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40章情義兩心堅

南津橋邊，暮色蒼茫，兵刃交擊的聲音往來不絕。四周野草花木被二人刮起的疾風寒流籠罩。暮歸的路人爭相走避，卻有人蟄伏在暗處窺視這一切。

長風烈烈，遠處樓閣的屋脊上正有兩名衣冠楚楚的男子迎風而立，神氣自若。其中一人揣著手兒，白眉圓目熠熠生輝，恰好有桃紅薄唇襯托。他的兩頤豐滿，肌膚白裡透紅，與半花白的斑鬢比照之下，不難令人聯想到眼前年過半百的男子，定是長期養尊處優，出身世家大族的尖子人物。

此人名喚紀瞻，字思遠，乃江東望族出身，年少時已被尊稱為「秣陵五俊」之一的他，最近更被策封揚威將軍，亦即王導舉薦出征淮南、北擊石虎的特別人選。

紀瞻道：「傳聞手持凜冰劍打敗金槍俠的人竟是一介女流，真令人始料不及啊。」

另外那人名叫薛兼，表字令長，同為「秣陵五俊」，卻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只見薛兼身披鶴氅長衣，手執鵝毛扇，清癯消瘦，目光如炬，下頷留有一綹細白長鬚，耳順之年，似仍勁頭十足，可說老馬嘶風，自發一股熱血志士範兒。

「思遠兄，那位刀法凌猛的小姑娘是何人，竟能與凜冰劍的傳人鬥得如此軒輊難分？」

紀瞻道：「瞧這小姑娘刀法快絕，定是河內山氏一脈錯不了。」

薛兼道：「原來是山老將軍的女公子，難怪那麼厲害。」

紀瞻點頭道：「聞說山家女公子武藝驚人，一身是膽，曾單刀匹馬在襄陽城外震懾王如數百叛軍。」

薛兼捻著白鬚，長笑一聲道：「本想來打探一下『玄冰神劍』的下落，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呢。」

另一邊廂的陸家酒肆，滿地都是打翻的酒器酒壇。阿季滿腹牢騷，正忙於收拾殘局。

山逸也從無邊的追憶中返回現實，但見滿目瘡痍，只好匆匆向子夜賠個不是。

「舍妹任性莽為，為姑娘增添麻煩了。貴店今天蒙受的損失，在下定當如數賠償。」

子夜道：「山公子言重了，不過是些破舊的酒器酒具，你就隨便賠我一車布帛便可。」

山逸不曉得一堆破舊的酒器為何會如此價值不菲，但大丈夫得信守承諾，打爛東西自然是要賠償，不過子夜還真有把生意額的損失一併計算在內，正因山逸的榮顧，今天生意本來還算不錯，卻也多得他弄至不歡而散，正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其實子夜不過隨口開個天價，興許神仙姐姐的故人會跟她一樣濶綽也說不定。

「一車布帛沒問題！」時雨竟然自行替人家拿主意，還向子夜打眼色，「子夜姑娘拿了山公子的布帛，記得到市集換取糧食，多為我家姑娘釀些好酒。還有買些魚和肉，姑娘會經常過來喝酒的。」

柳月輪真的以為子夜很缺錢，決定配合時雨幫她一把，「唉，姐姐最近有點腰酸背痛，妹妹拿到布帛後，順便幫我買幾隻烏雞回來做藥引，我得要及時進補。」

子夜真的以為金剛不壞的神仙姐姐會腰痛，不覺感同身受，捂住胸口道：「姐姐，雖然多年不見，子夜絕對可以了解到妳長大以後負擔沉重，導致腰酸背痛。放心，待我拿到布帛周轉，定買些好東西給妳補補身子。」

山逸看見柳月輪與子夜對望時流露情深義重的眼神，不由百感交集，神推鬼使下，猛然一口答允獅子大開口的子夜，「無須多言，既然是我山家欠下姑娘的，在下自當賠償，一車布帛就一車布帛吧！」

時雨差點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趕快拾起晴嵐那個盛滿河鮮的竹簍遞給子夜當作掩飾，「不要再說些有的沒的，大伙兒快要餓斃了。」

子夜想到那堆破舊的酒器酒具可以換回一車布帛，自然感到十分滿意，樂得從時雨手上接過那竹簍，笑盈盈道：「姐姐若不嫌棄，今日由子夜為妳親自下廚，做個烤魚和魚羹作為晡食如何？」

柳月輪滿臉欣喜，笑面迎向山逸道：「難得二哥哥今天遠道而來也能與月兒相遇，不若留下陪大家一起用膳吧。」

一別經年，山逸難得有機會和她重聚，憂鬱的眼神頓時一掃而空，別說一車布帛，哪怕是一車上等絲綢，他也覺得相當值得。

只是河內山氏世代清廉，家財實不算豐厚。空心老官還沒想好如何籌集布帛，一心只想把握和眼前人相聚的一刻。

於是眾人一同走進陸家酒肆那個陰氣森然的別院，一邊觀看晚霞，一邊煮酒敍舊話新。

柳月輪率先舉起酒盞向他敬酒，「二哥哥，月兒先飲為敬。」

山逸當即回敬她一盞，也是仰頭乾了。

柳月輪見他很快回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拿起酒勺為他添了些酒，嘗試充當紅顏知己的角色開解他。

「二哥哥在擔心璞兒嗎？放心，有小晴在，她不會有事的。」

山逸滿臉憂懼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只怕璞兒遷怒於晴嵐姑娘，甚至拔刀相向，屆時刀劍無眼，該當如何是好？」

「噓！」柳月輪噤聲道。

此時日近西山，天際晚霞如火，正好有雁陣成群，以人字排開，天高海闊，並翼飛翔。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ipF3HV24V

「嘎—嘎——」

雁聲嘹唳，朝北而過，令人聽得悠然神往。那些美麗的回憶再度展映眼前，柳月輪臉上不覺綻放出一絲懷念往昔的笑意。

永嘉三年八月。

玉露初零，金風未凜，一年無似此佳時。

大江河口，正是群鳥匯集之處。

「不是說過要為我捕捉大雁嗎？來吧，現在便帶你去觀鳥。」

山逸匆匆拾起弓箭，追上前去，「月兒別跑這麼快！我追不上⋯唉呀——」

「怎麼啦，二哥哥今次弄傷哪兒了？」神仙姐姐被人扯後腿了，只好死死氣放慢腳步，回頭看看這位行動蹣跚的世兄。

「腳⋯扭傷了。」山逸拚命追趕她的背影，不慎扭傷足踝，引得美人回眸一顧，禁不住詩興大發，猛地飆起高音，感性地唱曰：「當真是時不利兮騅不逝！」

「不要唱了，快跟我來！」柳月輪當場打個冷顫，實有點扺受不住這傢伙的地獄唱腔，趕緊攜著他的手，瞬即登上一座巍峨壯麗的山嶺上，和他一同觀看鴻雁于飛的美景。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TkQJaSqeY

「發生什麼事？」山逸還沒意識到傳說中的瞬間移動是咋回事，慌忙整了整頂上髪髻，心想剛才這頭半披半紮的長髪險些要被風阻給吹散。

「噓！」柳月輪捏住他嘴唇，悄悄指向頭上的天空。

「啊！」山逸抬頭一看，恰好正是雁群飛掠上空之時。

「嘎—嘎——」

柳月輪眯著眼睛，滿心歡喜地說道：「秋風微涼，大雁南飛，看看雁兒多愜意啊！」

「大雁自然是要揍夠一雙對吧？」不知山逸是否會錯意，連忙張弓搭箭，裝腔作勢瞄準目標，「月兒看我表演吧。」

「裝模作樣，你射得中嗎？」柳月輪奪過他手中弓箭，「我們是來看大雁啦，納采問名的事，你雕刻一雙木雁不就行了嗎？」

山逸笑道：「嘿，都說內心善良的女子才是最美的。」

柳月輪道：「二哥哥此話何意？天下之大，心地比我善良的女孩子不計其數，難道她們都比我美了？」

「月兒不知道麼？妳便是這天下間最善良的女子。換而言之，『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非妳莫屬。」

「口甜舌滑的傢伙，聽好了，月兒只會接受夫君為我親手雕刻的木雁，絕對不能假手於木匠喔。」

「夫君領命！」

「領什麼命，月兒可沒說那個人是你！」

山逸吁了口氣，滿懷感觸地說道：「沒想到今天仍可和月兒一起看大雁。」

柳月輪道：「還不是一樣的大雁？只是去向不一樣罷了。」

「月兒今天可有帶琴？」

「嗯，剛巧有帶。怎麼了，你要吟詩嗎？」

「是有點技癢。」

柳月輪遂吩咐椅桐把隨身攜帶的古琴放置在院落中央的樹墩上，隨即為山逸準備沉香，供他焚香操琴之用。山逸端坐樹墩前，心情激蕩，徐徐深呼吸了口氣，呷了口酒，一切準備就緒。椅桐將包裹古琴的華色蜀錦慢慢掀開，展現眼前的竟是一張名滿天下的傳世之琴。古琴名曰「綠綺」，琴身上刻有小篆銘文「桐梓合精」四字，相傳乃梁王武相贈司馬相如的古琴。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5nkBDc5jS

琴身面板和背板分別用上蜀地的桐、梓二木斫造，通體玄黑，而且隱隱泛起點點幽綠，如蔓藤緊纏古木之上。琴弦則選用吳地春蠶所吐的絲絃編織而成，此謂「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音」。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gLiX1oCsu

山逸撫弄琴弦，不徐不疾彈了幾個音，只是這曲的調子聽起來有點惻愴，漸漸連帶他的情緒也跟隨琴韻的起伏跌宕而陰晴不定。

他的琴藝不俗，指下吟揉綽注，顫音滑音間的上下進退盡皆發揮得淋漓盡致，可是略嫌有點像古時楚風《陽春》、《白雪》二曲，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矣，往往給人曲高和寡的感覺。

少頃，山逸一氣呵成彈唱了好幾段《詩經》樂章，眾人皆拊掌讚好。他似仍意猶未盡，緩步行近柳月輪身邊，清清嗓子，接著開始朗聲誦賦。賦曰：

憐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傷。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XsrtNy8ev

尋淑類之殊異兮，稟上天之休祥。

含中和之純氣兮，赴四節而征行。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H1uWv3XUF

遠玄冬於南裔兮，避炎夏於朔方。

白露淒以飛揚兮，秋風發乎西商。

感節運之復至兮，假魏道而翱翔。

接羽翮以南北兮，情逸豫而永康。

望范氏之發機兮，播纖繳以凌雲。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qTyw2zNiK

卦微軀之輕翼兮，忽頹落而離群。

旅暗驚而鳴遠兮，徒矯首而莫聞。

甘充君之下廚，膏函牛之鼎鑊。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ViQoOYsB3

蒙生全之顧覆，何恩施之隆博！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y1mFzdShB

於是縱軀委命，無慮無求；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sa7XPwyhL

飢食粱稻，渴飲清流。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3OkTw7x0

此乃曹子建所作的《離繳雁賦》，辭中意境悽惻，隱含誦者心中那份哀傷之情。

柳月輪自然有留意到山逸誦賦的時候，視線一直都放在自己身上，令人滿不自在。

山逸欲借賦直抒抑壓心中的情意，當下鼓起勇氣，向她剖白心跡：「月兒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便如孤雁之偏特，情惆焉而內傷。妳可知道⋯⋯」

「我不知道！」柳月輪真的很喜歡二哥哥，甚至有好幾次差這麼一點點便對他心動了。

然而，她必須再次狠下心腸，因為⋯⋯

二哥哥，你真的好煩耶！

這趟不能只派他好人卡了，必須斬釘截鐵，跟他說得清清楚楚，方能一勞永逸！

「且聽月兒為你彈唱一曲。」

思前想後，最佳解決方法莫過於以曲寄意。柳月輪端坐於琴前，逕自撫琴而歌。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羣書。

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

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HD4170sM6

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

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琴聲蒼勁有力，嗓音清越高揚，卻是左太沖《詠史八首》之一。詩中字裡行間之意似要提醒山逸當年曾經許下的豪情壯語。柳月輪宛然垂眸，語重心長地說道：「二哥哥本為一代將才，而且難得擁有心繫世人的慈悲。我不想你苦苦糾結於你我之間的兒女私情，從此毀了心中那股鴻鵠之志。」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DYWUrdf3j

「月兒⋯我⋯⋯」

「二哥哥啊二哥哥，你不是曾經跟我說過：『元康至此二十載，餓殍遍野，人間無覓，何處不是枯墳野冢？』天下紛亂不迭，百姓流離失所，你自少便立志要為蒼生做點事，難道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但沒有月兒在我身邊，我做不了啊！」

柳月輪輕撥琴弦，唱曰：「鴻雁于飛，集於中澤。之子於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6UxIPUZI8

山逸轉念一想，自覺這三年以來沉吟至今，確實一事無成，默然良久，最終恍然醒悟。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bEgWfiTd

二人再次互敬一盞。4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FKAn191nh

山逸深深作揖道：「我知道怎麼做了，還望月兒多加珍重。」

柳月輪俯身肅拜道：「今日與君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方再相見，月兒自當每天為二哥哥祈福，但願吾兄今生多福多壽。」

「山逸今以竹林之後的名義起誓，待這天下大定之日，便是我攜同木雁回來迎娶妳過門之時。」山逸語畢，兩眼回復往昔的神采，揮一揮衣袖，不帶半點悔恨離開，臨別道：「兄妹情深，勿失信約！」

「我的天吶！」柳月輪被他氣得直想跳崖，心想下次斷不能跟他吟詩這麼曖昧了，必須說得更直白一點才行。

話雖如此，在她心底深處，還是會不自覺地貪戀山逸的錯愛吧。

算了，難得二哥哥重拾鬥志，我不能再傷害他了，還是不要跟他說得太決絕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