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淵殿修撰,我一般工作的地方理所應當是在北斗宮天璣區的文淵殿,但熙叔叔發了明旨,稱在長安殿副殿和安閣—即是他本人的御書房—中擱置了一堆陳年藏書,想找我幫忙批註整理。是以文淵殿執事官也不好意思給我排太多職務,很多時候我便乖乖在和安閣中閱書和撰寫評註。其實,每當在文淵殿那層層書架中經過,我總是會被「地區誌段」那塊指示牌撩動起心思,想偷偷翻查裡邊的紀錄⋯⋯因為我知道,除了宮內的紀錄另有起居郎和記事史官等編錄在史閣以外,納國之內各府郡縣呈到帝都的述職公文都收集在地區誌中,連星圖太守官衙的報告也不例外。但熙叔叔既然故意安排我到和安閣工作,顯然是不願意我插手追兇之事,我亦根本沒有藉口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不在我處理範圍之內的區域中亂翻,唯有安守本份,靜待下文。
和安閣位處長安正殿後方,不但和正殿相連,側旁還建有一過道,與太子處理公務的偏殿明安堂相接。太子雖然孤僻冷傲,少言寡語,卻是極勤奮的人。每天未時他會出宮到翰文閣監督查核中書省官員草擬詔書,然後申時左右帶一車公文回殿;玄武城衛軍換防之日,他會到天樞區戰兢館查看玄武衛統領的報更冊和紀錄冊。除此以外,幾乎其餘時間他都待在明安堂裡。我不知熙叔叔以往有多少時間待在和安閣,但自從我上任以來,因爲經常出入這書房,熙叔叔若要私下召見官員議事,多半會直接宣朝臣到他的廣陽宮;有時見明安堂無外人,便會趕我到太子那邊借用他的空間⋯⋯是以,更甚於姚亦敏所言,我豈是只能得知太子的動向?還時常和他在一室中辦公呢!
這天今上在和安閣會臣,我坐在明安堂看書。初申時分,太子從翰文閣回來,馮侍朗緊隨其後;後者見到我竟然膽敢獨個兒逗留在太子的殿中,還大剌剌坐著埋頭顧著自己的事情,全無冠上履下之念,瞪著我的神色尤其不善。
我起身見禮:「太子殿下,若與馮侍朗有事相議,臣不如先回文淵殿吧。」
「無妨,本宮與禕章也無甚要緊之事,無謂累卿來回奔走。」
「是,謝殿下。」我應道。
馮侍朗皺了皺眉頭,臉色更難看。
太子入坐五獸座,只見馮侍朗立於太子的書案前,似乎正低聲討論甚麼,我便重新坐下,繼續埋首工作。
半晌後,如冰玉晶瑩而滲涼之聲忽爾從我頂上傳來:「聽說卿是嵇輋王的遺孤?」
我驚惶抬頭,不知何時太子竟已站在我的案前,抄起了一本書正閱讀著我的批註。細觀他的神色⋯⋯自是甚麼情緒也察覺不出來,但是馮侍郎仍在殿中,今上仍在一廊之隔的御書房,他總不至於拿我怎樣吧?
只見他臉不轉眼睛轉,瞟了我一眼,似乎在解釋他的問話:「本宮見素行那傢伙對你很是青眼有加,皇叔也特別優待你。」
我被他的寒意凝固了身體的動作,臉維持在同一角度微微上仰,右手依舊握著筆,左手緩慢地收成拳,逼出幾個字來:「可是殿下,臣不是⋯⋯」
「噢?」這次他把臉轉了過來,正視我的眸子。
我反問他:「不是說鄯廷衛是的嗎?」
「是嗎?」略頓須臾,道:「可他年歲有差。」
見他放下了書冊踱步,我的手腳也活絡了,想著殿下站著我竟坐著,成何體統?便立起回話:「太子殿下,臣和鄯譽歌⋯⋯乃同歲。」
「反正你看起來小一些⋯⋯而且,」他沉吟:「本宮實在不信三弟會犯這種錯,他又不傻,豈會自己磨好把刀放在身邊?」
「⋯⋯」其實我真的很想反駁他,光利用樣貌和視覺年齡作判斷,是否太主觀了點?你又豈知他不是忍辱負重,一直隱藏得很好,直到進星圖後再散佈自己身世的搖言?
但轉念想到無論如何分辯,信與不信仍是他的權利,又何必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也許是見我欲言又止最後選擇沉默,他突如其來問:「怎麼,吞吞吐吐的,不像巧言善辨的你。怕甚麼?難道連你也認為是本宮殺的前嵇輋王?」
我心雖不慌,聽罷此話卻難免連忙跪下:「臣不敢胡亂猜度。」
「不敢,即是有想過。」他寒凜凜的語氣也不知是忿怒之言還是絕望申訴:「本宮告訴你吧!你以為本宮很希罕當這個太子?我巴不得三弟回來,接也好搶也罷,只要他想要,本宮便給了他又何妨?三十六人中,就只得你一個人不贊成削藩,居然就真的不削了!到底你是怎麼做到的!?」
本來試卷中所論述的都是實況,我只是比起眾人了解熙叔叔謙恭仁厚的性子吧⋯⋯削不削藩豈會真是我能左右的?萬般無奈地看著太子,見他目光忽明忽暗,只好先安撫他。我俯身前額觸地道:「殿下息怒⋯⋯殿下明明心繫社稷,何苦非要如此說呢?」
他默然片刻。直到聽見他的腳步,我才側頭悄悄望了一眼,見他走到自己的書案前,馮侍郎扶著他手臂輕拍著他後背。我暗想:難道太子有甚麼隱疾不成?
他又重新走回來,我忙擺正叩跪姿勢。
「伏茸卿,你且先起來。」
我必恭必敬:「是。」
「卿說本宮心繫社稷,定是十分體諒本宮輔政日夜操勞,要不你替本宮分擔一下吧。」太子慢條斯理說:「看你案頭的工作都快整理好了?這些文案本宮不想看,你來替我批一下。」
馮侍朗在一旁怪聲怪氣嗔道:「殿下,我不依!你到底何時開始如此寵信他的!」
這句話的語氣聽著就覺得不太對勁,我視線移過去,只見他一臉嬌媚,卻是劍眉倒豎,一副酸溜溜的神態,一瞬明白過來!
難怪曾經聽聞太子雖已達而立之年,卻未曾納正妃。有說耀爧庄和曲府都嘗試過說親,皆無果,且他宮中雖有姬妾,卻不得寵,也無所出。我在與熙叔叔相認以前,還曾經誤會過太子是否受當今聖上挾制而致無子嗣呢⋯⋯暗嘲自己實是太遲鈍⋯⋯姚亦敏大概是知道太子原來也偏好男色,才會想多親近於他的;若不然,對當朝太子生出了這樣的心思,豈敢貿然表露?
忽然記得我剛到星圖不久,曾和韶衷聊過今上弟繼兄位之事,當時韶衷曾說過:「日後你有機會見了皇太子的面時,便知道當時先帝為何另立遺囑,離塵前決定傳弟不傳子了。」如今觀他的行為性格,莫非竟是因怕後繼無人嗎?
對著該是他情人的馮侍郎,太子臉色略霽,語聲的涼意卻絲毫不減:「他太嬌柔,我不喜這樣的。」
嗚哇!太嬌柔!?是在說我嗎?
欵,我說太子爺,好歹武科舉戰鬥試中我的成績只僅遜於郎冉曦,若排名次,都算是和那須玄海一起列位第四的,我又如何嬌柔了!?
誰知我心中氣不過,剛才這句心裡話,我衝口而出嚷了出來,慘被馮侍朗誤會了我當真也中意太子⋯⋯只見他踩腳對著太子撒嬌道:「我不管!總之我不准你和他一起批閱奏章!」
太子把他手中捧著的奏章置放在我案上,難得和顏悅色回應他:「若不讓他幫忙著批,那抽得空來陪你?」
馮侍郎前來把太子拉遠,坐到一旁小歇用的躺椅上繼續軟聲說:「現在才知道來哄我⋯⋯那天我見你和那個姓姚的小白臉郎君說話,我生氣時也不見你哄我。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作不知?我看得分明,他看著你的時候,真的是雙瞳翦水,風情萬種!」
我不想竊聽他們私語,但他們既然旁若無人,我唯有假裝若無其事,眼觀鼻鼻觀心地開始批閱中書省事務的文案,再理出一份概要和排好緩急順序給太子。
季夏之始,日子變得炎熱。本來我以為乾爹收到我的書函後該會起程前來帝都,沒想到他回函說城裡的工匠們都纏著他,求他授予造雙輪車之法,他和奶娘也覺得團聚不急於一時,便推辭了我的邀請。正好這幾天素行忙得連人影都不見了,翔又被明空邀請到了城外道堂靜修;這日回家時先聽夕顏說玄海被指派了任務需數日方歸,再收到乾爹這封回函,心裡難免鬱悶,在庭院中顧影自憐起來。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欣慰還是憂慮⋯⋯我總以為,自己早把聚散無常悟得透徹,如今才明瞭,自前世至今生,多年來我只不過是砌起了一面心牆把自己隔離在裡邊。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若果是真正參透緣起緣滅自有其時的話,又何用築壘自保?自從到了星圖,心中那道牆彷佛正逐點逐點被瓦解,竟害我變得脆弱,不再能沉著吟味孤寂歲月的靜好。
也許是持著夏日張狂,這回傷懷我竟然穿著單衣在院中獨飲了兩三個時辰,忘記了涼夜的露水也是一只小冰獸,害自己小病了一場。幾天後再回到長安殿,幫忙整理著太子案頭的中書省文案時,才發現原來烈帝遷入皇陵的日子已經定下了:本月十四日,在帝都任職的所有朝廷命官都需隨往城外駐紮一宿,十五日奉烈帝梓宮入陵。這大概便是素行這些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原因吧,應付官務之餘,還要協助凝貴上嬪安排兩天的儀式⋯⋯也不知有沒有甚麼能夠替他分擔一下。只不過,他既連遠表舅也沒有拜託,又有何事是我能幫上忙的呢?
永康三年,季夏望日,烈帝梓宮遷入晏氏皇陵,舉國停市,每戶需掛白幡、穿素服三天。三天後,王頒佈御敕令,擬定國號「穆」,於永康四年孟春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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