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正午時分寒毒又猛烈地發作了一次,痛楚沒減,但起碼是一陣一陣的間斷而至的痛,給了我喘息的空間,不似以往一般持續幾個時辰不散⋯⋯想來邢醫官的藥還是有效的。到申末時,翔帶來了明空和一位女道人,料想便是無果女冠。
明空的話肯定了我的猜測:「母親,妳快看看是否妳所說的礜蠍王之毒!」
心中炸開了巨響,轟轟餘音繞耳不散⋯⋯無論是真是假,十一年來,第一次有人起碼願意猜測我身所中是何種毒⋯⋯
「礜蠍⋯⋯王?」我簌然一抖:「甚麼東西?明空⋯⋯你怎知道⋯⋯?」
明空焦慮且莫名熱心地道:「自孟冬一別,母親和我靠著逸銘對你義妹體質的描述,一直努力鑽研她所中之毒⋯⋯母親的道堂中有一本奇藥典籍的殘本,上面提到『礜蠶與礜蠍皆附礜而生;蠍有王者,通體金黃,唯梢墨黑,刺蠶齊喪』,又曰『礜蠶繭輾粉,亦藥亦毒;巧取礜蠍王毒,天下奇毒也』。當時母親便留了神。今晨遨天帶來的訊息頗為精闢⋯⋯我聽到他說這該是與你義妹所中之毒混和後致命的,便匆匆出城找到母親。」
無果女冠雍容大方,眉宇之間雖帶著一股清冽,卻不似是拒人千里之神態,該是問道者性情疎澹而已。我向她微微一笑:「有勞無果女冠從城外趕至。」
她禮貌的頷首,緩緩向我走來,聲如其人,低低淺淺的如空谷幽蘭:「本道本曾許下諾言,不再踏入帝都,見伏茸君之事乃明空所求,亦確實乃我心頭牽掛,不得不走這一遭。」
她行至床緣,把藥箱置在床上,該是要替我診治。我便伸手讓她搭脈:「區區在下,竟值得女冠破了誓言,實在慚愧。感謝女冠⋯⋯」
她搭脈時合上雙目,眉峰緊束,似在深思,也像是疑慮。靜默半晌後,她睜開那雙明亮美目,道:「本道學識淺薄,未曾見過礜蠍王,但細察伏茸君的脈象,確是有蟲毒之兆。本道疑惑的是⋯⋯蠍性並不寒,若只得蠍王一物,該未能觸發如此兇猛的寒毒才是⋯⋯」
我還未來得及失望,明空已經從旁急問:「母親,妳的意思是,連妳也沒辦法嗎?」
無果女冠沒搭理他,只問我:「伏茸君有多確定此毒若與令妹所中的齊下,必然致命?」
腦海閃過事發當天的畫面:兩名黑衣人先後向床上射出暗器,我飛身相護,卻只來得及擋下後至的三枚鐵蒺藜刺釘⋯⋯便堅定道:「十有八九。」
無果女冠解釋道:「若然這樣,那便就十有八九是礜蠍王了。暫且不論製毒者如何把蠍毒煉得奇寒,但既用得如此劇毒之物,又因蠍毒若用得宜本也是能解毒之物,裡邊便該不會再摻雜其他大毒之物。如此一來,能暫且把蠍毒引流至毒源處壓住,當可暫緩毒勢和痛楚⋯⋯至於能否解毒,也⋯⋯只能徐緩圖之⋯⋯」
我掙扎著開口:「敢問無果女冠,所謂『引流』,是要以針沿經脈引導嗎?」
「正是,來路之上聽遨天公子說過,伏茸君中毒處在右手手肘上方?」
我點頭稱是,她二話不說,逕自把我衣袖捲起查看三枚毒印。我一愣,但見明空和翔均無異樣,只是一副又期待又擔心的模樣⋯⋯想了想,一個當我是男子,一個是我親人,沒甚麼好在意的,便放寬心讓女冠檢查。
她思忖片刻道:「寒毒至陰,且此毒連接心肺。既傷在清泠淵,那麼手肘以下施針於三焦經,關沖起,清泠淵止;然後由胸肺始,施針沿肺經、心包經、心經三陰經,則行至尺澤、曲澤、少海止。你且休息好,待毒發之時便施針吧。」
聽罷,我雖盡力保持面色平和,心中卻已在咆哮⋯⋯若要施針,終究還是不行啊!
無果女冠大概察覺到我欲言又止,神情有異,一句話冷不防飆拂而出:「毋須顧慮,本道是女子,且是清修道人,不問世事已久。」
看她了然的神態,便猜想她已知曉我是女兒身,且定不會泄露出去。可是,明空是他兒子,凌小醫官曾是她學徒⋯⋯
她見我放不下疑慮,無奈一嘆,回身把翔請出了房外。關好門,她把明空携到我床邊,用她那無驚無怖無波無瀾的聲線告知我一個驚人的秘密:「我這兒子,原來要喊妳母親一聲『姐姐』。」
幸而我正半躺床上,不然的話,大概此刻我會被嗆著而跌倒。這話把我震驚得話不成言,想大喊「你說甚麼?」、想問她「怎會這樣?」,卻是千頭萬緒掠過心頭,把我說話的意欲一併掃走。
有關長治末年岑相之亂的結局,書中是如何記載來著?
長治之亂後,姬子盡薨,無嗣堪繼。晏公烈王佑雋君,英謀獨斷,神武忠厚;德充應物,敦篤恭親;安邦之道,君人之量,明慧夙成;眾大夫遂尊為首,即帝王位,建元延平。
⋯⋯涉案罪臣尚存者,三百有餘,按例問罪。岑孤禁於宮,廢昭媛落髮,携子守姬陵。
眼前這對母子,竟是姬弘帝的宮嬪、岑坤之女,榕昭媛!那明空⋯⋯豈非傳聞中,由雙生子所生的「龍中之龍」岑縕!?這英朗明秀的男子,竟乃世俗不容的同胞兄妹亂倫所生⋯⋯
自顧自打量著明空,一邊細想著到底他們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暴露了又將迎來甚麼危機?一邊不由暗嘆他的幸運。要知道,父母基因太接近的話,所生之子遺傳到些隱性疾病的機率是很高的⋯⋯
也許是我實在表現得過分平靜,也或者是我安靜地打量明空的氣氛太過詭異,無果女冠忽然跪地向我叩了個頭,然後抓著我手,難得流露出情緒,哀聲道:「當年⋯⋯確是我岑家對不住姬氏皇室⋯⋯縱使父母已遭報應,弟弟亦已離塵,也難洗清宿孽,愧對姬氏列祖和天下百姓⋯⋯」那雙如幽潭般的雙瞳蕩漾開一重水氣:「這些年來我日夜祝禱秀公主安好,無時無刻都在懺悔⋯⋯當年⋯⋯雖然年幼時⋯⋯我被父母⋯⋯灌輸了一些不太正確的觀念,終致背道德、棄倫理⋯⋯可是少年入宮,皇后娘娘也是費過心教導我的,玥娘娘怕我苦悶,也常來陪我說話⋯⋯入宮十載,事發之時我豈還是幼時不知仁義道德的愚戇之人?可是⋯⋯我實在是懼怕父親,不敢違抗他⋯⋯父親謀劃已久,在宮中勢力深植,甚至到了最後那兩年,他為怕我走漏風聲,已在我宮裡插滿了他的眼線,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要是當年⋯⋯我果敢些,能鼓起勇氣反抗他,興許今天就⋯⋯」她淒楚地搖頭悲嘆。
五味雜陳,有如喝過苦澀的藥後,含上一枚薑汁檸檬的辛楚。想跟著她一同嘆息,又想譏諷她對著我自怨自艾的意義何在?沉默良久,終敵不過一股巨大的無力感蔓延遍心臟,吞噬了思緒。
我雖流著姬氏的血,畢竟不是直接受害者;縱使出於孝義,不免厭惡禍國作亂亡我母親一脈的始作俑者;只是過去的事已塵埃落定,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的存在何嘗不是岑氏造反而種出的結果?
「榕娘娘⋯⋯」我輕拍著無果女冠的手背道:「妳先起來吧,我受了妳的禮,母親天上有靈,定是要責怪我的。若說前因後果,錯本不在妳,妳也是身不由己⋯⋯且自責之苦豈不堪比身受之痛?受亦不在我,我又何恨之有?榕娘娘,既已落髮,前塵已斷,妳也別再惦念著了。」
明空一直在旁默立,此時忍不住插嘴:「今上私下派人傳來密函,提及你和令妹遭人追殺⋯⋯有此動機,無外乎為了斬草除根,豈能說你沒承受苦果?」
先不說動機為何,我只覺得若連有旁人起了歹念要置我家於死地,都要算到他們頭上,那未免太不分青紅皂白了⋯⋯「明空兄,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實不能凡事歸咎於那天的事⋯⋯一子錯,確是可能造成敗局,然未必便能造成『滿盤落索』。若都只賴到『一子錯』上,要麼是此人太心高氣傲不會自省,要麼就是丟不起臉要找個理由強辯。小榷並非要強好勝之人,亦非蠻不講理之人。」
明空沉默靜視我,陷入深思。忽然一個訊息自腦海中轟炸開來,我驚恐道:「等等!你剛才說,是今上告訴你我是誰的?」
無果女冠此時已起身在床緣,見我激動得彈起,扶著我手臂一嗒一嗒輕拍著,道:「今上對我們母子向來照顧。在皇陵過了三年,他便勸烈帝赦免了我們,在帝都最不起眼的角落,替我們安排了住處。可是我一不願再回帝都,亦不想明空與我一女冠住在一屋中招旁人閒話,便帶著我兒在城外設置一所小道堂住下。明空及冠之年,我把一切告知與他,他立心行醫濟世以贖罪,便回城獨居。那草棚子本就是今上所賜之地,明空既回來,今上也便知道了。幾月前,他派人送來密函,不但告知我們秀公主原來十年前早就已香消玉殞,還道本科文龍令卿乃是公主血脈,而且令妹受了傷,目不能視,問我們可能略盡綿力,明空這才把逸銘送進宮裡的。」
如此,我全都理解了。熙叔叔定是想著毒物難解,但若榕昭媛曾習耀爧庄的醫術,興許有解毒之法也未可知⋯⋯他既守著他們是榕昭媛和岑縕的真相,秘密保護他們,自然相信他們不會泄露我的身世。
只可惜,連身為耀爧庄後人的她也沒辦法⋯⋯
正感到一絲失望和可悲,冰冷的刀鋒又開始割遍全身。見我無法自控地顫抖,無果女冠吩咐明空退出外廳。我邊忍受著疼痛,邊急急說:「明空兄,遨天不是別人,他是麓華府的四公子,我的親表舅。麻煩你告訴他,榕娘娘在,讓他稍稍安心吧⋯⋯」
他的神色掠過一絲錯愕,隨即溫雅一笑。那絲笑意瞬間勾起我靈魂深處一個因年月而褪色的影子⋯⋯來不及進一步追溯,我便失去了力氣,軟倒在床,任由無果女冠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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