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因著翔的陪伴,我慢慢憶起很多兒時在帝都的調皮事。說是我記得的,其實多半是翔他仔細的描述。能看得出,他的確很疼愛小時候的我。那時可能只是孩童的親近,如今十年已過,卻在他的語氣中,咀嚼出濃濃的心痛和眷戀。
每天清晨,我都拖著小慕去崇禮廳送舅公出門。本來遠表舅和翔說,我是客人,不必守這後輩的禮儀。但只有我心知,我並不僅僅是客人。從落英苑到崇禮廳的路不算遠,我每朝都會從廳後石園旁的小徑繞回別苑。對著別人說,是清晨散步,實在是因為這小徑,會經過母親以前時常住的房間。那清容閣外的擺設,也和酒泉小時候在彥水住的小院一模一樣。我曾經以為,自己本是比酒泉年長廿歲的阿藍,來到這個時空又再把少年時代活了一遍,我總覺得縱然阿藍其實便是胡酒泉,卻又比他經歷許多,家仇非無,但更多的是想滿足阿藍對這個平行時空的好奇心⋯⋯直到重遇小慕,重遇舅公和舅舅們,重臨平寧公府,我才這般深刻地感受到,我,不僅僅是阿藍和伏茸榷,而實實在在便是胡拙葛 酒泉。那似非而是的八年幼年生活,我竟是真真切切的經歷過。此刻,我開始迷惑⋯⋯到底是否,我從來徹頭徹尾就是胡拙葛 酒泉?阿藍的過往,是否不過周庄夢蝶?
「榷弟,你想甚麼這般入神?」翔的手在我眼前揮了揮。「是否為了下午要到翰文閣受考生文書分配之事而緊張?」
在白玉蘭綻放的池畔喝著雨後清茶的我,竟看起來如此緊張嗎?我莞爾一笑:「想著和師兄走散了快將一個月,今天能見著他確是有點興奮。對了,翔,你為何不應考?」
「父兄都為朝廷奔波,我大概自小從旁看著,覺得他們太苦。父親以前還有兩個兒子,我的那兩個哥哥,那時還未成年,卻因為姑姑和表姐身陷前朝長治之亂中,匆匆隨著勤王將士趕到帝都,可惜卻連城門都未進而被亂軍所殺。父親是因先帝恩待,從羅舟搬到星圖以後才又生了我。我親娘還是母親親自挑來做填房的。母親不曾說甚麼,也很照顧我們母子,但是呢,雖說都是一家五口,但你能想像裡面的心酸嗎?我要是再事事擺出一副想和大哥爭寵的姿態,良心怎麼過意得去?父親他倒是很開放,覺著我要不喜入朝,便隨我意。」
原來舅公家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我沉默了一會,覺得翔這性格,實在溫純得像個女孩子。
「你倒是有心。我想夫人疼你,也必定因為你太善解人意。那,翔,你想做甚麼?」
「還沒仔細想。在外人眼中我便是一個紈絝子弟,到廿歲仍是一事無成,就是喜歡八卦。你看,我這豈不連個字都沒起?」
「大哥字『勤舟』,倒是很勵志。你們倆果然不一樣。」我揶揄他道。
「大哥嘛,從前朝開始便在羅舟,那時是武將,用的並非如今的字。後來他悔恨沒保護好兩個年幼的弟弟,便不再弄刀劍了。他說,他比一般人晚了十多年才開始學習入仕途,所以要『以勤作舟』。若不是早三年老爹逼他,他妻子也不願意娶。可是老人家嘛,都到快六旬了,自是希望有個孫子可是承歡膝下的⋯⋯」
我愣了一愣,無意識地說了一句話:「以勤作舟,以謙作槳,學海之中,方不至迷失方向。」
「噢?」翔瞅了我一眼:「哈!對!我看你這才十八歲便赴考,定然也是個小書蟲。」
我眼神遊離了眼前景物,彷佛看到曾經那個長髮女孩兒,拿起了剃刀親手把青絲全削去。
「人人都說,『學海無涯,唯勤是岸』⋯⋯我倒是聽過另一個說法。『學海無涯,回頭是岸』⋯⋯」我想,我這刻的笑容有點詭異。
「居然還有這種說法!你們洛南人,都不喜歡讀書?對吧?」
「這不過是我一位⋯⋯嗯⋯⋯舊識所說,也不能說是一種說法。」
翔突然之間沉默了,看著我的眼神再次帶著令我心底發毛的探究:「榷弟,你⋯⋯真的沒失散過甚麼親人嗎?你就連這愛理不理的表情,皺眉的神態,都和我的小青羽那麼相似⋯⋯」
「說起來,其實我真的是不久前才認了小慕。她身上戴著我從小掛著那半塊玉佩的另一半,那本是乾爹分別給我們掛上的。照看她長大的夫人說,撿到她時玉佩就掛在她身上 。」我不知曉平寧公府在朝中都和誰交好,既然深信滅我家門之人是朝中有勢之人,我斷然不會透露小慕是我血親的事實。這句話其實值得斟酌之事甚多,但翔似乎根本沒在聽,倒是讓我含糊過去了。
「那你⋯⋯是想起了甚麼過往嗎?剛才的神態,著實不曾在一向從容的你的臉上見過。」
「現在憶起那段往事⋯⋯我想我該喊她一聲『大姊』吧。她是個擁有著一顆渴望自由的心,卻一直被困在牢籠中的人。我很想念她。」
「聽你說來,她是一位有才識的女子?那必是高門仕族中人,難怪不得自由。」
「她?」我嗤笑一聲:「甚麼高門⋯⋯她不是。我們那裡,不分貴賤,甚麼人都能讀書,只要你願意,便能闖出一番小天地。小時候,她也不介意我在教坊只是個小廝,偶爾會同我說話。」洛南民風純樸是真,但甚麼人都能讀書,卻是隨口撒的謊。想著自己真實的前世,我半真半假地和翔講起了故事。
「她總是渴望自由,常想著要到外面的世界闖蕩,我卻覺得她背後總是有種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她,綑得她好痛苦。後來她說,為了滿足別人的期望,她決心要考博士⋯⋯噢!嗯⋯⋯那是國立學府之類的機關中最高等的學子,也是仕途最低等的門檻,和這裡考進翰文閣的進士有點相似⋯⋯反正她打算攀上了一個能和人平目而視比肩而立、沒有人會再批評她審視她的位置之後,就有資格遠走高飛⋯⋯其實我直到如今都不明白,為甚麼一定要得到那一個肯定方可以掙脫?不過這是她的顧慮,她心裡像有一萬個抽屜,讓人不知道她在想甚麼。也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甚麼。」
「洛南風俗我並不了解,原來女士婦人們,竟可入朝?這倒有趣。難怪當初表姐選擇定居那處。哪天我真想去一趟,也好憑弔一下表姐和青羽。」
「憑弔在心,人到了心不到也枉然。心在,你們不去,她們也是知道的。我看府中舊物多有她們的影子,想來這些年來你們都是惑不敢忘。」
「她們那根本是冤案!說甚麼仇家生事報仇,還有傳是同行因妒成恨,我看未必。」
「翔⋯⋯」我聲音發抖:「可是知道些甚麼?」
「不知道。」他咬牙:「就是查不到才可恨。總有一天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他們』⋯⋯?翔,你這是一個人在查麼?」我心底波濤翻滾,是感動,也是激動。
「我會在帝都弄出個八卦星的名號,你還真當我是因為長日無聊啊?」
我心道:『是啊。你是挺無聊的嘛⋯⋯』本還想追問,卻被他打斷了。
「別說這些了。如今說甚麼都太早,我其實甚麼都不知道,你也先別聲張。倒是你剛剛說的那位烈女子,後來如何了?闖出自己的小天地了嗎?」
「沒有後來了。」我思索著該如何表達那重覆地鑽牛角尖的心情,沉吟道:「她⋯⋯這不努力想考功名嘛,不過遇上了一個很嚴格的老師。嚴格都沒甚麼,嚴師出高徒嘛。只是她總是說,很多事情其實不只黑和白兩面,但她的老師是一個只相信黑白絕不容許灰色地帶的人。她雖然覺得老師很好,學識淵博不容置疑,但她性格和老師總是合不來。她很累,也開始迷失了自己。後來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初衷,本就不是想考功名,不過想要闖出牢籠罷了。我記得初認識的她,還是個殷勤地說著『以勤作舟,以謙作槳』的人,到我最後一次見她,她竟然對我說『回頭是岸』⋯⋯她甚至真的把原來的一頭長髮都剃光了。也不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才把她的心志折磨至斯。」
「後來,她考上了嗎?」
我想一想⋯⋯不知如何回答:「不知道。」
「噢?」
「她出國一回之後,便沒再回來過。後來我不是離開洛南了嗎?就不知道了。」
事實是,我本想出國散心,卻散到離開了地球。那時提交了上去的論文最後卻不知到如何了。諷刺的是,那年明明口口聲聲說『學海無涯回頭是岸』⋯⋯當我人生重來一遍,居然⋯⋯讀書仍是我的強項!更要命的是明明那時已經熬到快要博士畢業了,論學業,已是沒可能再高的學位⋯⋯來到了這裡,竟又是十年寒窗苦讀⋯⋯
「榷弟?」
「嗯,我沒事。時辰快到,我得去梳洗準備出門了。翔要不要同去?」
「我約了齊煜打馬球。你去吧,大哥也應該出門了,你大可和他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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