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經過這麼一鬧,我已失了賞花賞石的雅興,但剛才墨痕流塵聽說在未圓湖(1)那邊種有蘆花,因蘆花在臧疆大陸實在少見,便引起了這兩個不過是半大少年的興致。我也不想掃興,便答應他們再繞到未圓湖,賞過蘆花後便真要回家了。
果然如韶襄所說,湖畔甚是暖和,該是四周地下散發著熱氣所致。四周的花開得明媚如春,落在我眼底,卻是比不過石林中疏落的梅樹。只是看見流塵如此花漾少女的笑意蕩漾,我心底暖融融,覺著也是值得的。心想不知甚麼時候,小慕也能親眼目睹這片花海的鮮嫰色彩?
忽然一侍女照面而來,向我福了一禮道:「伏茸公子,皇后娘娘有請。」
我先愣了一下,不知自己甚麼時候見過皇后?她何以認識我?嘴上卻耽擱不得,道:「麻煩這位姐姐。未知皇后娘娘是否只召見臣一人?臣妹和侍從可否一道隨往?」
「這個⋯⋯」她一頓,道:「兩位娘娘沒說,公子還是獨自前來比較穩妥。」
我微笑應道:「好吧。」便吩咐他二人在湖邊待著,自己隨著這位侍女覲見。
跨過石拱橋,落到湖中心一座亭中,見兩位雍容大方、打扮華貴、服裝色彩卻不算穠麗,甚至甚為清雅的婦人。我不敢駐目久看,匆匆一瞥,認出左邊那位是在淳于府見過的凝貴上嬪,那另一位自當是皇后娘娘了。
領我來的侍女十分細心,估計沒幾人能見過後宮夫人們,便暗暗提示道:「正位的是皇后娘娘,旁邊那位是凝貴上嬪娘娘。」
我低語道:「謝謝姐姐。」便下跪行禮:「外臣伏茸榷拜見皇后娘娘,參見凝貴上嬪娘娘。」
皇后柔和道:「免禮,召卿至此,本來是本宮唐突了。你且起身回話吧。」
「謝娘娘。」我站起,躬身問:「不知娘娘召臣,有何吩咐?」
怎料亭中無人回話,氣氛甚是怪異。雖知有些無禮,我卻忍不住用眼角瞟了一眼,只見皇后娘娘視線已轉到亭外,盯著湖面上的蓮花出神。
我心中納悶,只聽凝貴上嬪赧然一笑,解圍道:「其實也沒甚麼事情,是本宮總聽惜惜說你一直照顧照兒,呀!還有惜惜過府時你也帶過惜惜呢,所以剛才見到你從遠處而來,就說想當面謝謝你。皇后娘娘這才召你來的。」
我嘴上說:「娘娘過譽了,淳于小公子和三公主與臣投緣,臣不過陪他們玩耍而已,說照顧的話,臣愧不敢當。」心裡卻想⋯⋯妳們無不無聊啊!為了道個謝,至於如此浪費時間嗎?果然深宮婦人一天到黑都是無所事事的吧⋯⋯
「娘娘,」凝貴上嬪溫婉向皇后說:「下次妳讓我把憫兒一同帶去吧?這位文龍令卿哄孩子可真有一手,把照兒收復得妥妥貼貼的。」
皇后瞬間回眸,失去了方才的平和,淒然道:「本宮只有憫兒了,絕不放手給別人!」
我被她語中的凌厲嚇了一跳⋯⋯只聽凝貴上嬪繼續勸說:「娘娘,不過是去玩玩,不是要給了誰。妳總拴著憫兒也不是辦法,妳的兩個女兒都太靜了。」
「這不都怪妳!要不是妳⋯⋯」皇后的眼神充滿怨懟。
「妳⋯⋯妳怪我!?這事⋯⋯妳竟怪我⋯⋯!?」凝貴上嬪那「瓊瑤式」架勢忽地又演起來,眼中苦楚地含著淚,嘴唇一顫一顫的,輕束秀眉,痴怨道:「難道⋯⋯我不是受害者嗎?娘娘妳⋯⋯原來⋯⋯一直恨我嗎?」
另一邊也不弱,皇后手攥著絲帕,輕輕搖著頭,淚而滑下臉頰:「可是,我還有甚麼?連憫兒,都是意外得來的⋯⋯是他喝醉了⋯⋯他把我當成是別人!」
我本來只當看戲般,卻看得一頭霧水⋯⋯聽著聽著,越發覺得尷尬⋯⋯
凝貴上嬪擦了擦眼淚,輕語:「別說了,妳讓伏茸卿聽到這些,多別扭。娘娘⋯⋯」
對對對⋯⋯我本來就想說嘛⋯⋯妳們是否忘記了我還站在這裡?我深深認為這不是我該聽的話,但妳們互相哭訴得如此旁若無人,我實在也無法插嘴是不是?趁著凝貴上嬪此言,我便想順勢告退⋯⋯
怎知,我才作勢欲打揖,便聽到皇后語出驚人:「伏茸卿,你說,有個兒子卻見不著的感覺如何?」
凝貴上嬪激動得衝口而出,竟呼喝了一聲:「皇后!!」
我也詫異非常,抬眸回視她的凝望,卻實在還未弄清她所問為何。
皇后先是瞟了凝貴上嬪一眼,待她冷靜下來後,續向我道:「去年你在殿試中所答的題目,本宮都知道了。其實本來本宮就不抱希望,削不削藩,他能不能回來,又如何呢?他在嵇輋還能好好的當個王,一旦回來了,就可能被捲入權力鬥爭之中。」她絮絮低語,我已不知她到底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和我說話,只聽她口中的「他」變了另一人,猶自繼續細訴著:「從他把我初生的女兒送嫁、把我還年幼的兒子送走,我便知道了⋯⋯我知道⋯⋯他心裡邊只有他最最崇敬的哥哥,他最珍愛的只是那個南方已逝的女人。我對他?還能有甚麼寄望呢?那時他為了保存他哥哥最後的血脈,居然連我的小女兒都想犧牲掉⋯⋯我還能不心淡?為了他哥哥,他有甚麼做不出來?我知道⋯⋯這些年來,太子一直在查洛南的事兒,陛下只裝作毫不知情,卻是一絲一點消息都不放過。他根本甚麼都知道,還不用浪費自己的眼線!多好的算盤!」
凝貴上嬪越聽越無奈,道:「娘娘,妳別再說了。妳累了吧?我陪妳回去好嗎?」
我心中忐忑,見皇后沉浸在悲愴思緒中,便低低向凝貴上嬪躬身作揖道:「娘娘,臣⋯⋯還是先告退吧?今晚的事,臣當是甚麼都沒聽到。」
凝貴上嬪微微頷首道:「好,你下去吧。事關皇家顏面,還望卿好好掂量利害,務必守口如瓶。」
「臣曉得。」
一步一步離開,直至離開了北斗宮,出了朝鸞里,仍是一路無言。
所以說,熙叔叔自始至終都知道是太子害了我滿門的?他一直把我圈在外,是不想我太早知曉,怕我私下找太子報仇?他真是一直在等著確鑿的證據嗎?還是⋯⋯正如皇后所言,他為了保存烈帝的血脈,其他甚麼都不在乎,根本不會為了我而問罪於太子?
可是,熙叔叔會是這樣的人嗎?會讓行兇者逍遙法外?
流塵終於忍不住扯住我外袍道:「公子,等一等墨痕,他去了牽馬,我們總不能走路回去吧?」
她見我頓住腳步,便細心把適才領回的武器和暗器重新繫回我身上,我也懶得動,由著她擺弄。到墨痕回來,我們才離開朝鸞里沒多久,還未到宗廟之際,在遮擋了盈月之光的高牆下,竟然遇上伏擊。
對方估算有十來人,都是一身夜行服,身手非凡,看他們的招數,似乎是在擺一個陣法,是以縱然我們三人都非泛泛,居然連他們一人也傷不著。只是,來人似乎未曾料到流塵會武功,眼看她揮袖把射向自己的暗器全掃落地後,他們為首的數人明顯愣怔了一瞬。
漆黑中彈出一聲怪異的弓弦聲,長空劃過幾支短箭,前方三人瞬間倒下。敵人的陣法破了,又見來助我的應援不弱,便急忙撤退。
徹和了了匆匆趕至,急問:「沒事吧?」
我蹲下身摸索著地面,回道:「沒傷著。」
徹疑惑問:「何人居然如此猖狂,竟在宮外行兇?」
摸到了一枚暗器,我忙湊近了了手中挑著的紙燈籠,見那不過是尋常飛刺,並沒見特殊花狀,心中不無失望。我道:「大概是宮中的人吧?似乎事前沒意識到連我身邊跟著的兩人武功都不弱才會失手,再有下回的話怕沒這麼幸運了。」
手指頭傳來絲微癢,我凝神細看刺尖,上面反映著點點白色晶體,有些似細鹽粉,心中一寒。我用帕子把它收好,拿下掛在馬鞍上的水囊沖洗手指頭,確定並未感受到其他異樣,便道:「徹,謝謝你。幸虧你來得及時。」
他無奈一哂:「要謝便謝了了。要不是他少年心性,見著甚麼玩意都新鮮,我也不會待到這個時辰。這次真的是碰巧了。」他把手中一柄短彎刀遞給了了:「收好了,我只示範一次。」
了了一臉崇拜,卻噘著嘴道:「二爺,這柄刀你怎麼不自己用呢?你給了我,我也不能隨手抓起枯枝就當飛箭用⋯⋯」
我歪頭疑惑地看那柄彎刀,見刀鞘頭尾繫有一弦線,乍看以為那是掛刀帶子,不曾想竟能作射擊用。「樹枝⋯⋯?」我暗自呢喃⋯⋯樹枝形狀長短不一,他到底是如何做到齊發三枝都擊中人的⋯⋯
徹見我看著他發呆,挑挑眉頭,淡然道:「回去吧。」
註:
(1) 「未圓湖」,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的荷花池的名字,湖呈弧狀,故稱未圓。其哲學意味甚重,我甚是喜歡,借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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