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細泥岩顯見頁岩層理,一路傾斜向洞穴內的方向,岩層的劈理明顯,板狀構造把岩石剝成薄片狀,似是把原本已顯層狀的頁岩再挫成雲片糕似的。厚厚的板岩層凸出,令其下方的岩層似凹了進去,地面上也零散舖著鬆脫跌下的泥岩。我俯身到泥岩層底部觀察,果見碎落的石塊後,凹進牆身的岩層是一層油亮黝黑的煤層。煤層不算厚,就得一只前臂那般寬⋯⋯想來此帶較厚的煤層早已被開發,假若僅有沒被前人發現的,大概也只有這種厚度吧⋯⋯
我借著日光和徹在附近亮著火褶子的餘光,確定了拜火壇的位置。一蹤三躍到了拜火壇旁,查看內裡的燃料,我嚷道:「徹!找到了!」
想一想也挺興奮的,彷彿在人家的聖壇中得到了「神的啟示」:我在恆界從未感受過地震,甚至不曾耳聞。可是單憑此山脈,此岩洞中的沉積岩層,我確信這星球也一定經歷過地殻抬昇。至於,到底是因為我足跡所到處都只在穩定版塊上因此不曾有所記錄,還是只因我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成了井底之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如今知道也不算太遲吧?這個世界,也許還有很多新奇事等我去發掘呢!
突然,一只飄著螢光綠和幻藍色的物體飛近我眼前,還未及看清楚這東西的模樣,它在我近前扇起一陣風,那綠藍的光飄游出更蔓妙的曲線,然後⋯⋯
「啵」一聲,眼中出現了一只毛茸茸卻像著張人臉的詭異形狀,我心嚇得一下抽蓄,未來得及呼叫出聲,那道道幻光的線條牽引著我的視線,落到它胸口那枚巨大斑紋上。那圖案⋯⋯長得竟如一大只「地中海邪眼」似的!視線如被磁力攝住,深深望進去那幾個同心圈圈中的巨大眼瞳,一陣天旋地轉,眼前呈現出幻象。
交錯觥籌酣宴處,燈火闌柵夢中人。那人是誰?為何我再看不清了?
「閉上眼睛!快!」
一股雄厚的力度從後抱住我,用衣袂遮擋住我的臉,迅速將我拉離了那只怪物,抱著我躍開數丈。我別開臉之際,瞥見地上幾具顏色泛黑,未見腐爛卻形同乾屍的身體。我不欲多看,索性把臉埋到那須徹懷中。
他只用一隻手臂護住我,我卻並沒有感覺到他另一隻手有在動武,不知道在弄甚麼⋯⋯時光靜悄悄的流逝,縱心中清楚徹在對付一只魔邪般的怪物,縱身旁不遠處躺著數具已枯乾的屍體,我卻禁不住胡思亂想⋯⋯若有他人在,只怕會覺得洞中二人摟在一起,甚為曖昧⋯⋯
怎知我才剛這般想,「外人」的聲音就出現了⋯⋯
「真沒想到啊!竟能在此地遇上你兩個小子!」這聲音好像有點熟悉,一時卻憶不起是誰。只聽他又嚷嚷:「那須小子,沒想到你居然有如此定力!」
他這話是甚麼意思?難道說話這人竟知曉我是個女的?
徹似是在專注對付著甚麼,只「哼」了一聲,那人又譏諷道:「伏茸小子!你之前不是很囂張的嗎?如今窩在別人懷中,算甚麼英雄?」
我一個激靈,知道他是誰了!這聲音,正是武試初選時的赤鳥郡二撇鬚大叔蕭步遒!
感覺到徹的身體在簌簌發抖,我料想是蕭步遒的說話引得他分神了。不行!他在專心抵抗那只怪物的攻心幻術,我怎能這般窩囊半點幫不上忙,還任由那惡人左一言右一語的影響他?
「喂,你們兩人要摟在一起多久呀!」
辨清他的方位,我扶著徹的肩膀轉過身來一揮衣袖,幾道銀光閃過直向蕭步遒激射而去。順勢瞥了徹一眼,見他右手五指尖都在噴血,一剎那我竟不知如何反應。他竟然還能抽空安撫我:「別憂心,這是解它幻術之法。」
他放開原本搭在我肩膀的手,吩咐道:「他藏在『霓魂蝶』後面,如今『攝魂瞳』大張,你只能憑聲音攻擊,別再回頭瞧他。嗯⋯⋯再等一下就好了。」
蕭步遒吃了點虧,不敢再叫嚷。我凝神細聽那只怪物扇動空氣的霍霍聲,揮手再擲出一把銀針。
「啊!」雖不知他傷在哪,但他大概沒料到我還能作出攻擊而疏於防範,這次他該比上輪受傷更深。
瞅見徹另一只手的五指也開始在滲血⋯⋯!我心下駭然,難道竟是他運功逼出血來的?看他兩手合成三角,然後他雙臂用力向前擊出,鮮血飛濺,「啪」一聲,甚麼東西倒下了。
「你!你竟然⋯⋯你是誰!」蕭步遒的聲音甚為驚恐。
徹的嘴角上揚,他的眸色中似乎充斥著霸道和不屑:「所以,你便是這裡的聖壇主司?我還以為武功有多高呢!哼!原來不過靠一只妖物!」他的手指頭還在滴血,寬袖橫掃指向地上的乾屍處,撒落地上的一點點紅痕如鞭在我心上。他怒道:「我不管你們孔雀教出現的怪事究竟是意外還是陰謀,回去和你主子說,這事我那須徹管定了!」
空氣驀然安靜,耳邊只聽得見徹沉穩的呼吸聲。當他的眼瞳一轉,落到我臉上來時,目光中的傲氣未減,顯得與他那低沉而溫潤的嗓音格格不入:「沒事了,現在可以看了。」
我回身探看,但見拜火壇旁,倒卧了一只約有五六歲孩童般大小的身體,它臉上長著棕毛,卻現出人臉的輪廓;它的背後伸出一對雙翼翅膀,如今只見翅膀真實的淺棕色與淡黃色,再看不見那一絲絲螢光幻彩舞動的光線。
「這⋯⋯到底是甚麼東西⋯⋯蕭步遒呢?」我驚魂未定。
「他受了傷,自知不是我們對手,逃了。」
「你⋯⋯就這麼讓他逃了?這些⋯⋯乾屍,你知道是甚麼回事?」
見他神色困惑,卻微微點了點頭。我還欲細問,他打斷我道:「你要查看的事情可已有頭緒?若沒其他事情,我們先撤離吧,回去的路上再與你詳說。」
此地確是怪陰森可怖,且那陣酸醙餲臭的氣味在驚疑過去,心定下來後,又重新湧到尖端,令喉頭窒息。便應道:「好。事情已探實,走吧。」
拜火壇中雖也剩存了一小堆燃煤,我卻不敢亂碰那只怪物附近的東西,怕它身上帶有蟲粉蟲毒之類的,便步回進洞時所見的岩壁旁,蹲在板岩下敲出一塊煤礦石裹好,隨即和徹奔馳離去。
因已探知哨站位置,下山時一路迅速潛行,小心繞過守衛,再急奔數里後,我們提著的心都稍微放鬆了些許,步速才減慢下來。我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問他:「徹,方才你道出了那只怪物的名稱,你知道那是甚麼東西,對嗎?」
他臉容嚴肅,語氣有些清冷:「那是『霓魂蝶』,我曾聽說過牠的存在,卻從未真正見過。卻不知為何竟在這裡出現,而且似乎聽令於姓蕭那廝!」
我不甚懂得他的疑惑,便道:「興許蕭步遒剛好擁有一只?」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道:「霓魂蝶是邪物,絕大部分已被消滅,唯一剩下的一支只有麟戈泰王族嫡脈才能操控。他即便偷了回來,也難免一死,怎麼可能學會操控牠?」
我惶惑問:「『霓魂蝶』聽起來這麼優雅的名字,原來竟是遇人必殺的邪物啊⋯⋯牠到底是甚麼東西?」初見牠長著人面,瞬間我曾聯想起地球的人面蛛,但那面貌,卻比人面蛛細緻真實百倍,而且人面蛛也沒這般立體啊⋯⋯牠真的只是一只「蝶」嗎?再開口時,我的聲音微顫:「那東西,似乎還會迷惑人心志?難道會是由生人還是死靈幻化而成的?」
徹瞄我一眼,道:「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害怕呢。」
一陣胡思亂想,越發覺得猶有餘悸⋯⋯我木然道:「我是來不及害怕⋯⋯還未謝謝你,又救我一次。」
「別再想了,牠不是生人或死靈。」見我瞅著他,他抿嘴,竟然輕笑出聲,笑聲低沉悠揚,把我的恐懼掃空。他解釋說:「上古卷軸所載,霓魂蝶最初是從果蛾演變而成。果蛾本是一種巨型草食飛蟲,多在裸子植物繁多之地生長,因其體積大,無法與樹間穿插的小獸競爭,又常被猞猁獵殺,所以一直為數不多。根據資料,冀北山至巒陽道一帶千百年前曾經有火龍燒山,後來在焦土中產出一種奇異的樹,那樹的果實甚重,其殻堅硬,尋常鳥類和地獸都不喜,慢慢變成了專供給果蛾的食物。長久下來,果蛾卻漸漸生出了變化,成了後來被稱之為霓魂蝶的怪異生物。其實演變初期,牠們並沒有那張人面的。長出了那樣的臉貌,也確是可怖。」
我聽得入神,把整個演變過程在腦海中形象化,不禁嚇出一陣哆嗦,道:「大概那些果蛾也不曾想到幻化成人樣後,卻會因為如此詭異之相,才最終被人消滅吧?」我沉吟片刻,道:「卻不知麟戈泰王族是如何掌控了牠們⋯⋯」
徹暗忖良久,方續道:「坊間傳說甚多,也不知準確性有多高。罷了,多想無益,先別胡亂揣測。蕭步遒該只能控制那一只,若他有能力,剛才何不召喚更多?想來現在沒甚麼大礙的,我們且先回去稟報,靜待消息吧。」
「你是為了觀察他的動向,才讓他逃的嗎?」
他含笑不語,算是默認。但見那絲笑意溢不出嘴角,神色間暗藏凝重與擔憂,我猜想事情或許另有玄機;只是他既選擇結束這話題,我便不再糾纏。
其實,我很好奇到底他是如何得知霓魂蝶的事。即使說他來自羅舟、甚至是東陸那邊,即使他所閱過的典籍與臧疆大陸的有所不同⋯⋯可是,既是「絕大部分已滅絕」的生物,他便是知道那是甚麼,卻到底如何得悉對付之法?
可是我沒有再多問,正如他不會問我是從哪裏學知燃煤能產生「毒氣」一般,也不會過問我是如何判定出煤礦石。我相信背後若有其他故事,或是他願意分享因由的話,到時候他自會告訴我的。
在與杜三爺約定的三岔口旁,果然見到子躍和徹那匹深棕毛色的寶馬,牠們大概已被綁了一段時間,四周的草被吃掉一大片,見到我二人都興奮得噴鼻踢腿。
我走近子躍,瞥見被牠倆蹂躪過的殘草下,隱約可見一塊刻了字的大石。撥開野草,露出那被地衣遮去一半的石面,上面刻紋依舊清晰。
徹蹲在我身旁問:「這圖案甚是奇特,不知是何意?」
我細看上面的希臘文,沒有公式對照,一時間字認得不全,只好拿出煤礦石把「Ανάδρομος」一字抄在衣布上。再仔細研看旁邊繪畫的圖案,像是由十個小圓球砌成一個「Z」字似的,中間一點旁邊刻著「Ἀντάρης」,「Z」形上方則寫著「Ἀρης」。我認得後者,是Ares,希臘神話中的戰神,代表火星的神⋯⋯那麼另外那字,在Ares前加上個字首,該和火星有關係吧?
徹用指尖圍在石塊周邊檢查,停頓在某處仔細摸索,道:「這裡有字。」
我湊過去,把地衣刮開了些,現出一行文字:
季冬皓月夜,畢先生彌留之際,手指天上喚陽星,於地上書此異域圖文。余未及明其意而先生逝。哀哉惜哉!刻文石上,望有緣者解惑。
凝望著此大石,彷彿眼前出現的是畢達哥拉斯的墓碑似的。我肅穆下跪,重重地叩首,心中哀於一代哲學家居然如此無聲無息地在荒野離塵,至死不曾遇上聽得懂他說話的人,只能把執念寫在地上⋯⋯
我暗自禱告,感謝他和一行阿闇梨像盞明燈般引導著我。徹見我對著大石哀悼,自行在一旁檢查馬具,也不催促。我緩緩走到他身邊道:「刻字的是一位佛教、即是你們的密教的僧人,和他所提及的那位畢先生,都是從我們那個世界來的。」他挑眉,露出詢問的神色,我續道:「你還記得去年我在你身上割破一道口子,肌膚相觸便解了幻術之事?當時閱到的古籍,便是他二人所寫。」
徹的臉上浮現出動容,向著大石深深躬了一禮。
他問:「石上的字是甚麼意思?」
我失望道:「畢先生的文字⋯⋯我也不曾讀過,只零散認得一些,先抄回去我再鑽研一下。」
喚陽星,即畢嗒星,明明就是晶瑩的藍;畢達哥拉斯卻指著它,聯想到火紅的火星?是我理解錯了,還是一行阿闇梨誤解了?我深信,關鍵埋藏在另外兩個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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