉了揉雙眼，那疼痛感始終沒有離開。
在家附近下了車，跟同事道別後，在白雪之中呼出了一縷縷白煙，途步回家。
他住的小區很安靜，沒有罪案、沒有危險，但也沒有鄰里。有時候晚上要買些東西，從家裡到便利店的十分鐘路程沒看到一個人。他還算悠然自得，反正除了星期天也是深夜才回到家，根本沒有交流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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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使他的步伐慢了許多。
手套還算保溫，但也許是冷得雙手已經麻木。
家門前還算暢通，只是現在雪勢還不止的情況，可能明天也不能踏出家門。
明天的事明天才算吧！他真的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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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打開燈掣開關，卻發現沒有燈光。看到電腦還在運行，不是停電，於是他從抽屜裡拿過蠟燭，點亮著，家裡尚算有一絲亮光。到廚房泡了一杯咖啡，他就這樣坐在沙發上等候咖啡涼掉。
咖啡的輕煙徐徐上升，在暗黑的客廳裡若隱若現；蠟燭的火光搖擺不定，彷彿剎那間會熄滅。雪仍然繼續下，風一吹，整間屋子也許會隨著雪被捲走那般。時鐘的小時欄跳向「2」。咖啡的香氣越來越淡，還是雪的味道更加濃烈。黑暗的侵襲越來越厲害，屬於蠟燭的紅色與黃色所佔據的位置越來越少。電腦的風扇噪音跟風聲配合著，響遍全屋。咖啡已經涼掉，可以渴了。咖啡的輕煙已經看不到了。
他想自己該倒在床上，而不是讓咖啡因充斥腦部。他不想徹夜難眠。
走到書房拿出藥瓶子──他整個月沒碰的東西，打開蓋子，看不到一夥夥白色藥丸，只能感覺。搖一下，兩夥藥丸倒在手中。他想了想後，再把一夥搖出來。
在廚房和著暖開水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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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分鐘欄跳向「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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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越來越響，他忍不住趨前把電腦關掉。按下「關機」鍵後，他才想自己忘了在Facebook看朋友們的狀態。也許明早才看吧！香港的他們現在才開始活動，到晚上才會更新。他這樣安慰自己。
雪越下越大，「叭」、「叭」的聲音讓他知道屋簷滿是積雪。從下雪到現在，他沒有清理過屋簷，可能一小時候就塌下來也說不定。
但可以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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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分鐘欄跳向「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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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整間房子真的倒塌，他會怎麼樣呢？
也許該打給父母先報個平安。三年來，互通消息的次數一雙手能數算。他還記得當年是他極力要求來美國發展，那時候他沒預算過美國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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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那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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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還沒倒掉，那隱隱的香氣仍滲透著。
他沒猶豫拿過電話，撥給遠方的人。
「喂？」一把女聲接聽。
「喂。」
「你是……」女聲猶豫了一刻。他印象中沒看過她猶豫，她一向也是直來直往的人。他沒有直接說起或是給予提示，就靜待下去。終於，女聲問：「這是長途電話嗎？」
「是，美國。」
「美國……啊！我知道，竟然是你呢……」
「嗯，」他心裡還是有一絲欣慰。「妳那邊是兩點多嗎？」
「三點多，你忘了冬令時間嗎？」她笑說。
「對，我忘了。」
有些事該忘了、有些不該，但人不能選擇記憶，有些事總是永遠不能淡忘。他明白這個意思，也了解對事情的看法才是讓自己過得舒服的理由。可是，他真的愛香港的下雨天多於美國的下雪天。
「怎麼會找我呢？」她問。
「剛下班還沒睡，便找妳了。」他遙望窗外的雪。「在上學嗎？」
「不，四點半才有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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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該是大學生了吧？三年前她還是中五生而已，在等待會考放榜。她是狀元，九優，理論上是在中六便直升大學的。他沒有問，也覺得這些不太重要。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r7Y7c1b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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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當了她的補習老師。其實她根本不需要甚麼教導，課本上的她都了解，只是有時候不太集中而已。她愛玩，迪士尼樂園還是海洋公園也好也足夠消耗一整天，更別提她認識太多朋友，隨便選一個也能為她安排黃金海岸的一天遊。
他以為她至少會當個平面模特兒甚麼的，但她連拍照也不屑。
十七歲的她喝掉一瓶酒也面不改容。
他叫她別玩得這樣瘋，她說他玩不起。
三年大學生活也沒這樣瘋過，他確是玩不起。
她父母找他當補習老師是因為他文靜、守規矩。可是那兩人不了解自己的女兒，殊不知道她完全是他的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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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香港很多雨天，從春天開始差不多每星期也灑著淚水──她只覺得那是傷感著她不能外出。
結果，她常常對著他，因為他跟她的住所只相隔兩幢，逼不得已要出現在補習課。
「好啦，你有甚麼要說的？」她根本不需要他講解課本。
對著練習題上的空白，他問：「妳明明就懂的，為甚麼不做？」
「如果可以讓我聽著歌，我大概會做吧。」她托著額角回答。
「在試場可沒有音樂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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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突然閃電，把屋子也照得只餘黑白，她的眼裡只得驚恐。望出窗外，又變回朦朧的雨景。兩人也等待著打雷的來臨，彷彿在雨聲中聽到了對方的心跳，但雷聲始終還是沒來，她僵硬地把視線轉回他臉上，很慢很慢地呼出了口氣。正當她想開口時，「轟隆」一聲，活像要把屋子都要震碎般，雷公怒了。她「嘩」的一聲也被蓋住，隨即整個人瑟縮起來。
他把電話拿出來，接上耳機，戴在她耳中。
她以哭紅的雙眼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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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以後她總算沒再走課。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bwIBQzeq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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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小時欄跳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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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邊還好嗎？」她問。
「還好。」他其實心裡有點猶豫，但回答「還好」可以說是沒有思量過。「妳呢？」
「哈，你知不知道？我愛死了大學生活！」
對，大學的自由自在適合她。
「一切如常嗎？」他問。
「每天也是新的好不好？」
她不愛懷緬，也沒時間讓她回憶。
「好啦，你找我是想說甚麼呢？」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4Pl7lOB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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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玩樂的日子可悶慘了她。她不習慣在家裡對著父母，也不希望在網上跟別人聊天，她需要實實在在的人類肉體與靈魂。
因此他是她最常接觸的一個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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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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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多說些話嗎？」她問。他話不多，每次補習也悶慘了她。
「想聽甚麼？關於經濟的還是中史的？」
「這算玩笑話嗎？」她笑。
他搖頭。
「如果你有車子就好，可以載我去朋友家啊！真是的，為甚麼我家這麼偏僻呢！」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如果說女生在撒嬌的時候最難抵擋，那他該已經棄械投降。只是他還記得自己的老師身分，他寧願她煩悶地坐在這裡溫習。
「一心一意在會考前不去玩可以嗎？會考過後，也沒人阻止妳吧。反正現在也常下雨，不如專心複習吧。」他說。
她帶點懷疑地凝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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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考那段時間她倒真沒去玩，留在家裡複習、在他家補習，然後就是到試場應考。
她話不多，大多也圍繞著課業。事實上，她若果能集中，是可以完全投入在考題之中，一時半刻就能把一切問題也解決了。
他這個補習老師也樂得清閒。
「明天最後一科了。」她說。
「很好啊！妳每天也準時到來，這天是最後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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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難得地不說話，只以亮麗的眼瞳面對他。他一直也不懂她眼裡的意思，現在也是，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站在窗前佻望著雨景。灰色的、暴戾的，沒有打雷，但她就這樣把手貼在窗子上，也感覺到雨點在無情打擊。
「我要回去了。」她說。
「不等雨漸少嗎？」
她回過身，淺笑著：「我跟人約好啦！我不想他們等我。」
「最後一天也熬不下去嗎？」
「因為是很重要的人。」
她望回窗子，不顯露她的表情。他覺得她有點落寞，好像是喪失某些東西的孩子那般，不捨但只能接受。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Tw8T6IZ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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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的蠟燭最後還是熄滅。時鐘的分鐘欄跳向「10」。他還是跟她不著邊際地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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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自己一個嗎？」他問。
「不是啦！跟朋友一起。你呢？」
「我？」他看看四周，只看到外邊的風雪，連咖啡在哪也看不到。「當然自己一人。」
「那好悶喔。」
他笑。她哪會不知道他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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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還是有被雪壓著的聲音，還是覺得一瞬間就會被埋掉。
彷彿四周不是黑暗，而是冷得入心的風雪，只不過他感覺不了。這樣，其實跟抱著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分別。
他忘掉自己本來是為了甚麼打給她。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TDFaNTX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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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沙發上，頭倚在右邊的抱枕。
他走過來說：「妳的東西都收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嗯。」她的回應很虛弱，這是他從沒看見的她。「你有沒有甚麼想說？」
頓了頓，他還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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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在灑、電視在無意識地跳動、他在聆聽著雨的聲音、她在看著他。悶熱的氣氛夾雜雨夜的輕鬆，他突然想如若沒有這場大雨，她會到哪裡？曾經以為她因為雨天而鎖起自己，但這樣來看，她該不會因為任何一切被埋沒在軀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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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突然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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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電呢，這次妳想留下來也不行了。」他坐下來說。
「好黑好悶呢。」
她幽幽地看著他，他彷彿突然明瞭眼裡的意思那般，卻不懂得如何反應。臉跟臉的距離像越來越短，屬於她的微香彌漫左右，黑夜與雨聲捕捉了一切的視覺與聽覺，他不知道眼前有著甚麼，只覺得比室溫暖和得多的軀體突破他的靈魂。雨綿綿，撫著髮絲與飄雨一般，抓不住也留不著，在指縫間並沒有留下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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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後，一切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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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餘的香氣仍貼著臉頰，卻感到一點點地抽離。
她站起來，逃脫餘溫。在桌子拿過袋子後，走到門前急急穿過高跟鞋。「我要走了。」
「我……」他還沒能說出全句，她已背著他續說：「我不能留下來啦，約了重要的人。」
雨聲仍然縈迴耳邊。
「是男朋友，我一定要去的。」她說。但始終沒有踏出第一步。
他卻依然只感到飄雨打著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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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跟她最後一次見面。
此後，她父母告訴他，在應考的十科中只有一科得不到最好成績。在兩老的感謝中，他略略嘆氣。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mstOAMjq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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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其他話要說嗎？我要掛線啦！」她說。
「等等！」他立刻很緊張地喊。
「怎麼了？」
藥力漸發，他感到自己很疲憊，眼皮也要塌下來。
「沒有，只是想說這裡雪很大。」
「嗯。」她頓了頓。「我沒看過大雪，大雨倒看過不少。」
這句話後，他不懂再說甚麼。她知不知道原因呢？他渴望對方知道。
「我約了重要的人呢！你下次再找我吧！不一定要等深夜啊，我早起床，也可以聊呢！再見！」
「嗯，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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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線後，他摸黑走到廚房，把酸掉的咖啡喝下去，然後拖著快要睡著的身體回客廳點亮蠟燭。打開窗，風雪撲面而來，總算弄清醒了一點。但他又發現，風雪大得他根本開不了口。
有些話一直沒有說，大雨沒有、大雪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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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一直也說不出嗎？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aMRz9vP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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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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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某個十號風球晚上，林夕突然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然後想起舊情人，便覺得在死前起碼要通電話。
但因為有歌詞要寫，最後電話沒打，只寫了一首《假如讓我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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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讓我說下去》 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6tOEdpwx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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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于逸堯
作詞：林夕
編曲：于逸堯
主唱：楊千嬅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Jfp8e30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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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想 我最多想一覺睡去
期待你 也至少勸我別勞累
但我把 談情的氣力轉贈誰
跟你電話之中講再會 再會誰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Gvb1Jzt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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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天 我至少想講掛念你
然後你 你最多會笑著迴避
避到底 明明不筋竭都力疲
就當我還未放鬆自己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qP63dhc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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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哭 你可不可以暫時別要睡
陪著我 像最初相識我當時未怕累
但如果 但如果說下去 或者
傻得我 彼此怎能愛下去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MLHFRtU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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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 我到底怎麼要害怕
難道你 無颱風會決定留下
但我想 如樓底這夜倒下來
就算臨別亦有通電話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zVng8Eb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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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死 你可不可以暫時別要睡
陪著我 讓我可以不靠安眠藥進睡
但如果 但如果說下去 亦無非逼你
一句話 如今跟某位同居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YpqoVNo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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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 你可不可以暫時讓我睡
忘掉愛 尚有多少工作失眠亦有罪
但如果 但如果怨下去 或者
傻得我 通宵找誰接下去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c07uOwW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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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不應再打攪愛人 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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