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張開眼,是悅叔叔!是年輕瀟灑,俊逸不凡的悅叔叔!他的臉上滿是憂慮和痛心,落寞和自責…
「青羽啊,這的確對你很殘酷…別慌,也別怕,悅叔叔一定會陪著你的…」
飛狐鏢局?我仰頭看悅叔叔…疑惑並震驚!
這真是我的家嗎?煙塵滾滾之中,能看見的,只有焦土和堆積的頹垣敗瓦。怎麼?只一覺醒來,物事全非?父親母親呢?姑姑呢?何叔呢?七嬤嬤呢?小柔小寧兩個丫頭呢?都化飛煙乘風逝了嗎?
我提著一口氣蹌蹌踉踉地奔到後山去,但身上的寒毒令我四肢抽蓄,還未跑到丘頂,人倒地了。
我沒有掉一滴眼淚,不斷地輕輕搖頭,雙拳鎚在泥土上,用力地睜大眼睛想把眼前一切映像攝進腦海…這片煙火蹂躪過的焦土,真的鋪著飛狐鏢局共四十一口的灰,承載著受了無妄之災的魂?
悅叔叔寵溺地撫摸了摸我的後酌,沉痛道:「青羽…那些人不敢殺你母親,我趕過來的時候,四處都是倒下了的人,就只有嫂嫂一個沒受傷…她抱著浴血的飛狐兄,還沖著我笑…我救走了你和小慕,回來的時候,卻見到沖天的火光從兄嫂房間漫延開去⋯⋯我應該知道的!那時她笑得多麼豁達,多麼詭異… 對不起,青羽…」悅叔叔忽然把我摟住,「對不起,沒能救得她⋯孩子,對不起⋯我明明知道你承受不了真相的,可是你又怎能不知道真相?乖,別哭…」他柔柔拍著我的胳膊。
「我沒有哭。」童稚的聲音沙啞地響起。
其實我真的沒有哭,比起傷心,我更多的是感到驚痛。我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而心中另一個靈魂,那屬於酒泉的一點一滴,一直彈著心上的弦線,一下一下的彈得好痛。我回摟那寬大的臂膀,才發現,原來淚珠一直無知覺地在我小臉上劃落。
「傻孩子!唉…希望這場火能掩飾去你和小慕的存在吧…飛狐兄,嫂嫂…青羽就交給我吧!若水…安息吧…原諒我,沒有留住小慕…她是那幫人的目標,我一定要保住她的…跟著我反而容易成為目標。日後,我窮盡一生,定會尋她下落⋯⋯」他把頭埋在我瘦瘦的肩窩裡。失去了姑姑的悅叔叔,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色彩一般。
「若水… 我好想妳…在天上…記得好好保護小慕…」
悅叔叔一直喃喃自語,後來他說的,我都沒在聽了。我就這樣呆呆的站在山崗上,任由悅叔叔抱著自己,被初到貴境的這家庭這身份所困惑所震撼。抬眼看天,天無語⋯⋯從那時開始,我代替了胡酒泉成為了青羽,在我身上活出的這孩子,不再有童年和歡笑。上天舖排了這場雄雄烈火,令酒泉連一點童年的物事也保留不了…一點父母的回憶也擁有不得…我會遵從的…
不知在荒地上站了多久,遠遠的見到藍空中一只禿鷲目中銳光一閃,然後向地上疾衝而下!我迅速注意到地上的擸物!身影晃動,在出手打昏禿鷲的同時,身後響起了叫聲:「啊!救牠!」然而那只白貓頸上依然留下了深深血爪痕。
小韶襄狂奔過來,挽著我的臂彎又喊又叫:「青羽哥哥!你怎麼知道我在想甚麼!」
「因為我的想法與妳相同啊。」我揭起嘴角,溫柔道。
「是嗎?」小韶襄依然激動地嚷著:「弱肉強食不是天理嗎?你們男生不都討厭女生惜花憐花的善感嗎?」她清脆的童音中滿載熱情與傾慕。
還未等我回答,小韶襄瞥見地上那受傷的白貓兒。「啊青羽哥哥!小貓兒的傷很深呢!」她驚惶道。她蹲下身去,撕下自己的衣角為那血流不止的小東西包紮。「乖喔,沒事啦…」她仰頭看著我:「我們帶牠回去好不好?我就叫牠小白球,好不好?」她嚷嚷的樣子嬌憨可愛:「青羽哥哥,小白球牠顫抖得好厲害呢…」
「襄妹,看來小白球要在妳家養傷了。妳也知道我乾爹,他見我救下了牠,定又會嘮叨我…他和妳哥是一樣的性子,最不喜歡我容易心軟,說這成不了大事…」我越說越小聲,到後來已像是自言自語:「這實在是本性,又怎麼改呢?」
可是我剎那的迷惘在看見小白球那刻,全都變成擔憂。牠受了這般深的傷⋯⋯
小韶襄側著頭看我,彷彿是注意到我臉上的變化,忽然似是看穿了甚麼:「青羽哥哥,你和悅叔叔為甚麼會來凌波府呢?你的爹爹娘親呢?」
「身為彥水的父母官,就是如此昏庸嗎?眼看稚童遭滅門,你就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哼!真是貧窮得可憐的人!」悅叔叔雙目圓瞪地喝道,憤怒之情溢於言表。聽見剛才那知縣的結案陳詞:「此乃江湖恩怨,且事主本是外來戶,對於中央之國的事情,藩國實在無以插手之。」就連我也嗤之以鼻。
未等我反應過來,怒氣未褪的悅叔叔便摃著我施展輕功離開了縣衙,離開了城門,直奔而去…
「悅叔叔,我們去哪裡?」我無助地問。
「去凌波府!袁太守是悅叔叔的江湖兄弟,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到了凌波府三個月,袁太守因事往帝都,自此沒再回來。悅叔叔猜出原由,自責不已…
「青羽…我們不能再拖累他人了…你要堅強起來,要靠,我們就靠自己!」悅叔叔輕撫著我的面頰,吩咐道:「臂上的傷口奇特,很容易成為敵人尋找你的標記…記得!千萬不要讓人瞧見它,嗯?」
「嗯…」我無力應道。沙啞的聲線使我自己疑惑…是夢,非夢?
下意識地,我嘗試伸手摸向那三朵黑色桃花處,奈何雙手有如注滿水銀,動彈不得。只是,我好像能感受到一只觸感冰冷的手正發顫地在那舊傷口上打轉…然後,陌生的嗓音再度響起:「為..為..甚…麼…」
困難的嗓音斷斷續續,渾不成句…「天⋯意…難逃……嗎?」
我甚至聽到那人激動的喘息…
「為甚麼⋯⋯」
「為甚麼!」小韶襄激動地抽噎著:「青羽哥哥,小白球牠沒了生息…我…我有好好照顧牠的,可是牠…為甚麼呢…」
「這不是妳的錯,是青羽哥哥不好,沒能早一步救牠脫離鷲爪…來,別哭,看看這裡!」
韶襄淚眼婆娑地抬頭,突然驚嘆一聲,破涕為笑——「嘩!」
我站在夕陽與韶襄中間,餘暉映在她嬌悄的臉上,一滴滴淚珠在她臉上反射著金黃的光。我微微側身,伸出雙手攤開在夕陽能斜照的角度,一顆顆閃耀的琉璃珠在我手上,散發著七彩的光芒。
「祝妳十三歲生晨快樂!」
小韶襄痴痴地看著我,眼光璀璨流轉,就像我手心的琉璃珠…
「青羽哥哥,你的眼睛真的好美…像秋天的星星,虛無縹緲;又像冬天的星星,寒冷夢幻…」
她忽然一臉赧然,卻又像是賭氣般嘟著咀說:「我喜歡溫柔雅緻的青羽哥哥,不像哥,這般霸道!」
都說女人的臉如山上的天氣,千變萬化說變就變。她的目光一下子閃著俏皮而醉人的異采:「青羽哥哥,如果你是一個女生,定然很縹緻…」
我凝視著小韶襄,認真的,責備的道:「胡說八道!以後不要再這樣講啦,知道嘛?」
一聲嚴厲的斥責在耳邊響起:「以後別再這樣講啦!知道嗎?」
嚴厲裡邊卻不乏焦慮和憂心:「你不再是以前的胡酒泉了…記得嗎…?」
「乾爹…」我心裡甚是委屈。我不過是自個自對著水缸自言自語排解心中鬱悶。我也不是不分輕重的人⋯⋯只是到來時太震驚,沒多餘的心思去想,一旦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才慢慢沉澱了許多負面的情緒⋯⋯這突如奇來的巨變,原來實在一點也不好受。望見水缸中一身男孩童裝扮、紥著對總角的倒影,我不過嘀咕了一句:「沒爹疼沒娘愛,我怎麼就是你呢,胡酒泉⋯⋯」
偏生就被悅叔叔撞見⋯⋯
「唉,青羽⋯⋯我實在不是存心想要逼你,我…」悅叔叔輕輕摟住我還不及他胸口高的小身軀:「你才多大,如何能面對這些呢?可是,我真怕連你也失去啊…」
「乾爹,青羽都明白…」我感受到他的掙扎,甚是悲嘆如今兩人的處境,大力回擁住他,用我小小的手輕掃眼前正抽搐的胳膊。
「孩子,記住你自己的身分,不要讓歹人找著你…」
「是的乾爹,我如今是伏茸榷。」為了安撫乾爹的擔憂,我流露出屬於廿歲的老成,堅定地道:「以往在洛南彥水飛狐鏢局那個天真快樂的酒泉,已經成為過去的人物,不應該再被提起了。」
「喔?古人?我怎麼沒聽過這號人物呀?」小韶襄嚷道:「青羽哥哥,你給我講講這個『花木蘭』!」
於是,我不單只把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講了,還有車胤囊螢,曾參養志,都一一說與小韶襄聽。
當然,這些地球的故事在恆界是不可能耳熟能詳,我不忘自圓其說:「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聽的故事,每個說書的伯伯都愛說『從前』,也不知道這些是真的存在的古人,還是編造出來好讓孩子們都學著以孝為首的故事了。不過,這些仔細追究起來原也沒有意義。百行孝為先,本也是家家安定社會繁榮的基礎。」
只是我呢⋯⋯孝意,該如何寄?
「為甚麼突然黯然下來呢?你要是喜歡,我陪你去抓螢火蟲送給悅叔叔!別傷心嘛…」小韶襄著急道。
「傻丫頭,所謂喜歡,是孺慕他的情操;模仿,豈不成了東施效顰?」我淺淺笑著:「難不成妳也去學花木蘭,『願為市安馬,從此替爺征』囉?」
小韶襄啐道:「這…不同嘛!我爹爹又不是大將軍!」
她眼神中帶著慧黠的笑意:「不過青羽哥哥,你說,『兩兔旁地走』,就真不能分辨出雄雌嗎?女孩兒就是女孩兒,又如何能魚目混珠,蒙騙天下人呢?」
一絲如觸電般的冷銳激靈在我頭腦中一閃即逝。我戲弄道:「哈哈!妳要不要換個男裝試試看?」
「不不不!」嚇得一生學著婉淑賢慧的小韶襄倒抽冷氣…「我才不要學那個,你說的那個『東施效顰』呢!我只是敬佩她的孝心而已。」
「孝心」。
「孝心」?
迷濛的腦海中浮現出三個靈牌。彷彿,我見到一個稚童強自撐著雙目,眼裡複雜的淒迷與傷感並沒有釀出淚珠。他只死死地注視著在小手正在削的烏木上。
靈牌是他親手磨的,字是他親手寫的…
「胡咄葛公 堇之位」
「姬氏 秀而之位」
「胡咄葛氏 裊裊之位」
連「先嚴」、「先慈」、「姑姑」的稱謂也不敢寫在上面。他必須忍辱負重⋯⋯
那個會摟著他唱歌誘他入眠的母親,那個會捧著他在掌心又哄又逗的父親⋯⋯
在彥水,他們灰飛煙滅的地方,他們連個墓碑也沒有。
父親⋯⋯母親⋯⋯
你說誰的父親母親?
是「我」的父親母親!
可是⋯⋯我在地球的父親母親呢?他們,可安好?
爸,媽,我還在呼吸著呢。你們知否⋯⋯?
緩緩地,我睜開了眼睛。酒泉和青羽那些深刻的過去,幾乎已經完全埋藏了我真實是誰。披了件斗篷,我推門出去。斜看天上星晨和新月, 似乎今夜已是初二了。我竟整整昏睡了三天。
悄悄走到書房,在最後一排書架後方,我找著了那烏木金字的三個靈牌⋯⋯
輕撫著木上歪歪斜斜的金字,我沈吟,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耳語,第一次向父母自首:
「父親,母親,姑姑⋯⋯原諒我,霸佔了她的身體分享了她的靈魂。乾爹的心願,是想我能報家門的仇,這也確是我一直不鬆懈的一種動力來源。只不過,於我而言,雖說兒時記憶實如親歷,但我確實帶有另一個時空的廿多年的人生,如夢一般來到這裡。那邊的世界,我也有父母。我總是覺得,若果報仇是我用整個生命去盡的孝道,那我也未免太對不住那邊的雙親。你們能了解我嗎?」
我心裡忍不住心酸,跪下地來:「其實,要真論起來,推動著我的也許更大的是我的好奇心。呂夫子曾說,北斗宮中的藏書閣,珍藏了歷代哲學和歷史的典籍,許多還是孤本⋯大概,我骨子裡是希望探究一下,到底我當時是怎樣跨進這憶萬光年的旅程來到了這裡⋯⋯更或者是,我想找到和我同一故鄉,從遙遠的藍色星球來的一點蛛絲馬跡。」
我抬頭,誠懇地,卑亢地問:「我的確是酒泉,我能感受到她,也和她一般愛你們,想你們。你們若都肯認我,認這個從遙遠之地飄來的一縷孤魂作孩兒,會願意幫助我嗎?還是會責怪我,一心多用太過貪婪呢?」
因著這跪著的姿勢,腿有點酸麻,我不自覺動了一下。右腿內側突然感到一下刺痛。我伸手一摸,自靴中掏出一對判官筆⋯⋯這是經過修飾的武器。我利用鍍金之術在原來的銅筆銅勾上,薄薄地封上一層玄鐵,雖已完全看不出原來精光醒目的模樣,卻依舊是父親的武器,本質無變。雖說我最擅軟鞭,但這一筆一勾我也從不離身。帶著它們,我彷似能感受到,來自酒泉父親的力量,支撐著我堅持下去。
也許,這便是故人給我的暗示。
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一邊想著父親揮舞判官筆的豪邁,我揮著玄黑色的鐵筆在牆身刻下了四行字:
十年苦讀十年辛
灰乘風盡莫留痕
此去若登榜上名
昭雪尋冤表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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